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退色的記憶之四 -- 小鎮
(2005-03-10 21: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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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二年級隨父母搬到縣城一直到考上大學離開,我在這個蘇北小鎮生活了八年,心裏是一直把它當作故鄉的。
當年的小鎮隻有一條沿著淮河的十裏長街貫穿南北,別無他途。幾乎所有的機關、學校、廠礦、住家都被這條路串起來,除了縣中是在可以俯瞰整個縣城的山上。十裏長街的兩端各有一個小學,不知何故互不往來,連教師間都相互看不順眼。所以進了中學後,我的同學們就以南北來劃分陣營。去年回國,老同學還說:“我們北頭的幾個聚聚” ,久違的名詞聽來十分親切。
上了六年中學,我爬了六年山,每天上下四趟。山不高,兩百米不到吧,說是“土丘”或許更合適些,鬱鬱蔥蔥長滿了鬆柏。上得山來,便是開闊平坦的一大塊,林蔭道的盡頭是縣中。站在大門口,近處是自唐宋以來的摩崖石刻,風吹雨打,日曬冰凍;遠處是快要注入洪澤湖的淮河,浩浩蕩蕩,奔流不息。這兩處景致見於每年每個學生的作文中,我自己少說就寫了五、六篇,每每從米芾的書法和黃庭堅的詩作引申到爭取四個現代化的早日實現,以及“社會主義好,資本主義糟”,洋洋灑灑,自然流暢。
小鎮南北各有一條土路到山頂,不通機動車,因為有的地方坡度較大,就是騎自行車也很不方便,所以每到上下學,路上滿是青春煥發的少男少女們,三五成群熱鬧地討論劉蘭芳評書的蹦跳雀躍,形影相吊默默地暗戀同學/老師的落寞寡歡。最近一次回母校,也是十幾年來的第一次,發現原先的土路和大門都如煙消雲散了,我堅持要找,卻無從尋覓它們舊時的哪怕一丁點兒的痕跡。師範學院畢業後回校任教的老同學也隻會說:“可能這裏吧?要不那兒?誰還記得這些呢”。一條柏油路直達學校新大門。幾十棟教學樓代替了我上學時的平房校舍,於是那種依稀蕩漾的少年情懷也不見了,就這麽讓我懷舊的希翼落了空。倒是記憶中的教室操場、桌椅草木來得更加清晰,閉著眼也畫得出。
小鎮的淵源至少能追溯到秦朝設立縣製,這裏是全國最早的十三縣之一,後來五代十國,它甚至做過一小國的國都,隻可惜到現在卻仍是個不大的縣城。自古以來,小鎮的百姓便把祖墳安在山上,風水寶地。世世代代,重重疊疊,弄不清到底有多少骸骨,多少古物。記得有一次我在上學的路上無意踢到一個小玩意兒,撿起來發現是個青銅做的小零件,查了一下“商周青銅器圖譜”之類的書,知道它源自一個大型神器,那幾天我極想做個掘墓人(比“盜墓賊” 好聽點,嗬嗬) 。
每年陽春三月,依山傍水的桃花、杏花、梨花次第開發的時候,是小鎮最美的時節。細細綿綿的春雨,穿梭於絲絲柳條之間的輕燕,河麵上炊煙嫋嫋的漁家,讓這世界一下子變得鮮活了。等到此起彼伏的蟬聲響起來,我總纏著父親帶我去淮河裏遊泳,雖說是離岸不遠,而且我真正學會遊泳是在大學的遊泳池裏,可怎麽也算是在大江大河裏陶冶過的吧,嘿嘿。
其實,沒在淮河裏學會遊泳不是我的錯,因為父親不願帶我去遊泳,每次都推三阻四的,他的主要理由是河水不幹淨,還拿《農村衛生手冊》裏的大肚子(血吸蟲病)圖片嚇唬我。因此,一年能遊上三四次就不錯了。而且,自從八二年的夏天過後,我就再沒有在淮河裏“中流擊水”過。那年八月發生了兩件事。第一是父親最後一次帶我遊泳時,腳後跟差點兒被河床上的酒瓶底劃斷;第二件事嘛,至今想來仍覺匪夷所思。起因是我一位小學同學精通水性的弟弟不小心給淮河淹死了,屍體被衝到對岸鄰縣的一個小村子。那裏村民一看:“喲,這不是那誰誰家的黑皮嗎?” 趕緊過去報信,誰知黑皮活蹦亂跳,不象是剛死過一回的。麵對一生一死兩個象雙胞胎一樣的孩子,村民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兩天過後,這邊找過去,我同學的父親麵對多年音信全無的老相好,她再麵對被自己蒙蔽至今的丈夫,都啞口無言。兩個孩子生日隻差一個多月。生活有時候比小說更戲劇化,可是你卻沒有改編的權力。
一般九、十月間,夏洪肆虐之後,從淮河中遊的安徽省的幾個縣會湧來一批或幾批難民,房屋田地都被洪水吞沒了,顆粒無收。那時候,大家都住平房,吃飯時都敞著大門,這些逃荒者就拿一隻破碗,往門框上一靠,滿臉淒苦地看著你吃。於是每家都給點,三四家要下來也就溫飽了。In those good old days,人人都老實。沒有哪家因為不願乞丐上門而關上門吃飯的;也沒有“要飯的”其實是大款的,這些都是城裏人或進了城變壞了的人幹的事。要飯就是要飯,要錢的都很少。記得有一次過年,一個老太太來要兩分錢,母親給了她五分,她竟摸索著拿出三分錢找零!我們笑著說過年了,不必了,她才千恩萬謝地離去。乞者亦有誠信也,因為他們的確是為生活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