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楊絳《我們仨》
(2005-03-09 13:3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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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次回國的飛機上,因為沒有事先準備一兩本閑書,旁邊座位上又是一位鼻毛伸出老長的所謂青年專家,再加上乘坐的是越來越招不到漂亮空姐的中國國航,這一切使得我的旅途無聊透頂,一直在昏昏沉沉的夢魘中渡過。於是,在臨回國的前一天,天上飄著充滿離愁別緒的秋雨,我來到位於新街口的“南京書城”,買老婆吩咐的幾個裹腳布連續劇,同時也希望找幾本怪力亂神或低級趣味的野史,權作“飛機文學”,打發時光。
書店裏的人很多,實際上是出奇的多,而且大多是年輕的朋友們,這讓我很欣慰;裹腳布連續劇居然還脫銷,這讓我很不爽;另外,不知道該欣慰還是不爽的是:沒有什麽特別的高於茶館水平的八卦讀物好買。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楊絳的《我們仨》。很普通的平裝本,豎細條紋的馬糞紙封麵,在花花綠綠的各種書報中顯得特別簡樸,洋溢著書卷氣,讓所有自詡為知識分子的人如果看到而不買就會覺得罪過,畢竟才人民幣十八塊八。
絳紅色的“我們仨”三個作者的手書大字橫亙在書皮的中間偏右下部。上麵是灰白色的兩排,象是寫在土牆上的粉筆字,不很起眼。第一排寫著“Mom Pop”,第二排正中是“圓○”,顯出是Mom和Pop的愛女。封底上印著:
“一個尋尋覓覓的萬裏長夢
一個單純溫馨的學者家庭
相守相助,相聚相失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楊絳”
寥寥數行,令人淒愴之意頓生。我既然買了,也看了,就想以我純粹的、農民的觀點來評論一番,估計也難有什麽新意。
《我們仨》是錢鍾書和楊絳的女兒錢媛在病床上開始的,她隻草草列了個內容清單,寫了五篇,就再也無法寫下去了,去世時六十一歲。錢鍾書亦於女兒去世的第二年,一九九八年歲末,離開老伴駕鶴西行。在處理好一些後事之後,九十二歲的楊絳老先生於去年年底接過女兒的筆,記敘了他們仨相親相愛的一生。
平心而論,錢媛雖然是出身於如此的書香門第,博覽群書,卻大概因為她是英語專業的緣故,中文文章寫得十分遜色,流水帳一般,最多是小學生作文水平。從書中看,她小時候可是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的。作為母親,楊絳對此也有遺憾,她或許是把女兒的不盡如人意歸咎於社會因素,因為她在書中寫道:
“阿媛是我生平傑作,鍾書認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讀書種子’。她上高中學背糞桶,大學下鄉下廠,畢業後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隻是一粒種子,隻發了一點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而同樣是平鋪直敘,楊先生文字的感染力要強得多,象一位老奶奶在細說從頭、曆數家珍,使聽者饒有興味,不嫌嘮叨。如果能堅持把彷徨無依的第一部“我們倆老了”和壓抑無奈的第二部“我們仨失散了”讀完,讀起書中的主體部分 -- 第三部“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就要輕鬆隨意些,當然,時有所感還是必然的。
“我們倆老了”是一篇前言類的文字,隻一頁紙,道盡了那種“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的淒惶,相濡以沫一輩子的伴侶,想留卻留不住。“我們仨失散了”寫的是錢鍾書父女倆先後辭世那幾年,八十多的楊老先生兩頭奔波照料,卻還是不免失此又失彼,如夢境般的真實,自此,溫馨不再,家變成了客棧。
這兩部讀來讓人心累心傷,如果讀完整本書,再結合平素讀到的這個家庭的點點滴滴,就更能體會楊絳此時孤苦零丁的心境,因為這世上,隻有他們仨,“不尋常的遇合”,之間才能產生楊老先生所期待的那份快樂。再進一步講,也是因為楊絳和錢鍾書都沒有其它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隻有對方才是自己唯一的依托 -- 他們實在太傲了,傲得沒有誰他們能看得起,傲得別人不敢或不願接近,傲得毫無必要,自討苦吃。
比如錢鍾書一九四一年因為清華的聘書沒有收到,後來雖然當時的外文係主任陳福田親自到錢府聘請,他仍然拒絕了,理由竟是:“清華既已決定聘錢鍾書回校,聘書早該寄出了。遲遲不發,顯然是不歡迎他。既然不受歡迎,何苦挨上去自討沒趣呢?”他本來也是期待著重回清華的,戰亂連年,聘書寄丟了都十分可能,這又何必呢?自尊心高得不是時候。如果另有高就倒也罷了,卻是拾人牙惠,到他老丈人的震旦女校接了兩個鍾點的課,令人費解。
相反地,對錢鍾書一九三九年於西南聯大在職英文教授期間,應聘藍田師院英文係主任一事,書中解釋則很詳盡,先是說明是父命難違,後又是寫了信給葉公超解釋卻沒收到回信,錢鍾書才萬不得已地履新了,雲雲。電報遺失,陰差陽錯,讓他事後“無限抱愧”。事實如何?我是本著姑妄聽之的態度。可能她寫的都是真的,但一定有她沒有寫出來的。
了解了以上兩段往事,我認為楊絳沒有把最根本的原因講出來,或許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因為錢的恃才傲物,常把對別人的輕視掛在嘴上,落實在行動中,他們倆的人際關係實在太差了,雖然他們並不在乎。他們盡力把自己束縛在他們的三人世界中,以逃避紛擾的俗世。
看到書中的另一段回憶和評論,我又不禁暗自搖頭。這一段寫的是一九八二年,錢鍾書被胡喬木硬性指派為社科院副院長,百般推辭不果,於是走馬上任。楊絳就此事評論如下:
“我有個很奇怪的迷信,認為這是老天爺對誣陷鍾書的某人開個玩笑。這個職位是他想望的,卻叫一個絕不想做副院長的人當上了。世上常有這等奇事。”
不是很沒頭沒腦麽?我堅信錢鍾書十萬個不願意當這個勞什子副院長,楊老太太借題發揮,有點公報私仇的味道。日後,“錢學家”們必定能挖出這個官迷“某人”姓甚名誰,列出他誣陷錢鍾書的動機之一二三,把他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嗬嗬。二十多年過去了,楊老先生還耿耿於懷著呢。
楊絳在《我們仨》這本書裏,寫他們在牛津、巴黎、上海、北京的日子,寫錢媛的兒時趣事和成年後的經曆,寫曆次運動給他們家庭帶來的衝擊,寫他們仨的聚散無常,生離死別,都很真實可信,讀者仿佛能親身體驗到他們三人的天倫之樂和未泯童心。她對一些事情進行解釋,為他們的為人處世進行辯護和自嘲,對錢鍾書也有幾處評價,都比較能自圓其說,我想我們就不必苛求了吧。
Mom,Pop和圓○就象三個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卻有幸在今生碰見了,“相守相助,相聚相失”。我知道當楊絳先生的“萬裏長夢”醒來的時候,她必將重回她那尋尋覓覓這麽久的家,那裏有她所有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