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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邁不出這一步—專訪袁世凱曾孫、畫家袁始

(2014-01-18 16:50:08) 下一個

百年邁不出這一步—專訪袁世凱曾孫、畫家袁始

 

 

來源: 百年邁不出這一
——專訪袁世凱曾孫、畫家袁
■[美]高伐林
 
 
“將近一個世紀之前,我的曾祖父袁世凱沒有邁出這一步,走回老路登基當洪憲皇帝;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一代又一代中國的領導人都沒有邁出這一步;什麽時候中國能邁出這一步呢……”現居加拿大阿爾伯塔省愛德蒙頓市的畫家袁始,回首他八十年代末決定出國的動機,感慨係之。

  曆史上越著名的人物,光芒會越長久地投射於其後人身上,陰影也會越長久地籠罩於其後人身上。有誌氣的後人,往往要用很長的歲月去掙脫這種光芒和陰影,開拓屬於自己的人生。從袁世凱的長房長孫家走出的袁始,到現在仍在與這種“名人之後”效應搏鬥。當他接受多維記者采訪的時候,鄭重表示:希望讀者更多地關注他本人藝術追求曆程的山重水覆,創作造詣的優劣得失,而不是將他隻當成袁家餘脈中的一環。

  但是,傾聽他的經曆,筆者不無悲哀地發現,在中國,一個人的命運,竟受到其先輩的命運那麽強大的製約——遠比“澤被後人”和“罪及子孫”這樣的說法複雜百倍。

洪憲“老爺爺”

    袁始是他美術創作的筆名,他真名叫袁緝燕。袁始與他的曾祖父袁世凱、祖父袁克定、父親袁家融,見證了中國一個世紀的曆史。

  袁世凱(1859年—1916年),北洋軍閥鼻祖、中華民國大總統,是寫中國近代史絕對繞不過去的人物,從陳伯達的《竊國大盜袁世凱》到近年電視連續劇《走向共和》,對袁世凱的曆史評價趨向客觀公正。中國當下許多名人辭典,在“袁世凱”辭條下已經聞不到多少口誅筆伐的火藥味了:

【袁世凱】字慰庭,號容庵,1859年9月16日出生在河南項城縣世代官宦的大家族。早年科舉不第,棄文投軍,依附淮軍將領吳長慶門下。1892年,清藩屬朝鮮內亂,求助於清廷,袁隨軍入朝平亂。袁表現出較高的外交、軍事才能,為朝野矚目。1894年受李鴻章保舉為駐朝總理大臣。1895年受命以道員銜赴天津仿造歐洲軍製督練“新式陸軍”,扶植日後北洋班底。1898年袁參與鎮壓維新派。1899年任山東巡撫,1901年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1907年入主軍機處、兼任外務部尚書。1908年宣統繼位,受清皇室排擠,袁被迫下野隱居。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受國內外形勢所迫,清廷被迫重新起用袁任總理內閣大臣,主持軍政。袁深知清廷氣數已盡,無可挽回,便聯絡全國革命勢力及其舊部,倒戈一擊,逼迫清帝退位,實行共和。1912年3月,袁世凱因促成共和有功,當選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隨後被推舉為中華民國首任總統。1915年12月宣布恢複帝製,建立中華帝國,改元洪憲。1916年3月22日,內外交困,被迫宣布撤消帝製,恢複民國。1916年6月6日,因尿毒症不治,死於北京,時年57歲。

袁世凱死後四分之一世紀,1941年曾孫袁始才出生在北京寶鈔胡同,但對“老爺爺”(他們這一輩這麽稱呼袁世凱),他從曆史課本上沒少讀到,從父輩口中沒少聽說。隻是很可惜,雖然早年間聽父親說過三兩句“袁世凱有些事也不完全像外界傳的那樣”,但父親語焉未詳,袁始也不明就裏。但他知道:袁世凱搞“新政”,借鑒西方的民主製度,有一些順應世界潮流、改變中國傳統政體的想法,掌權之後,卻又當了洪憲皇帝……

  袁始對筆者說:“我在年輕時就想過:中國的封建社會實在太長、太長了,人們對於‘民主’沒有概念。袁世凱那時是多好的機會,他應該再往前走一步,但是他做不到這一點——各種勢力都在影響他,他主觀上也有原因:從小受那一套四書五經教育,也沒出國留過洋,對西方的議會製度毫無親身體驗,他有他的局限性啊。人們要想改變中國這個封建社會,真是很長很長的一條路,每一代人才能往前走多小一段?……”

  盡管袁世凱的皇帝夢隻做了83天就砰然破滅,盡管到了抗戰年間家境每況愈下,但是世家總是世家,袁始童年時還趕上了烈火烹油般富貴日子的一段尾聲。“我們從小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奶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玩耍遊戲。每天到開飯了,大夥圍上大圓桌,每個孩子有自己的座位,坐下就吃,奶媽就站在後頭,吃完了,她就把你抱下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去了。”

  但是鍾鳴鼎食的日子,與其說讓小袁始感到風光,不如說讓他感到孤獨。

  袁世凱身後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家族,他的一妻九妾,留下17個兒子、15個女兒;女兒們生的外孫、外孫女且不論,光這17個兒子,就又生了22個孫子、25個孫女。“中國封建大家庭,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都比較淡,就跟巴金的《家》《春》《秋》裏寫的那樣。不像小家庭,家人之間彼此牽腸掛肚。我們家每個孩子都隔離開來,我從小體會不到多少手足之情,到上學了,我才找到同齡的伴兒。所以我這個人從小特別渴望友情、珍視友情。”

落難太子

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在曆史書上是個被否定的人物。他是袁世凱的結發妻子於氏所生,曾到德國留學,通曉德語和英語。袁世凱走南闖北做官,他都隨任在側,對舊官場非常熟悉。他急於推動父親黃袍加身,當開國皇帝,這樣自己好順勢當上太子,以至想出了一個損招:對袁世凱不僅封鎖、更偽造輿論。

  袁世凱平時不看別的報紙,隻看在北京銷量較多的《順天時報》,這份由日本人辦的中文報紙,常常登載反對帝製的言論。袁克定非常擔心袁世凱看到後會動搖稱帝決心,就布置手下一班人馬偽造了一份假《順天時報》,無論是刊頭題字還是版式,都和真的一模一樣,但刊登的文章都是擁護袁世凱稱帝。袁世凱每天看到這些,心裏當然喜孜孜。

  不料袁家一個丫頭要回家探望父親,袁世凱第三個女兒袁靜雪讓她順便買些五香酥蠶豆。第二天丫頭買來,包蠶豆的是整張《順天時報》。袁靜雪無意中發現,這張報和他們平時看到的《順天時報》文章調子不同,忙找到同一天的報紙比對,發現兩張報日期相同,內容卻不一樣。袁靜雪去找二哥克文問是怎麽回事。克文不敢說破,鼓動袁靜雪去告訴父親,這下把戲才穿幫了。袁世凱氣壞了,用皮鞭把袁克定痛打了一頓。但悔之晚矣!

  袁世凱稱帝激化了當時社會和派係矛盾,加速了自我滅亡。如果袁克定不欺父誤國,中國的曆史是否會改寫,袁家人的命運是否會改觀呢?

  談起往事,袁始並沒有為尊者諱:“對於袁世凱稱帝,應該說我爺爺袁克定是有一定責任的,他搞‘勸進’,還搞出一張冒充民意的報紙,誤導了他父親……”

  眼下紅透半邊天的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中有一篇《君子之交》專寫“民國四公子”之一張伯駒(袁克文也名列“四公子”)。張伯駒將已屆晚年的袁克定接到自己家住了十年,對這位“落難太子”的評價相當不錯,說他“雅儒正派”,“也是有氣節的”。

  不過,這本書中記述張伯駒說“1958年克定八十大壽,是在我家過的,也是在我家去世的”,袁始表示似有出入:“我記得我爺爺是1957年去世的,我祖母晚一年,1958年去世。爺爺也好象沒有活到八十,是79歲時死的。而且,他是在自己家裏死的。”

  袁始見過這個差點當上“太子”的祖父,尤其是四歲開始,一年多與他甚至朝夕相處。那時,袁克定住在頤和園裏排雲殿牌樓西邊的第一個院落清華軒。“當時我奶奶帶著我爸爸和我們七個兄弟姐妹,都住在北京城裏,隻有爺爺袁克定帶著私人醫生、廚子、聽差住在頤和園。母親因為在大家庭裏心情壓抑,得了‘氣瘰脖’,爺爺才破例地讓她去那兒養病的,她把我帶去那兒住了一年多。”

  “不過,”袁始回憶說,“我跟他每天都要見麵,基本上沒有談過話。早上他從外麵散步回來,坐在書房裏,我們吃完早點,進去給他請安。他就在鼻子裏哼一聲,有時候放下書,看我們一眼說,好,去玩吧!有時候他隻顧看書,連頭也不抬。我們就趕緊退出。有時候我在園裏追跑瘋鬧,奶媽看見他大老遠散步過來了,趕快對我說:爺爺來了!我就立馬站直,等他走過去——就是這麽一種關係。”

  解放後,政府不允許私人在頤和園裏住了,“爺爺被趕出來,他的古玩都給扣下,不許他帶出園。我上小學的時候去頤和園春遊,清華軒對外開放了,我繞到後麵,看到原來放古玩的房間貼著條,寫著‘袁宅’。”

  袁克定搬到張伯駒在掛甲屯附近承澤園的住宅寄居。“我們在寒暑假時都要去看望他。他去世時我在天津,也趕回來參加葬禮。後來他葬在八寶山。”

  袁始說他對祖父的印象跟史書記載的不相吻合。“我見到的他是一個很嚴肅、注重做學問的人,對於官場應酬沒什麽興趣。”不僅抗戰時婉拒日本人給他的官職,中共曾想給他掛個“政協委員”之類頭銜,也被他謝絕。袁始說:他對作官沒興趣,是不是在“袁世凱稱帝”一事上扮演了不光彩角色感到內疚?“我這沒什麽依據,純粹是我個人推斷而已。”

  袁始還記得祖、父見麵的情景:“他端坐在椅子上,我父母不能坐,站在旁邊。他說什麽話,我父親都隻說‘是’,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們對他表示過不同意見。”

  袁始還回憶說:“有一個夏天傍晚,我父親在排雲殿前麵那個小碼頭上,穿著遊泳褲與兩個人在說話,我在旁邊玩。就聽見不知誰喊了一句:大爺(袁克定)來了!我父親嚇得從碼頭上一頭紮到昆明湖裏去了,一直遊到龍王廟!他知道他大庭廣眾這麽穿著遊泳褲,我爺爺看到了肯定會大為光火。”

●地質功臣

筆者問:那麽你跟你父親在一起時,也是這樣嗎?

  袁始笑起來:“哪能呢!我父親這一輩受美國生活方式的感染,不這麽著了。在子女教育、父子關係上都不一樣,不講這種長幼有序、父子尊卑了。”

  袁門一部家史,到了袁世凱的長孫、袁始的父親袁家融(以及他的同輩堂兄弟們)這兒,開始翻頁,另啟新章。袁家融可以算轉變風氣的一代。

  “父親考取了庚子賠款留學名額,跟著兩個叔叔輩的一起去了美國上中學。”那是1920年,袁家融16歲,先到馬薩諸塞州的私立Williston Northampton中學念書,然後進入位於賓夕法尼亞與新澤西交界處的拉法葉學院(Lafayette College),專業是地質學。

  地質學不是一個特苦的專業嗎?

  袁始說:地質學當年屬於博物學,父親從小喜歡石頭,對這個領域有興趣。那個年代的人,好像不像現代人這麽“實用主義”——“聽說現在北京地質學院隻能從農村招學生,城裏孩子沒誰願報考了。”

  袁家融隨後又拿到哥倫比亞大學的地質學博士。但是他卻沒留在美國,一來當時美國正值大蕭條,華人求職難上加難;二來,他得回國“奉命成親”。

  “我父親不是‘風流人物’,他與我的母親王氏,是他的奶奶、袁世凱的元配夫人於氏給作的媒,我母親一直等著他。她是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女兒,也是個大家族。我爺爺要我父親回來成親,說你不能耽誤人家。”

  袁家融就老老實實地回來迎娶王氏。這倒有點像胡適:別的方麵思想再新,再反傳統,在婚事上卻恪守舊訓,遵循父命。夫婦倆一年、兩年就添一個孩子,“我有七個兄弟姐妹,五女二男,我是老六,從兒子上排是老二,第一個是哥哥,比我大八歲。”

  袁家融自打1930年回國,就走自己的路,雖然走得磕磕絆絆。他先去開灤煤礦當工程師,“當時我爺爺袁克定是那兒的督辦。很快我父親就離開,去了國立北京師範大學任教,也在北京大學兼職——他不願在袁克定手下任職,他覺得別人會認為自己沒本事,是‘大樹底下乘涼’。”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國民黨統治後期,經濟一團糟,物價飛漲,大學裏也開不出工資了,袁家融的夫人又一直沒有工作,在家帶孩子,這下生活維持不下去,隻好離開。“我有兩個舅舅是天津知名的實業家,是啟新水泥公司、東亞毛紡廠的大股東——東亞毛紡廠你聽說過嗎?解放初期,他們‘抵羊牌’毛線很有名,商標圖案是羊犄角對犄角,民族資本家用這個牌子諧音‘抵製洋貨’大舅舅有家貿易公司,我父親就去那兒當了副經理。但他這個人對做買賣沒多少興趣,隻幹了兩年。當時有個華北物資交流大會,綏遠省長在會上認識了他,得知他的學業經曆,就請他去綏遠主持地質勘探。他很高興回本行,就去了。”

  袁家融這一去,做出了不一般的貢獻,後來的三大鋼鐵基地之一包鋼就從他的汗水心血中萌芽。“五十年代初期在白雲鄂博、大青山發現鐵礦礦苗,就是我父親的功勞。”

  整整半個世紀前的往事,在袁始腦海中恍若昨日:“那年他從歸綏回來,給我們帶來內蒙古的大塊黃油。他給我們孩子們講住在老鄉家,老鄉給他們地質勘探人員做最好的飯,是‘油麵卷’,做的那方式讓人……沒法吃!主婦把棉褲腿卷起來,沒水洗澡嘛,那皮膚全是黑的,隻有膝蓋上麵一段露出皮膚本色,她們拿麵在那兒一搓就是一個卷兒——咳,皮膚本色就是這麽顯露出來的!‘油麵卷’搓多了,下鍋一煮,就是他們最好的飯了。”

  袁家融幹了幾年,調到武漢地質學校去任教,幾年後再調往貴陽工學院當教授,一直幹到1964年年滿花甲時退了休。幸虧退了休,他才能在1996年以92歲高齡辭世。

直落底層

父親漂泊的年頭,袁始有時跟著漂泊,有時父子離散。“我上過的中學多了,先在北京七中,後來父親到武漢任教,我跟著轉到武漢五中,從暑假念到寒假;我母親在南方住不慣,她娘家人都在天津,就把我又帶到了天津……”

  1959年,從小就愛塗塗畫畫的袁始,考進河北美術學院專攻油畫。如果說袁世凱、袁克定那兩代人留下日本文化痕跡袁家融這一代受美國風氣浸染較深,那麽,由於中國五十年代對蘇聯“一邊倒”,袁始這代人的青年時代完全處在蘇俄的光影籠罩之下。蘇裏科夫《近衛軍臨刑的早晨》,列賓《伏爾加河的纖夫》……俄羅斯十九世紀巡回展覽畫派,對初踏藝術創作道路的袁始,起了無與倫比的作用。

  1963年他畢業了,被分配到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展覽部。“在那兒成天要遵照上級要求,一板一眼畫科普宣傳畫,幾乎沒有時間畫自己想畫的東西。我就設法調到北京市第二輕工業局裝潢設計室,雖然也不能畫油畫,但是工作本身要求有創造性,要設計很多產品,包裝、封麵設計……我都搞過。”

  “文革”爆發了,袁始首當其衝,倒了大黴。革命群眾邏輯如鐵,無可辯駁:你的曾祖父做過皇帝夢,你怎麽可能不想複辟、“恢複失去的天堂”呢!“我原來填表,家庭出身一直填‘職員’——父親是教書的知識分子麽;到了‘文革’就不由分說了,袁家子孫嘛,打成‘官僚買辦資產階級’家庭;我成了‘黑五類’,家抄了,文物照片都沒了,單位還要遣送我回原籍——也就是袁世凱出生地,河南項城。我不肯去,我從來就沒有去過原籍!當時年輕氣盛,我想沒犯錯沒違法,總不能把我押走吧?一跺腳不辭而別。從那時起,我就算脫離單位了。”

  沒了單位,就沒了逼迫;可沒了工作,也沒了收入。很快生活就成問題了。自己成年了,哪能再向父母伸手?父親那點退休金自顧不暇。他到街道辦事處去申請一份工作,他們說他算“自動離職”,正式工作不能給他。“我去求了好多次,最後他們說你要樂意,就幹臨時工。我就進了臨時工的隊伍,嗨呀,北京城裏所有苦活、累活,我差不多都幹過:跟著汽車裝卸,冬天到各個單位燒取暖的鍋爐……也給人畫大影壁‘毛主席在北戴河’‘毛主席去安源’什麽的——一進單位大門,迎麵就是這麽一幅巨畫。當時搞‘紅海洋’(在大片建築外牆用紅油漆刷滿標語和毛澤東語錄,“用毛澤東思想占領一切陣地”),我也去刷過。”總之,有美工的活就幹美工的活,但更多的日子隻有賣體力,一幹就是十年。看見他一身灰土一臉油汗,誰還知道,這就是袁世凱長房長孫家的嫡親後裔

  運交華蓋的歲月,他的太太卻毅然來到了他的身邊。羅蘊華與他在天津時就相識,父親從事藥品研究,她“文革”前從天津師範學院中文係畢業後在天津教中學,當時弄到進京指標很不容易,她為與袁始在一起,降格當小學老師。

  “她沒有嫌棄我,她知道我的追求。”藝術追求是他們小兩口心靈的紐帶,也是他精神的支撐。兩個人一個月收入百來塊錢,最大宗支出是買顏料調色油、買畫筆畫布。“白天我流汗,晚上我就在燈下畫素描——那時反正也沒電視。到周末天剛亮,騎上自行車,帶著畫箱畫布、一天的飯,還有一軍用水壺的水,就出門寫生了:十渡、香山、沙河、圓明園……一出去一天,風雨無阻。有時下雨下雪,景色跟平時不一樣,別具情調,還更要出去。”一星期六天都賣給了別人,唯獨星期天是自己的,多麽充實,多麽放鬆,“可找著自我了!”

  1968年,獨生子仿吾出生。“為要不要這個孩子,我們思想鬥爭很久:時代這樣不穩,生活這樣不安,自己的社會處境又是這樣受壓抑……生個孩子,不又添一個‘袁世凱的孝子賢孫’,跟著我們遭罪?後來是嶽母再三催逼,我們才要了仿吾。”周末出外寫生帶上孩子,增添了樂趣,孩子大一點,就歸他拎畫箱了。

自由第一

袁始一直銘記著一個共產黨的上將——張愛萍

  “文革”惡夢結束後,張愛萍將軍在國防工業係統促成創辦了“神劍文學藝術學會”,還出版了《神劍》文學月刊。袁始雖然背著沉重的出身包袱,但一直鍥而不舍地畫畫,毅力與才氣在藝術圈中很有口碑。當袁始的朋友介紹他去當刊物美術編輯並承擔一些美術設計任務,居然被接受了!他妻子也跟著調到了“神劍”。

  筆者問:當時北京“星星畫展”那些人,你認識嗎?袁始笑說:怎麽不認識?到了周末,我那隻有一間房的家中高朋滿座,煙霧彌漫。朋友們也屢屢邀他加入他們的藝術團體,但是袁始卻有自知之明,搖搖頭。畢竟,他比他們年長,又是這樣的家世,他們“根正苗紅”,可以大膽放言挑戰體製、挑戰當局,他卻沒有這樣的資本,一把“幕後操縱者”的達摩克利斯劍是每分鍾都可能落下來的。他隻是更加緊自己的美術探索,逼仄的居室四麵牆上都掛滿了畫,連頂棚上也掛了畫,得仰著頭琢磨切磋。

  1982年,袁始和太太辦了停薪留職當了個體戶,成立了“原始裝潢設計室”——正是這個時候,他把“袁緝燕”這個名字留在昨天,而要以“袁始”為人知曉了。

“鐵飯碗”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為什麽又不要了?“我一直對‘鐵飯碗’不留戀:除了社會主義國家,世界上哪有幾個搞‘鐵飯碗’的?中國沒端‘鐵飯碗’的也是多少億人呢。”袁始還記得一件啼笑皆非的事:當臨時工一個月掙七十來塊,轉正了居然隻有六十幾塊!

  為什麽改名“袁始”?“我一直就希望能夠返樸歸真,回到自然。我聽巴赫的《雙小提琴協奏曲》,聽柴可夫斯基的舞劇音樂,甚至聽米歇爾·雅爾用電子合成器奏出的縹緲旋律,我的心遨遊於天地之間;而閱讀傑克·倫敦的小說,我又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抗爭命運的生命衝擊力。”

  值得一提的是,退休地質學教授袁家融對兒子當個體戶的選擇,十分支持,幫助他調換到雖鬧鬧哄哄,卻對開展業務大有助益的臨街住房。

  袁始一下海就覺出了很大壓力。“例如,承接一個產品的包裝設計,人家是有計劃、有時間要求的,晚一分鍾也不行,應下了就要按時完成。雖然當時還沒有違約要上法庭、承擔經濟責任這些說法,但是人要講信譽呢,不能給人家耽誤事。”

  經濟上很快打了翻身仗,“那時候,我很快就成萬元戶了”,然而顧客多了,任務重了,雖然沒有行政領導管著,可市場競爭的壓力更厲害,周末也不能休息,“屬於我畫畫的時間更少了!”

  活人難道能被錢憋死?1987年底兒子出國留學,袁始跟太太商量,幹脆關掉了設計室,就靠給些老客戶承擔小型設計來維持生計,影響創作的活就不接了。

  袁始對筆者講起這一段,不由得十分感慨:為什麽我對權啊錢啊不那麽看重?因為我見多了世事無常,富麗堂皇轉眼成空!他舉他那位天津實業家的舅舅為例:舅舅起先住在天安門近側南池子緞庫胡同的“大宅門”裏,可“文革”時獨自一人死在天津地下室;緞庫胡同舊居成了解放軍總參謀長、公安部長羅瑞卿的家,可羅氏被打成“反黨集團”成員,自殺摔斷了腿。“我自己家族衰落的曆史,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例證啊!”所以與其追求金錢、權柄,不如追求具有長久生命力的藝術,“我畫畫,探索的就是如何融入永恒,給後人留下我這個世紀的美好的東西。”

混血後裔

該說說袁家第五代了。

  袁始給兒子起名“仿吾”,兒子還果真像自己:19歲去美國,讀的就是袁家融那所著名的Williston Northampton中學,中學裏有個美術活動小組的房間,他從那門口過,一聞到那調色油噴香的味兒就挪不動步了,“從小咱們家就是那味兒啊!”後來他進了愛荷華州的Grinnell學院,選的專業是歐洲美術史,還選修了政治學。

  在校園裏,他結識了後來的太太Stacy Vogt,一位念社會學的德裔姑娘。說起來,這已經不算袁家首樁跨國婚姻了,袁世凱本人就曾經一次娶了三位朝鮮姨太太,不過,那畢竟還在所謂“儒家文化圈”內,而袁仿吾娶的是一位西洋文化中成長的妻子。Stacy後來在愛荷華大學拿到碩士,在俄亥俄州立大學拿到博士,現在,她是弗吉尼亞理工學院的社會學助理教授。

  袁仿吾暫時擱下自己的學業,支持妻子念書,他在好幾家公司工作,幹得最久的是在一家攝影器材零售商店當經理。現在,隨著Stacy工作逐漸安定,他們的混血女兒袁楓(英文名字Katarina)已經五歲多,他尋思著自己該如何施展了。

  筆者問袁始:兒子找德裔太太,你沒反對吧?

  袁始笑了:我們給予他充分自由,隻是……隻是與兒媳婦畢竟交流要困難一點。

  袁始本人八十年代後期決定出國。1989年秋天,他通過朋友聯係到曼哈頓辦個人畫展。“當時材料並沒備齊,因為是請父親一個拉法葉學院校友、退休將軍做經濟擔保,申請簽證時,領事特別痛快,問我是做什麽的,我說‘畫家’,他馬上說‘歡迎你到美國’。”

  他那次一個人來到美國,畫展並沒辦成,後來到愛荷華去看望了兒子。過了兩年,他們夫婦倆到了加拿大定居。現在,他與一個合夥人開了個公司,從事引進、外貿方麵的業務。

  袁家後代中在國外的多嗎?互相之間聯係密切嗎?

  袁始想了想:海外有一些,好像還是在國內的多。我與親戚來往不太多。

  筆者追問:你見過袁家騮嗎?你該叫他叔叔吧,他作為物理學家,在他們那一輩中應該算學術成就最高、名氣最大的了——雖然還趕不上他的妻子、有“中國居裏夫人”之稱的吳健雄。

  袁始見過他。他還記得七十年代初期他們夫婦第一次回中國時,“我哥哥、姐姐陪我父親去北京飯店見他,那次我沒去,但我將一件東西托他們帶去轉交給袁家騮,那是他父親,也是我祖父的弟弟袁克文一本詩集的手跡。‘文革’抄家時我挺喜歡這本東西,偷偷藏起來。袁家騮拿到這本詩集非常激動,那時他手裏還沒有一件他父親親手寫的東西呢。”

  與其他名門望族相似,袁氏宗族也代代傳家訓、續家譜。袁始說他小時候還見過家訓,一直放在家裏,但“文革”抄家之後就再沒見著了。而袁家的家譜“在解放後就被掃得差不多”。他聽說袁家騮回河南項城時,提議過“續家譜”,但後來也不了了之。

  重提袁家先祖的陳年往事,很難不浮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句。袁始就是這樣一隻“燕”(我們記得,他本名就叫“袁緝燕”),以“尋常百姓”的身份,自尊,自立,自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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