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女文青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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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退色的記憶之一:老家

(2005-03-09 13:45:13) 下一個
  於我而言,老家就是爺爺奶奶的家。因為父親是他五個兄弟姐妹裏唯一讀書 讀出來的,再加上爺爺的地主成分,文革亂世中出生的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 在老家長大成人的可能。   老家在蘇南的一個小村莊,離省城不過四十公裏路,卻講著一種我至今未懂 的方言,跟屬於北方語係的南京話截然不同,所以,我小時候覺得根本沒法跟那 些長輩親戚們交流,這幾年拜推廣普通話之賜,總算能聽出他們的意思來,受過 點教育的老家年輕後生們平素裏更是以普通話為主。父親是學中文的,據他說那 方言其實是個寶,延續了不少古音,早些年他還給我舉出過不少例子,我呢,東 耳朵進,西耳朵出,一個也沒記住,他於是不再提。式微便式微吧,又有誰會在 意呢?   父親大學畢業後,因為家庭成分是黑五類之首,被分到當時最窮的蘇北農村 當中學語文老師。按理說,既然是苦孩子出身,多點苦也算不了什麽,可是父親 一直耿耿於懷,覺得響當當的南大畢業生是屈就了,說那裏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耽誤了他十五年的大好青春雲雲。對於他的這個說法我一直存疑,部分原因是我 的初戀女友是那裏來的,國色天香,清秀可人。看來,心中有愛就是不一樣啊, 嗬嗬。   我們大約每兩年回老家一次,主要原因是經濟狀況不允許我們年年回去,雖 然離得也不是太遠,四百多裏而已。母親是南京人,回老家要路過的。城裏人喜 歡鄉下的土特產,父親笑言自己每到那個時候就成了雞販子、魚販子,常常是七 八隻雞,幾十斤魚地往南京運。為了帶東西方便,也為了省兩個錢,母親總有辦 法找到“順便車”---軍用卡車啦,小八匹啦(馬力為八匹的手扶拖拉機,故名)之 類的。一個風雪交加的淩晨,我們全家四口在饑寒交迫中顛簸了五個多小時之後, 停在六合的一家小飯館裏吃的那碗陽春麵讓我僵硬的小手得以溫暖,因而給我留 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在南京把雞啊魚的交給公公婆婆(南京話裏的外公外婆),我那些舅舅姨娘(南 京話裏的姨媽)會聞訊而至。吃上幾頓團圓飯,我就盼望著回老家。大概是因為父 親覺得他自己跟工人階級合不來,連帶著,我也和我的城裏表兄弟們格格不入, 有“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味道。到了老家,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但是心情 卻不會壓抑。孩子們之間的溝通,語言畢竟不是最主要的。   從縣城走十二裏路到鎮上,過一座小石橋,再走兩裏路,便到老家了。每次 到小石橋附近,我就體會到什麽叫“雙腿象灌了鉛一樣的沉重”。父親總是喜形 於色,指著街道兩旁的商店說:“瞧,這些原本都是我們家的房子”。年幼的我 看著那白牆黑瓦,心裏做著當小地主的美夢,然而,當看見老家的土牆和房頂的 茅草時,幻想的肥皂泡便破滅了。   老家有兩間屋子,住著我的兩個伯伯兩大家子十二口人,還有我的爺爺奶奶。 原先是我們家的牛棚,長工都不住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時候,佃農們把深 宅大院分走了,把沿街店鋪共產了,賞給我們家這個四麵透風的牛棚,抹上點泥 巴就湊合住了。這算是客氣的。村裏最大的地主是個外鄉客,一解放就給斃了, 兩個老婆旋即不知去向,謠言說是給早己垂涎三尺的幾個農民先共妻後幹掉了, 那時候,少兩個地主婆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嘛。仨兒子靠在附近幾個村子乞討度 日,直到在三年“自然”災害中全部“自然”餓死。   為了成分被劃成地主一事,爺爺奶奶之間的矛盾很深。這麽說吧,我就沒看 到過他們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也沒看到過他們互相說過話。事情是這樣的:我 爺爺省城中學畢業後,回鄉當過幾年私塾先生。我大伯上麵本來還有兩個姐姐的, 可到了十一二歲,卻都先後死於傷寒。為了家族的命脈不至截斷,當魯迅先生毅 然棄醫從文的時候,我爺爺果斷地反其道而行之---棄文從醫。憑著自學成才的兩 把刷子,他走家串戶地當上了遊方郎中。嘿!你還別說,到了解放前夕,隨著他 醫術的日臻純熟,鄰縣都有來請的,家裏“妙手回春”、“華佗再世”之類的匾 額居然沒少收。當然了,銀子就更少不了了。   爺爺把一半的收入交給奶奶維持家用,另一半用於自己找樂子。據說跟《活 著》裏的福貴一樣,就好個賭。可惜他沒有福貴那麽好命,在家裏不能說了算。 靠著我爺爺那一半收入,我奶奶把家裏操持得有條有理,地一點點多起來,店一 家家開起來,還養了五個孩子。有那麽一兩次,爺爺輸紅了眼,要賣屋賣地,奶 奶都急得要跟他拚命,最後不知道爺爺用了什麽辦法擺平那些討債的惡勢力,才 總算沒敗了家。   爺爺作為江湖醫生吧,在鄉村裏該是見多識廣的了,而且他平時也常讀書讀 報,擴大了自己的信息來源渠道。他的直覺說:“共產黨就要得天下了,這農民 起事,一旦成功,都得均貧富,大事不妙!”於是,他認真地跟奶奶商量把房子 和地都換成金銀細軟,有個防備。我奶奶不幹:“我這三個兒子呢!”意思是說 莊戶人家還是要以農為本,自食起力,不偷不搶的,怕什麽嘛,共產黨又不是打 家劫舍的強盜。嗬嗬,小瞧了共產黨不是?爺爺再一次妥協,以至於一失足成千 古恨,再回頭已無可能。   地主家庭所遭受的苦難是無窮無盡的,在村裏屬於溜邊走的黃花魚。家產剛 被分光的時候,父親還年幼,奶奶帶著他討過好幾個月的飯。大隊小隊如果丟了 什麽東西,我們家是第一懷疑對象。57年反右,生產隊說是丟了幾把鐵鍬,因為 當時我大伯當了小學的代課教師,就把我務農的二伯抓走吊起來打,到第三天頭 上,我奶奶怕二伯給打死,跪著哭求,主動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人家根本不相 信她一個小腳老太偷了鐵鍬還能跑那麽快,接著打我二伯,遍體鱗傷。傷心欲絕 的老太太一步步走進家門口的池塘裏,到水沒到腰了,她猛然想起老三(我父親) 還沒有成家,她不能就這麽去了,才從鬼門關折轉回來。第二天,奄奄一息的二 伯被放回來,原因是鐵鍬給埋稻草堆裏了,農民兄弟一時不察,鬧了個小誤會。   爺爺被無產階級專政剝奪了行醫的權力,加上對奶奶的不諒解,他在家就做 個甩手大爺,凡事不聞不問,隻管吃喝拉撒。“長兄如父”,我大伯挑起了養家 糊口的重擔,把婚娶一事放在一旁。我父親尤其感激大伯的是在父親九歲那年, 大伯從牛背上把父親拉進了他所任教的小學,並一直供他上了大學,這是多麽大 的恩典哪!我們全家後來感恩戴德、出錢出力自不在話下。   等到我第一次看見奶奶時,她的眼睛已經瞎了,腿腳也不靈便了。她癟著眼 眶和嘴唇,口中喃喃地不知道說著什麽,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想摸摸我這個長孫, 我嚇得直往母親身後躲。在我的記憶裏,她的房間永遠黑古隆咚,隻在每日三餐 的時候才有人進出。就這樣,她還給我做過幾雙小鞋。那無邊的黑暗和寂寞,我 不知道她是怎麽忍受下來的,或許是本能?有一次,父親接了電報說是奶奶不行 了,急著趕回去。大伯不知從哪裏找來一針慶大黴素,打下去,奶奶又多活了三 年。那是八一年的事了。   爺爺倒整天曬曬太陽遛遛彎兒,去世得比較晚,似乎當時我已經進了大學。 二伯家蓋了新房,爺爺就住那裏,被養著。臨終前幾個月,去縣城看過趟醫生, 檢查結果是咽喉癌。父親想接他到南京治病,他拒絕了。據說癌症的那種痛是痛 徹心肺的,但我爺爺絲毫沒有表現出來,表現出來有什麽用呢?還不是更惹人嫌 ?解放後這麽多年他什麽也沒做,家人對他的態度他非常清楚。回光返照的那幾 個小時,他還喝了兩碗稀飯,然後就無聲無息了,安詳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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