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女文青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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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潮雜憶

(2005-03-09 13:43:33) 下一個
  八九年六四,讓身處首都北京的同學們出盡了風頭,科大因為偏安合肥一角, 沒能得到盡情發揮的機會,殊為憾事,令人扼腕,雖然科大遠在八六年就領導過 一次潮流的,並因此損失了幾員悍將。科大在這兩次學潮中的表現,用後來我的 一位北大同學的話就是“86年早泄,89年陽萎”,還有什麽話比這更歹毒的嗎?!   好吧,就從86年的那次早泄說起。   (一)   86年的時候,作為低年級學生,我跟所有同學一樣,還保留著高中時代的慣 性,仿佛爹媽的眼睛還在背後盯著,整天背著書包往教學樓、圖書館跑,早上從 不敢睡懶覺不說,上個課還煞有介事地用本書先占個位子,考試時根本沒想到過 作弊,偶爾看到個漂亮美眉(估計是外校來串門的)也是未語先羞。唉,一句話-- 絲毫不懂得享受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有詩為證:“至今思潘郎,不做文抄公”。   所以,當撲天蓋地的大小字報貼滿報欄的時候,我是後知後覺的,沒有自發 地投入到廣泛的群眾運動中去,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當時正忙於追第一任女朋 友,崇高熾熱的愛讓我忘了周遭的一切,嗬嗬。但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記得那個冬夜,都十點鍾了(那時候覺得很遲了),我們剛拖著疲憊的身心上完 組胚實驗課,準備就寢,不遠處學校大禮堂那邊傳來的陣陣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 聲勾起了我們年幼的好奇心。   好不容易擠進去,好家夥,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台上,方勵之在嚷嚷什麽, 我也聽不清。忽然,大家都猛鼓起掌來,我一邊跟著拍手,一邊問旁邊的哥們咋 回事,他說方勵之說了:“你們明天去遊行,如果有什麽事,除非他們把我這個 校長撤了”【注】!多麽擲地有聲的話語!我被他徹底地溫暖了,拍得更起勁兒 了。你想想,方勵之可是第一副校長啊,有這麽大的官罩著,我們幹啥不敢啊, 對不對?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亢奮的人們作鳥獸散,大家熱切地期盼著第二天 太陽的升起。   【注】:後來證明是謠言。多人多次向我肯定方勵之從最開始便是反對遊行 的。特在此還方校長一個清白。   (二)   果然是個豔陽天。第三、四節是英語課,才十一點半,就聽到隔壁教室裏此 起彼伏敲飯盆的聲音,這種逼老師下課的拙劣手法簡直太過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們的小老師於是也草草宣布dismiss。大家從二教一窩蜂地湧出來,這天卻不是 奔向食堂,而是朝著圖書館的方向。好在也不遠,就去看看吧。   霍!圖書館門口已經聚著一堆了,我當時還想:“這些人,都不上課的嗎” ?可見老潘也是天真過的,嗬嗬。方勵之站在台階上,被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活 躍分子簇擁著。我這回擠得近了些,一聽,怎麽著?敢情這方校長是個膽小鬼啊, 咋勸大家別走出校門啊?大概是昨晚回去想了想又怯場了吧。然而,革命的熱情 已成燎原之勢,不遊行發泄一下,群眾能答應嗎?手提喇叭很快換到那幾個壞分 子手裏,左撩右撥,火上澆油,幾下子把大家弄得猶如吃了春藥,麵紅耳赤、燥 熱難耐(春藥的作用是看書上寫的,沒吃過,也沒讓別人吃過,大家千萬別誤會)。 方勵之倒給晾在了一邊,搓著手,一臉的無奈。按當時的情形看,事態的發展已 出乎他的意料和掌控,完全是被趕上架的鴨子,事後則成了替罪的羊羔,可憐呀。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去遊行,我還是夾雜在隊伍中間,搖旗呐喊,出風頭的事, 我老潘焉能錯失?可才遊到一站路之遙的稻香村,我就遊不動了--還沒吃中飯呐! 反正也沒人注意,我便遊離出隊伍,那天發現二食堂六毛錢的大排特別好吃。   (三)   後來是否又遊行過,我年紀大記不得了。再後來的事,相信大家都知道:中 共中央發布了87年的一號文件,撤銷方勵之的副校長職務,撤銷管惟炎的校長職 務,免去胡耀邦中共中央總書記職務。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我們校長叫管惟炎, 據說他被撤職是因為督導不力,私底下支持好友方勵之;關於胡耀邦,我至今沒 搞懂他是怎麽給牽扯上的,有可靠小道消息的給說說?   喉舌《人民日報》連篇累牘地刊登《旗幟鮮明地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之類 的文章,從一個側麵讓我知道了那天為什麽要去遊行。可是,後來的一篇社論就 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了,文章標題就是《剝下李淑嫻的外衣》(真不是開玩笑,有心 人可以找來看看)!李淑嫻何許人也?方勵之的老婆。剝下女士的外衣,意欲何為 ?!這麽流氓的title,隻有那幫子無恥的禦用文人才能想得出、寫得來。至於這 麽無所不用其極嗎?   大概是八七年一月底的某一天吧,有探子來報:“管惟炎將於今晚離開科大”。 懷著對失意英雄的崇敬,我們一行七八人連夜摸到教工宿舍樓群裏管惟炎的家, 普普通通的家,和一般的教師宿舍沒有區別;管惟炎也是普普通通的知識分子模 樣,個頭不高,平和親切,正和太太收拾最後的行李。在門口,我們竟無語凝噎, 紛紛遞上學生證,請老校長簽字。這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請人簽名,難忘啊。從 此一別,音訊全無,十好幾年了,再沒有聽過管惟炎校長的消息,不知隱於何方 仙山,潘郎在此遙祝他老人家安好【注】。   【注】:在貼出這部分的第二天,得知管惟炎校長已於二零零三年三月二十 日因車禍去世。願他安息。   (四)   黨中央派出三員幹將來代替管、方兩位校長:滕藤(校長)、彭佩雲(什麽職務 ?)和劉吉(書記?)。這三位吧,不知是過於高高在上,還是過於夾著尾巴,要不 就是因為我逃課逃得太凶,反正我在校期間是無緣一見,也沒有感覺學校被加諸 眾多清規戒律,日子好似以前一樣平常,一天天地過,大家都有“寄托”,對校 領導高層的變動,我們作學生的並沒有太往心裏去。   現在想來,科大如今的衰敗應始於八六學潮。管、方兩位在職時,“桃李不 言,下自成蹊”,科大人耳濡目染,寬鬆自由的校風蔚然盛行,讓學子們心馳神 往。想當年,生物係“一班四狀元”,錄取平均分傲視全國所有係科;可去年八 月我回國看到科大第一次在江蘇招不滿第一誌願考生,心中之感慨非筆墨可以形 容,隻好當即吟詩一首以抒胸臆:   寥落古行宮,   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   閑坐說玄宗。   【評析】:這是一首抒發盛衰之感的詩。首句點明地點:古行宮,此處隱喻 科大;二句暗示時間:紅花盛開之夏季,高考發榜之際;三句介紹人物;白頭宮 女,遙指八十年代的老科大人;四句描繪動作:閑坐說玄宗---管、方兩位德高望 重的校長。構築了一幅完整動人的圖畫。當年花容月貌,嬌姿豔質,才高八鬥, 學富五車,輾轉落入宮中,曲高和寡,寂寞幽怨;如今青春消逝,紅顏憔悴;閑 坐無聊,隻有談論已往。此情此景,好不淒絕!   (五)   既然提到了改革和自由化,就不能不提溫元凱。溫當時是科大12係(應用化學 ?)的係主任,雖然他在南京大學求學期間便以學習成績好而被樹為標兵,絕代風 華傾倒了無數佳人,但他更出名之處是作為一個改革派的吹鼓手,也正因為如此, 他在不少老一輩科學家眼裏是不務正業的典型,我曾經跟一位院士談到溫元凱, 這位院士不屑一顧地說溫一篇文章的東西可以寫成一百篇!嗬嗬,可惜這位院士 去年因剽竊別人的文章被人贓俱獲(新語絲上有連篇累牘的揭露),原來他自己是 連一篇文章的東西都沒有。   我陸陸續續在溫元凱的量子化學試驗室裏呆過兩年,記憶中的溫教授溫文爾 雅,畢竟是上海男人嘛。言辭犀利,煽動性極強。學術上呢,應該說是很具前瞻 性的,因為他當時研究的“計算機輔助蛋白質活性中心分析和藥物設計”到現在 也還是熱門。生活上呢,好像當時他已經離婚,兒子在上海讀書,一個人在合肥 湊合。有時候去他家吃頓中飯,真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青菜幹飯,隻有一次有 個王八湯稍微高級點兒。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書房四壁高至屋頂的巨大書櫃,裏麵 全是書,是真書,打開有字的那種,不是酒瓶子,嗬嗬。   溫元凱比方勵之要溫和,或曰圓滑,這從他們二人今天的境況可以看出端倪: 一個在北京辦MBA班,永遠是時代的弄潮兒;一個在美國當教授,隱姓埋名。孰是 孰非?孰成孰敗?超然?落寞?見仁見智,或許根本沒有比的必要吧。   說著說著,曆史的腳步踏入了一九八九年的春天。   (六)   八九年春天的科大,小豔疏香,鶯鶯燕燕(iwish),絲毫沒有學運的悲壯氣氛, 雖然電視上關於胡耀邦去世和學生絕食的報道連篇累牘,央視著名帥哥薛飛的胳 膊上也帶上了黑箍。那時候,中央台的新聞、評論比CNN、BBC的都更全麵,更透 徹,估計這在中共嚴厲的新聞管製史上是空前絕後了。北京學生們的下跪請願、 絕食絕水,頭上紮著的白布條,天安門廣場上淩亂的帳篷,憔悴行人的滿臉悲戚 憤懣,救護車匆匆的刺耳鳴叫,無一不讓人觸目驚心,觸景傷情。   麵對曆時那麽久、那麽多的煽情(正因為客觀,所以才更煽情)畫麵,我們科 大的同學們為什麽能做到坐懷不亂呢?我的觀點是沒有人挑頭。學生運動嘛,如 果沒有別有用心之人煽風點火,靠的就是一股子以天下為己任的熱情。八六年那 次學潮的出頭鳥不知是被招了安,還是灰了心,要麽就是我從未謀麵的新校領導 果真是深藏不露之高手,反正當合工大的學生都走向街頭之後,科大仍自巋然不 動,這柳下惠的功夫的確是到家了,嗬嗬。   雖然沒去遊行,同學們貼起大小字報倒是不甘人後,大家都發現魯迅的文章 在此時此刻無比地刻畫了人民的心聲,於是布告欄上紮滿了匕首投槍,不少有心 人拿著相機把他鍾情的文章拍下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六四平反的那天結集發表 ?   作為陽萎分子中的一員,我整天除了看看大字報,就貓在電視房裏看電視(正 好那時跟女朋友的關係處於崩潰的邊緣),並因此而無比鄙視那些還在準備G、T的 同學們。看到絕食第四天的時候,布告欄上終於發出了“罷課”的呼聲。罷課於 我而言,本就是有實無名的事,但是,能夠officially地罷課,好比是扯了結婚 證,總勝於偷偷摸摸嘛。看到絕食第五天的時候,人大一位清秀的絕食MM倒下了, 我也出離地憤怒了,奮力勃起,奮筆疾書:“醒醒吧,無恥的科大人”!趁黑bi a(平聲)在布告欄上。   (七)   第二天,我破例沒有睡懶覺,一大早就往報欄那兒奔。遠遠一看,怎麽沒有 我期待中的萬人爭睹的壯觀場麵啊?走近一瞧,TNND,一首打油歪詩正正好好把 我的大字報遮得嚴嚴實實,居然有這麽喪心病狂的家夥!可憐我的戰鬥檄文出師 未捷身先死,從此湮沒無人知,唉!   就這樣罷休了?嗬嗬,那不符合我的性格啊。回宿舍的路上,我狠狠地深思 熟慮了一把,啊呀,何不如此這般這般?在152樓的四樓走廊裏,我振臂一呼,應 者雲集。於是大家分頭行動,我的任務是去係辦公室要係旗,係裏領導一聽要如 此這般這般,那得支持啊。等我得手後回到樓門口,好家夥,男男女女二十幾口! 兩個箱子也糊好了。我們呼嘯著出了側門,上了1路車,直奔三孝口而去。   到了新華書店,我們進去掏出學生證,說明來意--這般這般,那得支持啊! 拖出兩張桌子,用係旗作桌布,再把箱子放上、音響擺上,新華書店友情讚助《 國際歌》磁帶一盒,在低沉雄壯的歌聲中,我們拉開了募捐的序幕。女生的作用 在這時候就看出來了,情到酣處,我們可敬的女同學們紛紛淚如雨下,抱著陌生 人哭作一團,聞者無不動容,莫不慷慨解囊。連我都麵對觀眾“相顧無言,唯有 淚千行”,此情此景啊!   一個下午,短短的五個小時,得善款5,632.50元,這可是我萬萬沒料到的, 要知道那時候城市裏的平均工資隻有200元左右,我們學生一個月的夥食費也就6 0塊錢。商量的結果是把5,000的整數寄給紅十字會,剩下的留作路費--我們要到 北京去!我們要戰鬥在祖國的心髒!!我們不能眼睜睜地任憑曆史從身邊滑過。   (八)   年輕人做事,憑的就是一股子激情,而激情這玩意兒,來得急去得快,要不 怎麽總說要“趁熱打鐵”呢,要不怎麽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呢。不管怎麽 著吧,我們一行十壯士,八男二女,外加幾位送客,學校也沒回,行李也沒有, 就帶著募捐後的餘勇和六百多塊錢,我把那麵係旗揣在褲子口袋裏,徑直到了火 車站。   霍,那叫個“peoplemountainpeoplesea”,到處是學生模樣的亢奮麵孔,旺 盛精力一覽無餘,我們立馬被悶騷的空氣和嘈雜的人聲所包圍,搞得僅有的一點 離愁別緒的小資情調都消散無蹤。從車門已經沒法上了,於是每個窗口都爬滿了 學生。我們如法炮製,等七手八腳地把十個人都弄到車廂裏,每個人都累得氣喘 哈哈,主要是那兩個女生特別難侍候,胖點不說,還這兒不能碰,那兒摸不得的, 唉。   既然行李架上都是人,我們隻好占據了廁所周圍的地盤。把靠車門的最佳位 置留給那兩位女同學,可她們還不願就座,目光瞟著我的下半身,搞得我心裏一 陣陣發毛,隻好把係旗掏出來給她們鋪好。好不容易各就各位,一看表,這發車 的時間早過了呀?怎麽回事?消息迅速從前麵傳來,說是有一幫學生因為上不了 車,在車頭前堵著,不讓開車。我們無比憤怒,大聲咒罵,倒不是我們不理解那 些學生同誌們的急於投身革命洪流的迫切心情,實在是因為這車再不開的話,我 們非得活活悶死在這廁所裏不可。   再過了一會兒,似乎那幫學生給安撫好了,可還是開不了車!車站廣播裏合 肥姑娘甜甜地說:“各位旅客,由於本次列車嚴重超載,請不必要去北京的旅客 們下車,或搭乘下一次列車”。人群頓時炸開了鍋:   “我-操,老子好不容易上來,你叫老子再下去?”   “比這更嚴重的超員俺都見過,唬誰哪!”   “不讓我們去北京?我們偏要去!”   終於,在罵聲一片中,火車晃晃悠悠地開動了,我們也晃晃悠悠地睡著了。   (九)   一夜無話,甚至到了第二天白天,人們還是萎靡不振,渾渾噩噩。下午四點 多鍾,車過天津,大概是因為快到了,車廂裏才恢複了生氣,嘰嘰喳喳個不停。 不時有鐵路上的維修工向我們招手致意,並向我們豎起大拇指;也有抱著孩子倚 門而立的農婦向我們默默注視,是無聊?是關切?我無從知曉,但這些人都知道 我們所去為何,這一點是肯定的。於是,我們心中滿溢著崇高。   到北京啦!同時到的還有好幾趟車次,一下子全部湧出來,把站台、出口擠 得水泄不通(這個詞發明得真好)。等來等去,隻等到七個同學。開始我還天真地 認為他們是讓首都的氣勢給震住了,找不到北了,後來才知道,他們都把北京給 摸透了,可不象我還是北京處女行。他們有的去找老鄉,有的女朋友在北京,有 的幹脆回了家。你說說看,這要保持革命隊伍的純潔性,容易嗎?   各個學校來的人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科大的有五六十個。到是到了,去哪 裏?當然是天安門廣場!別的學校的同學們已經旌旗招展、整裝待發,我們科大 的同學卻在為一件事爭執不下:“打什麽旗子”?原來,我們這一幫烏合之眾, 隻有我們係和地球物理係帶了係旗,卻沒有校旗。打任何一個係旗,別係的同學 都有意見,怕搶了風頭。你再說說看,這革命尚未成功,卻為著一點莫須有的名 分打得不可開交,都什麽事兒啊?   折衷的結果是把我們生物係的旗子折一半,隻露“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幾個 字在前頭,我和另一個同學高舉著,溶入了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朝著心中的聖 地,冒著記者的閃光燈,前進,前進,進。   (十)   幹革命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麽奔波勞碌、枯燥乏味,時常也風光旖旎、花絮朵 朵。我們敬愛的毛主席為我們作了最好的表率作用,比如他老人家在楊開慧為之 入獄槍斃的緊急當口,用色相勾引了女土匪頭子賀子珍,譜寫了激情的革命篇章, 並一舉扭轉了中國的曆史。事後,毛主席以一首“我失嬌楊君失柳”來表達了他 的多情,更是傾倒MM無數。   所以,當我高舉大旗的手臂覺得酸了,剛剛放下來休息,卻被一雙柔如無骨 的小手緊緊握住了的時候,我恍然入夢,迷離地轉過頭去,看到的是一道脈脈的 眼神。我們沒有去問對方的姓名地址,就這樣手牽著手,高呼著口號,猶如人流 中的兩條互相依戀的小魚,向天安門遊去。這樣走了多久?什麽時候分開的?我 已經不記得了,可是那並不重要,不是嗎?   說老實話,我隻是在高中畢業時紛至遝來的招生簡章上看到過那麽多大學的 標誌,廣場上的比那還多,鱗次櫛比,一片校旗的海洋!我們眼花繚亂地找到科 大的營地,旁邊是阜陽師範學院的同學們。一打聽,他們早在十五天前就在廣場 靜坐了,大姑娘家的一個個神情恍惚、目光呆滯、蓬頭垢麵、衣冠不整,真叫人 心痛不已,不由得暗吟潘詞一句:“夜深人不寐,萬般憔悴卻為誰”?也就是咱 中國人沒什麽味兒了,如果換了老外,這春夏之交,倆星期不洗澡,嘖嘖嘖,比 桃花瘴還凶啊!   剛坐下,還沒把撲克拿出來,研究生院來人招呼去那裏休整休整,那,就去 吧。坐車到了玉泉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韭菜合子,其味之鮮美無以複加, 於是一口氣吃了仨,從此情有獨鍾。大夥兒又洗了個澡。飽暖之後,果然出事了。   (十一)   話說我們洗漱完畢,抱著對廣場上餐風露宿的同學們的一絲內疚,正要在研 究生院的宿舍裏躺下,忽然,外麵有人咋咋呼呼地嚷:“軍車!軍隊進京了”! 我們從床上一躍而起,睡意全無,麵麵相覷:這事兒,鬧大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號晚上十時許,二尾子李鵬剛宣 布戒嚴不久,這麽快我們的子弟兵就殺將進來了?不知當時怎麽想的,隻覺得無 論如何得阻住軍車前進的車輪,沒有槍,沒有炮,隻有我們血肉築起的長城!那 種責無旁貸、肩負天下大任的感覺一下子抓緊了我們。第一次,我突然認真地想 留一點什麽在這世界上,至少給父母寫個隻言片語的吧,他們還不知道我的行蹤 呢。   想歸想,但不知怎麽就有人說來不及了,於是大夥兒呼啦啦地擁出院門,一 長溜的綠色軍車足足排了三站路,卻沒見到一個士兵。我們同去的七個人手拉手 地圍在最頭上的那輛軍車前,是在公主墳那兒。至今想來,這大概就叫“螳臂擋 車”吧,真是不明所以。圍觀的市民很多,有一位掏出火柴想點煙,旁邊馬上有 人阻止:“哥們,這是輛油罐車”。媽呀,原來我們竟然是如此地臨危不懼!我 心裏長歎一聲:“老婆,對不起了,我要和公主同穴了。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的公 主,長得夠不夠PP?”   堵了一陣子,我們也覺著沒趣,跟個空車較什麽勁兒啊?人家司機不來,我 們堵到明天天亮不成?人群中有高人指點:“他們不是要到廣場上嗎?咱們都去 那嗬。真敢開槍咋地”?大家轟然相應,於是又踏上了去天安門的路。走了一半, 實在是“雙腿象灌了鉛一樣沉重”,不得不掏出分來的合肥百姓的血汗錢,和另 一個同學叫了輛人力車,三輪的,後麵是一塊木板,供人坐。說好車費三塊。剛 騎了沒兩步,那壯漢居然嚶嚶地哭起來,一問之下,他哭得更厲害,哽咽著說: “我這是發的國難財哪”!   那麽遠的路,靠出賣苦力掙幾個活命錢,卻如此內疚,唉,我們中國的百姓 啊!   (十二)   再次來到天安門廣場,已是午夜時分,比起下午來,要安靜許多。也沒有很 好的照明設施,四處暗暗的,慘白的月光把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影子拉得很長。不 少學生已經扛不住,和衣而眠了,好在已是五月末的天氣,不再夜涼如水。雖然 很疲憊,可是我睡不著。沿著廣場走了兩圈,踢踢地上的礦泉水瓶子,看看隨風 飄飛的紙屑,在天安門前的草地上坐坐,在金水橋的欄杆上靠靠。原本以為可以 從憂國憂民的思緒中悟出點什麽真理,後來卻意識到這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重複 了多少遍,哪次學生運動不是事倍功半?其實,能無功而返就算好了,最後弄成 “一將功成萬骨枯”裏的一枯骨,為了什麽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到這裏, 忽然就很泄氣。   早上五點多,回到科大的營地。這時,晨曦初露,廣場上漸漸又熱鬧起來。 看見倆老太太精神抖擻地蹬著三輪由遠及近。一輛車上是一大桶熱粥,另一車剛 出鍋的白麵饅頭,鹹菜,還有碗筷。同學們呼啦一下圍上去,津津有味地吃將起 來。旁邊阜陽師範的一位同學說,十幾天了,這兩位老人家天天來。她們慈祥地 看著大夥兒吃完,再收拾好所有行頭,徑自去了。那一刻,我差點兒熱淚滿眶。 多好的北京人民啊!這裏要強調北京,而不是上海。上海也有半夜起來為人民服 務的老太太,比如那些在美領館門口給去辦簽證的人提供小板凳的。十塊錢一張 凳子,嘿嘿。後來雖然又白吃了她們三天稀飯饅頭,還是忘了問她們是否有孫女 了。   (十三)   太陽蓬勃而出,萬道金光讓世間的一切變得欣欣向榮,似乎不再那麽醜惡扭 曲,昨夜的軍車記憶好像一下子遙遠得不真實。廣場上隨處可見拍照留戀的同學 們在騷首弄姿,那時最時興的手勢是“V”,據說是victory的意思(根本不是後來 人們說的什麽viagra),於是廣場四周的建築前都留下了我“V”著的倩影,當然 也不會錯過那兩輛具有曆史意義的公交廁所車。這是兩輛大型的公共汽車,兩車 廂的那種,中間是帆布連著的,很長。因為廣場上人滿為患,天安門城樓邊上的 那公廁又離得太遠,不知是誰友情讚助了這倆公共汽車,一個權當男廁所,一個 自然是女廁所。我隻去過其中的一輛,裏麵放滿了臉盆,臉盆裏麵。。。。。。 當時我就在想,如果革命真的成功了,我可以領著小孫子到中國革命曆史博物館 裏指著車對他說:“爺爺當年在那裏麵尿過”,哈哈。   到了中午,我和另一個也沒去過北京的蘇州哥們一合計:咱不能白來首都一 趟啊,這故宮啊,長城啊什麽的,得去瞅瞅。據說故宮乘地鐵可以到,地鐵對我 們來說也是個新事物,得,一並嚐個鮮吧。一路打聽著地鐵站就去了。一位中年 婦女給我們指了路後,又轉身叫住我們,抓住我們的手,未語淚先流。接著,她 抽泣著說了一番話,大意是我們學生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她卻還得去上班, 幫不上什麽忙,非常抱歉和難過。這樣直露的表白讓我倆很是不知所措,直到她 走遠了看不見了,我們還是回不過味來。那兩天碰到的事,讓我深切地感到普通 老百姓的真摯情感。或許有了大災大難,人們的心才會貼得更近?   (十四)   到地鐵站,卻給鐵柵欄擋住了,說是為支持學生,工人罷工了,準備第N次百 萬人大遊行。不僅是地鐵,公交車也罷開,去哪兒都得自力更生。嗨!你瞧這事 兒鬧騰的。大老遠來一趟祖國的心髒,血液卻流不動。我們總不能攔輛車讓人帶 著去遊山玩水吧?這心思一擱就十幾年,到現在我還是沒去過故宮、長城。   玩不成了,那吃點兒吧,早聽說“啃的雞”了,這輩子還沒吃過洋飯哪!又 一路打聽著去了。到了地兒,我們一看那門臉,再互相打量一下對方,胡子拉喳, 滿身油漬,要不是長得還算儒雅,也就倆要飯的了,真不好意思踏進那個門!其 實,我一直納悶到如今,怎麽這美國的垃圾一到了中國就成高檔貨?   當我饑困交迫地往廣場上走著的時候,竟然睡著了。對,你沒看錯,是邊走 邊睡。我那哥們也不行了,說要不我們攔輛車回玉泉路吧。說時遲,那時快,一 輛跟廣場上那倆廁所一模一樣的大公交車慢悠悠地開過來了,我們往跟前一站, 那司機很爽快:“罷工了,正回廠呢。玉泉路?上吧”。諾大的車廂裏,隻有我 們倆人,一點沒耽擱就睡過去了,那是真累啊!   等司機叫醒我們,睜開迷朦的雙眼一看,霍,周圍多了好幾十個學生,那麽 大響動,我們愣沒給吵醒!司機搓著手,特難為情:“經過廣場的時候,一大幫 子學生攔了我的車,要我開到昌平堵軍車。這不,咱到了”。唉,那還有啥法子 ?下吧!   這一回是看到士兵了。一排排、一列列地盤腿坐在莊稼地裏,戴著鋼盔,抱 著長槍。   (十五)   五月底的天氣已經很熱了,加上周圍都是密不透風的青紗帳,大兵們一個個 汗濕重衣,不過,依我看,與其說是熱得,不如說是為難得。此話怎講?原來, 每一個大兵旁邊都有一位老大媽/老大爺,在跟他們一對一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離我最近的那位大媽緊拉著一個有著圓圓娃娃臉的大兵的衣角,以拉家常的方式 開始了她的循循善誘:   “伢子哪裏人?”   “。。。。。。山西運城”,娃娃臉猶豫了一下,小聲回答。   “俺老頭子在那兒住過!當了幾年兵了?”   “才一年半。”   “隊伍上看不到電視吧?”   “有時能看到。”   “那你看到廣場上學生絕食沒?”   “。。。。。。”,大概是事先被關照過不能接這種碴,娃娃臉很尷尬,一 條汗水蜿蜒而下。   “作孽!真是作孽!年紀輕輕的,活活餓死那麽多,都是大學生哪”!老人 家誇了點張,並把自己的老淚誇下來了,和著一把鼻涕,往身後就是一甩,再在 鞋底上抹了抹,接著揪住娃娃臉的衣角,換了個話題:   “你這槍裏裝了幾發呀?”   “大娘,空的。”   “空的?你往天上打一槍試試?”   “。。。。。。”,娃娃臉大概沒想到這老太太應對如此機智,更加誠惶誠 恐了,汗出如漿。   “伢啊,咱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回去吧,啊?”   旁邊另一位緊迫盯人的老漢聽到這話,來了靈感了,接口問他的“幫助對象” 道:   “這進京的部隊不單你們一撥吧?你敢擔保都是聽鄧三發子(這是咋回事?是 鄧小平?叫得還挺親熱)的?弄不好又來個軍閥混戰,你就是炮灰”!他越說越來 勁,“咱看到坦克了!坦克!袁大頭、蔣光頭、小日本、八國聯軍都沒敢把坦克 開進北京城!我看他個狗-日的鄧三發子敢”!唾沫橫飛、雙手叉腰,一副“一夫 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還有比這更純真無邪的老百姓嗎?   (十六)   作為老百姓的一分子,我當然也是天真的,你想啊,南朝鮮的惡霸總統盧太 愚麵對那麽多的遊行示威,從不敢真刀真槍地上,每次不過來點橡皮子彈、催淚 瓦斯什麽的,對學生是抓了放,放了抓。敢對學生開槍的段祺瑞已經給咱“國魂” 魯爺的一篇《紀念劉和珍君》釘上了曆史的恥辱柱,留下了千古罵名。要“不拿 群眾一針一線”的、跟人民魚水情深的子弟兵幹血腥鎮壓學生的事,真的,在一 九八九年五月二十號下午,麵對著士兵們幼稚的臉蛋兒和步槍上明晃晃的刺刀, 我壓根兒不相信它會成為一種可能。   兩天多沒睡什麽覺,又經曆這麽多起起伏伏,就是鐵打的漢子也撐不住啊, 更別提原本就腰圍清減、玉樹臨風的我了。在高粱地裏呆了倆小時之後,終於攔 到輛西城區糧食局的車回到廣場。   夕陽西下,沐浴在落日餘輝中的我站在長安街上某個煎餅果子攤前,一口氣 吃了仨!雖然很難吃(比韭菜合子差遠了)。然後,倒在科大的營地裏,連續三天 長眠不起,靠那兩位老大媽提供的稀飯饅頭度日。   那時候,廣場上有關政府會鐵腕鎮壓的謠言已經很盛了,夜裏裹著北京市民 捐的毛毯,耳朵貼著地麵,常聽到地底下傳來沉悶的“轟隆轟隆”的聲音,據說 是裝甲運兵車把軍隊都悄悄調進市中心來了,不知何時就會從四麵八方把廣場包 圍,來個甕中捉鱉,把我們一網打盡。廣場上的高音喇叭反複播放所謂正確的輿 論導向,向我們展開了前所未有的攻心戰,妄圖威逼利誘我革命青年。實際上, 象我這樣的,早就因為覺得前途渺茫而喪失了昂揚鬥誌,不需要瓦解分化了,連 美女計的滋味都不可能嚐到,唉。   離開廣場的外地學生越來越多,旁邊阜陽師範的同學們差不多走光了,科大 這邊也剩不到二十人,還留著幹嘛?當時,並不能預見到六四,所以也不是怕什 麽,是長時間的身心疲憊拖垮了大部分的外地學生。   學生證就是車票,一路通行無阻。過蚌埠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是否下車回 學校去,再轉念一想:“害!回去還不是逃課?回家”!敲開家門,老爺子隻問 了一句:“去北京了”?知子莫若父啊。是夜,父子倆去小酒店大醉而歸。   十四年過去了,關於六四的是是非非,那是見仁見智,唯往事曆曆在目,不 敢或忘。   是為記,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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