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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欄杆拍遍 梁衡

(2010-03-18 16:54:05) 下一個
把欄杆拍遍

梁衡

中國曆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成為大詩詞作家的隻有一人,這就是辛棄疾。這也注定了他的詞及他這個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曆史上的獨特地位。

在我看到的資料裏,辛棄疾至少是快刀利劍地殺過幾次人的。他天生孔武高大,從小苦修劍法。他又生於金宋亂世,不滿金人的侵略蹂躪,22歲時他就拉起了一支數千人的義軍,後又與耿京為首的義軍合並,並兼任書記長,掌管印信。一次義軍中出了叛徒,將印信偷走,準備投金。辛棄疾手提利劍單人獨馬追賊兩日,第三天提回一顆人頭。為了光複大業,他又說服耿京南歸,南下臨安親自聯絡。不想就這幾天之內又變生肘腋,當他完成任務返回時,部將叛變,耿京被殺。辛大怒,躍馬橫刀,隻率數騎突入敵營生擒叛將,又奔突千裏,將其押解至臨安正法,並率萬人南下歸宋。說來,他幹這場壯舉時還隻是一個英雄少年,正血氣方剛,欲為朝廷痛殺賊寇,收複失地。

但世上的事並不能心想事成。南歸之後,他手裏立即失去了鋼刀利劍,就隻剩下一支羊毫軟筆,他也再沒有機會奔走沙場,血濺戰袍,而隻能筆走龍蛇,淚灑宣紙,為曆史留下一聲聲悲壯的呼喊,遺憾的歎息和無奈的自嘲。

應該說,辛棄疾的詞不是用筆寫成,而是用刀和劍刻成的。他是以一個沙場英雄和愛國將軍的形像留存在曆史上和自己的詩詞中。時隔千年,當今天我們重讀他的作品時,仍感到一種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比如這首著名的《破陣子》: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 兵。 馬做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身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我敢大膽說一句,這首詞除了武聖嶽飛的《滿江紅》可與之媲美外,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堆裏,再難找出第二首這樣有金戈之聲的力作。雖然杜甫也寫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軍旅詩人王昌齡也寫過:“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但這些都是旁觀式的想象、抒發和描述,哪一個詩人曾有他這樣親身在刀刃劍尖上滾過來的經曆?“列艦層樓”、“投鞭飛渡”、“劍指三秦”、“西風塞馬”,他的詩詞簡直是一部軍事辭典。他本來是以身許國,準備血灑大漠,馬革裹屍的。但是南渡後他被迫脫離戰場,再無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樣仰問蒼天,像共工那樣怒撞不周,他臨江水,望長安,登危樓,拍欄杆,隻能熱淚橫流。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水龍吟》

誰能懂得他這個遊子,實際上是亡國浪子的悲憤之心呢?這是他登臨建康城賞心亭時所作。此亭遙對古秦淮河,是曆代文人墨客賞心雅興之所,但辛棄疾在這裏發出的卻是一聲悲愴的呼喊。他痛拍欄杆時一定想起過當年的拍刀催馬,馳騁沙場,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誌,又能向何處使呢?我曾專門到南京尋找過這個辛公拍欄杆處,但人去樓毀,早已了無痕跡,唯有江水悠悠,似詞人的長歎,東流不息。

辛詞比其它文人更深一層的不同,是他的詞不是用墨來寫,而是蘸著血和淚塗抹而成的。我們今天讀其詞,總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愛國臣子,一遍一遍地哭訴,一次一次地表白;總忘不了他那在夕陽中扶欄遠眺、望眼欲穿的形像。

辛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並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曆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於他被修煉得連歎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說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縫裏的一棵小樹,雖然被扭曲、擠壓,成不了旗杆,卻也可成一條遒勁的龍頭拐杖,別是一種價值。但這前提,你必須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草。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從決心為國棄疾去病,到最後掰開嚼碎,識得辛字含義,再到自號“稼軒”,同盟鷗鷺,辛棄疾走過了一個愛國誌士、愛國詩人的成熟過程。詩,是隨便什麽人就可以寫的嗎?詩人,能在曆史上留下名的詩人,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當的嗎?“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員武將的故事,還要多少持刀舞劍者的鮮血才能寫成。那麽,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藝術魅力的詩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時代的運動,像地球大板塊的衝撞那樣,他時而被夾其間感受折磨,時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靜思考。所以積300年北宋南宋之動蕩,才產生了一個辛棄疾。 -1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名稱: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作者簡介: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曆城(今山東濟南)人。一生以恢複為誌。工於詞,為豪放派詞人代表,風格沉鬱頓挫,悲壯激烈,人稱“詞中之龍”,與蘇軾並稱“蘇辛”。著有《稼軒長短句》,今人輯有《辛稼軒詩文抄存》。《全宋詞》存詞六百二十餘首。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①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
遙岑遠目②,獻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③,江南遊子。
把吳鉤看了④,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⑤,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⑥。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⑦。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⑧?

〔注釋〕 ①建康賞心亭:為秦淮河邊一名勝。
②“遙岑”三句:遠望遙山,像美人頭上的碧玉簪、青螺發髻一樣,似都在發愁,像有無限怨恨。
③斷鴻:失群孤雁。
④吳鉤:吳地特產的彎形寶刀,此指劍。
⑤“休說”句:表示自己不願放棄大業,隻圖個人安逸。
⑥“求田”句:表示自己羞於置田買屋安居樂業。劉郎:即劉備。
⑦“可惜流年”三句:自惜年華在無所作為中逝去,為國運感到憂愁,人比樹老得還快。
⑧揾(wèn):擦試。

〔賞析〕
這首詞作於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間建康通判任上。這時作者南歸已八、九年了,卻投閑置散,作一個建康通判,不得一遂報國之願。偶有登臨周覽之際,一抒鬱結心頭的悲憤之情。建康(今江蘇南京)是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都城。賞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一座亭子。據《景定建康誌》記載:“賞心亭在(城西)下水門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賞之勝。”

這首詞,上片大段寫景:由水寫到山,由無情之景寫到有情之景,很有層次。開頭兩句,“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是作者在賞心亭上所見的景色。楚天千裏,遼遠空闊,秋色無邊無際。大江流向天邊,也不知何處是它的盡頭。遙遠天際,天水交溶氣象闊大,筆力遒勁。“楚天”的“楚”地,泛指長江中下遊一帶,這裏戰國時曾屬楚國。“水隨天去”的“水”,指浩浩蕩蕩奔流不息的長江。“千裏清秋”和“秋無際”,顯出闊達氣勢同時寫出江南秋季的特點。南方常年多雨多霧,隻有秋季,天高氣爽,才可能極目遠望,看見大江向無窮無盡的天邊流去。的壯觀景色。

下麵“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是寫山。“遙岑”即遠山。舉目遠眺,那一層層、一疊疊的遠山,有的很象美人頭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象美人頭上螺旋形的發髻,景色算上美景,但隻能引起詞人的憂愁和憤恨。皮日休《縹緲峰》詩:“似將青螺髻,撒在明月中”,韓愈《送桂州嚴大夫》詩有“山如碧玉”之句(即簪),是此句用語所出。人心中有愁有恨,雖見壯美的遠山,但愁卻有增無減,仿佛是遠山在“獻愁供恨”。這是移情及物的手法。詞篇因此而生動。至於愁恨為何,又何因而至,詞中沒有正麵交代,但結合登臨時地情景,可以意會得到。

北望是江淮前線,效力無由;再遠即中原舊疆,收複無日。南望則山河雖好,無奈僅存半壁;朝廷主和,誌士不得其位,即思進取,卻力不得伸。以上種種,是恨之深、愁之大者。借言遠山之獻供,一寫內心的擔負,而總束在此片結句“登臨意”三字內。開頭兩句,是純粹寫景,至“獻愁供恨”三句,已進了一步,點出“愁”、“恨”兩字,由純粹寫景而開始抒情,由客觀而及主觀,感情也由平淡而漸趨強烈。一切都在推進中深化、升華。“落日樓頭”六句意思說,夕陽快要西沉,孤雁的聲聲哀鳴不時傳到賞心亭上,更加引起了作者對遠在北方的故鄉的思念。他看著腰間空自佩戴的寶刀,悲憤地拍打著亭子上的欄幹,可是又有誰能領會他這時的心情呢?

這裏“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三句,雖然仍是寫景,但無一語不是喻情。落日,本是日日皆見之景,辛棄疾用“落日”二字,比喻南宋國勢衰頹。“斷鴻”,是失群的孤雁,比喻作為“江南遊子”自己飄零的身世和孤寂的心境。辛棄疾渡江淮歸南宋,原是以宋朝為自己的故國,以江南為自己的家鄉的。可是南宋統冶集團根本無北上收失地之意,對於像辛棄疾一樣的有誌之士也不把辛棄疾看作自己人,對他一直采取猜忌排擠的態度;致使辛棄疾覺得他在江南真的成了遊子了。

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三句,是直抒胸臆,此時作者思潮澎湃心情激動。但作者不是直接用語言來渲染,而是選用具有典型意義的動作,淋漓盡致地抒發自己報國無路、壯誌難酬的悲憤。第一個動作是“把吳鉤看了”(“吳鉤”是吳地所造的鉤形刀)。杜甫《後出塞》詩中就有“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鉤”的句子。“吳鉤”,本應在戰場上殺敵,但現在卻閑置身旁,隻作賞玩,無處用武,這就把作者雖有沙場立功的雄心壯誌,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苦悶也烘托出來了。第二個動作“欄幹拍遍”。

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記載,一個“與世相齟齬”的劉孟節,他常常憑欄靜立,懷想世事,籲唏獨語,或以手拍欄於。曾經作詩說:“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幹拍”。欄幹拍遍是胸中有說不出來抑鬱苦悶之氣,借拍打欄幹來發泄。用在這裏,就把作者雄心壯誌無處施展的急切非憤的情態宛然顯現在讀者麵前。另外,“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除了典型的動作描寫外,還由於采用了運密入疏的手法,把強烈的思想感情寓於平淡的筆墨之中,內涵深厚,耐人尋味。“無人會、登臨意”,慨歎自己空有恢複中原的抱負,而南宋統治集團中沒有人是他的知音。

後幾句一句句感情漸濃,達情更切,至最後“無人會”得一盡情抒發,可說“盡致”了。讀者讀到此,於作者心思心緒,亦可盡知,每位讀者,也都會被這種情感感染。

上片寫景抒情,下片則是直接言誌。下片十一句,分四層意思:“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裏引用了一個典故:晉朝人張翰(字季鷹),在洛陽作官,見秋風起,想到家鄉蘇州味美的鱸魚,便棄官回鄉。(見《晉書。張翰傳》)現在深秋時令又到了,連大雁都知道尋蹤飛回舊地,何況我這個漂泊江南的遊子呢?然而自己的家鄉如今還在金人統治之下,南宋朝廷卻偏一隅,自己想回到故鄉,又談何容易!“盡西風、季鷹歸未?”既寫了有家難歸的鄉思,又抒發了對金人、對南宋朝廷的激憤,確實收到了一石三鳥的效果。“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是第二層意思。求田問舍就是買地置屋。劉郎,指三國時劉備,這裏泛指有大誌之人。這也是用了一個典故。三國時許汜去看望陳登,陳登對他很冷淡,獨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許汜去詢問劉備,劉備說:天下大亂,你忘懷國事,求田問舍,陳登當然瞧不起你。

如果是我,我將睡在百尺高樓,叫你睡在地下,豈止相差上下床呢?(見《三國誌。陳登傳》)“怕應羞見”
的“怕應”二字,是辛棄疾為許汜設想,表示懷疑:象你(指許汜)那樣的瑣屑小人,有何麵目去見象劉備那樣的英雄人物?這二層的大意是說,既不學為吃鱸魚膾而還鄉的張季鷹,也不學求田問舍的許汜。

作者登臨遠望望故土而生情,誰無思鄉之情,作者自知身為遊子,但國勢如此,如自己一般的又何止一人呢?作者於此是說,我很懷念家鄉但卻絕不是像張翰、許汜一樣,我回故鄉當是收複河山之時。作者有此誌向,但語中含蓄,“歸未?”一詞可知,於是自然引出下一層。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是第三層意思。流年,即時光流逝;風雨指國家在風雨飄搖之中,“樹猶如此”也有一個典故,據《世說新語。言語》,桓溫北征,經過金城,見自己過去種的柳樹已長到幾圍粗,便感歎地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樹已長得這麽高大了,人怎麽能不老大呢!這三句詞包含的意思是:於此時,我心中確實想念故鄉,但我不不會像張瀚,許汜一樣貪圖安逸今日悵恨憂懼的。我所憂懼的,隻是國事飄搖,時光流逝,北伐無期,恢複中原的宿願不能實現。年歲漸增,恐再閑置便再無力為國效命疆場了。這三句,是全首詞的核心。到這裏,作者的感情經過層層推進已經發展到最高潮。

下麵就自然地收束,也就是第四層意思:“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倩,是請求,“紅巾翠袖”,是少女的裝束,這裏就是少女的代名詞。在宋代,一般遊宴娛樂的場合,都有歌妓在旁唱歌侑酒。這三句是寫辛棄疾自傷抱負不能實現,世無知已,得不到同情與慰藉。這與上片“無人會、登臨意”義近而相呼應。

這首詞,是辛詞名作之一,它不僅對辛棄疾生活著的那個時代的矛盾有充分反映,有比較真實的現實內容,而且,作者運用圓熟精到的藝術手法把內容完美地表達出來,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極其強烈的感染力量,使人們百讀不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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