那些退色的記憶之二:非常時期非常事
(2005-03-09 13:47:13)
下一個
父親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公社中學當中文教員。一同分去的有很多外地的
大學生,複旦的,南開的,武大的,甚至連北醫的都有,並幾乎涵蓋所有科目。
當然了,這些人都無一例外地是黑五類出身,人以群分嘛。正因為師資力量雄厚,
這個公社中學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比縣中都要令人向往,特別是恢複高考
之後。要說文化大革命對中國社會有什麽好處,我想客觀地幫助了落後地區的教
育事業,提高了那裏人民的文化水平恐怕可以列為一條。
客觀歸客觀,主觀上就差多了。以蘇南人居多的老師們,每一個人每時每刻
都想著調走。理由很多啊,比如長年夫妻分居,再比如“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
歲稚兒”,等等,沒一個頂用的。在家鄉活動一下,都能找到接受單位,可這邊
無論如何死活不放。一般的折騰一陣子,看沒有希望,也就心灰意冷,隨遇而安
了。可就是有那麽兩個主,苦心積慮,鍥而不舍,並終於大功告成。讓我們來看
看:
語文老師甲,蘇州人,家庭成分資本家。待人和氣,文質彬彬,肩不能挑擔,
手不能提籃,隻能做教書匠。第二個學期剛開始一個月,突然發了次燒,燒完了
繼續上課,學生們猛然發現老師不會說普通話了,一口吳儂軟語的蘇州土話,好
聽是不假,可無奈一個字都聽不懂!反映到學校領導,帶去醫院檢查好幾次,查
不出原因(這個涉及到大腦皮層語言控製區如何活動的“病”,就是擱現在也是不
治之症啊,嗬嗬)。得,觀察了半年後沒有好轉的跡象,縣文教局隻好忍痛割愛,
放虎歸山。
如果說甲是智慧型選手,乙就是不折不扣的實力派偶像了。這位有著多重海
外關係的數學老師的實力在於他得天獨厚的家族遺傳性高度近視。他平時便不修
邊幅,邋裏邋遢,自從甲被觀察治療後,他是日漸憔悴,並神情恍惚。終於在一
個冰凍三尺的冬天清晨,不小心掉糞坑裏了!身上臭味經月不散。人們剛要淡忘,
這位老兄又掉一次!好家夥的,弄得大家看到他得繞道而行,估計少奇主席都沒
興趣跟他握手【注】。校長為了他的安全,特地派了個學生遠遠盯著他。二十多
天後,眼瞅著他手拿一本書,一邊念著,一邊奔著糞坑而去。置學生的竭力呼喚
於不顧,徑直墜了下去。這次因為沒掌握好姿勢,糞花壓得不地道,連酒瓶底的
眼睛都摔碎了。“糞坑老師”成了聞人---因為你不想聞不行啊。領導們一合計,
認得他狠,您請回吧!
文教局長是三八年參加工作的老同誌了,經曆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
援朝,對敵鬥爭經驗異常豐富。他迫不得已放走兩個,原本還怕剩下的教師們群
起仿效,可事實證明他的這種擔心是多餘的,那種非常手段畢竟不是人人使得了
的。相反,在認識到問題的艱巨性和複雜性之後,大家都覺得調離一事是Missio
nImpossible,死了那份心。後來,父親他們那一批難友在南京聚會,甲乙都出席
了,一點不比別的人混得好在哪裏,該寒酸的還是寒酸,該落魄的還是落魄,讓
人不禁思考:他們當年那麽義無反顧究竟為了什麽?
七八年恢複高考,研究生考試也同時恢複。父親和他的兩位好友猶如枯木逢
春,蠢蠢欲動起來,組成了類似後來的GRE學習小組。成天抱著俄文書念念有詞。
考試他們不怕,怕的是開不到單位介紹信。他們輪番地去晉見老革命局長,好說
歹說,信誓旦旦學成歸來,他老人家如老僧入定,就是一個NO,比美領館簽證官
的派頭還足。父親他們隻好商定由L君先拿學校的介紹信去試試看,如果可以不經
過文教局這一關,第二年其餘兩人再跟進。
L君一舉高中南師研究生,跟公社中學告了個假,讀書去也。這麽一來,父親
的信心更足了。可惜,他們太忘乎所以了,連鄧麗君的歌都沒時間聽,因而忽略
了一句經典歌詞:“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自覺顏麵無存的老革命拿出了
當年打鬼子的豪情壯誌,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係,居然硬是把已經上了半年課的
L君從南師弄了回來!明裏暗裏積極準備考試的人們頓時被泄了氣,用“霜打了的
茄子”來形容當時的父親最合適不過。
更絕的在後頭。老局長立即宣布禪讓,力薦L君接替。這是否是他們之間達成
的某種交易,書呆子們很有揣測。L君走馬上任了,對想調走的教師們也更沒通融
餘地了,拿腔拿調地無師自通。父親仗著難友好友關係去打探,他說:“好朋友
更應該支持我的工作嘛。過兩年再說,再說”。原先等老局長下台,還有個盼頭,
如今是徹底絕望了。這招“以夷製夷”,妙絕!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父親的一位同學混到了省委高幹,在他的關懷下,父親
才得以回到南京工作,算是結束了十五年和命運的抗爭,並以前所未有的熱情真
正投入到了社會主義建設的洪流中去。
【注】:195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同誌親切接見了全國模範掏糞
工人時傳祥,說:“我當國家主席,你當掏糞工人,這是分工不同。我們都是中
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是平等的。”引為一時佳話。我琢磨著如果讓平等的兩人
換個位子,恐怕會有人不樂意,嗬嗬,雖然等到最後,國家主席的遭遇更慘烈點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