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去加州,路上遇到堵車,打破原來的計劃。途經有名的1號沿海高速公路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離落腳點更是還遠得很。天地象個巨大的蚌殼,一絲一秒漸漸把黃昏關在外麵。我望著漆黑一團的海麵,心裏隻是焦急和懊惱。突然,一顆粉紅的煙花劃到天頂,沒有聲音地旋舞下墜,卻把岸邊黑色鋼絲一般的長草也照亮了。我連忙推推專心開車的老公,怕他沒顧得上看,遠方卻又飛起了一顆。我方才想起正好是七月四日,大概是什麽人在海邊慶祝。想象中是一大家拉美人,帶著野餐籃子和啤酒,在沙灘上烤肉,火光照紅了每一個人的臉。大眼睛曬得黑黑的小胖孩,正在熱情洋溢的音樂裏追逐著姐姐的裙擺。 直到現在,那煙花照亮的一瞬對我還是異常鮮明,以至我曾經困惑到,如果我自己的生命也隻是時間長河裏的一瞬,這瞬間的瞬間,如此美妙,到底有什麽意義? 我所能想出的對於瞬間的比喻,似乎很多都和草原有關係。比如雷雨前,陣風吹過原野,象銀蛇一樣在碧草間穿行而逝,你隻能來得及遙望它的背影。還有一次是遇到草原上的落日。當時我和另一個共同參加夏令營的小朋友就站在氈包外。她中考考得不好,是來散心的。我儼然聽著她的苦惱,卻想不出真正安慰的話。不知不覺地,兩個人都默然而驚異地望起天空,那裏正呈現出一幅分秒變幻的畫卷,時而如海市蜃樓,時而如萬馬奔騰,我們連進氈包去拿相機的工夫都沒有。也正是因為沒有任何相片的記載,那一場落日在我的記憶中不是靜止的,而是不停燃燒的火焰。現在想來,大自然是用一種奇特的方式告訴年少的我們,生命奔馳得太快,你沒有停下腳哀歎的奢侈。 常聽人說成長隻在一瞬間,似乎總有一種惆悵的意味在裏麵。想想自己,仿佛也有這樣的一瞬間,卻所幸沒有苦惱。剛上初中的時候,一位老中醫來家裏給外婆看病。臨走時大家一起送到街門外。那是個溫文爾雅的老人家,以前我去他那裏看消化不良,他還會拿出酸三色水果糖問我愛吃紅綠黃哪種顏色的。他照例是和每個人都握手告別,那次來到排在末尾的我的麵前居然也伸出了手,很自然的樣子。我若無其事地回握,心裏卻得意之極。回來的時候我看到碧藍的夜空上鋪滿了讓街燈照得象翡翠一般的棗樹葉。 瞬間自然也不都是快樂的。十年前臨出國的時候,我還隻是看到遠離父母的自由自在,各種飄落異鄉的苦惱隻是聽人提起,遠遠地望去甚至還有一種浪漫的感覺。那天一個從小在胡同裏一起長大的好友趕來道別。我送她到車站之後,順便到對麵的圖書城去買書。過了街回望,她還小小地在站牌下麵,正向我揮手。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就要離開家了。夏天再也不會那麽容易去找她,一起買了和路雪冰糕,坐在街心小花園的馬路沿子上邊吃邊點評老頭子們唱的京戲了。 也有的瞬間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刹那間滑過眼前的畫麵仿佛是在冥冥之中曾經見到過的。有時隻是一種交遞物品的姿勢,卻仿佛油畫的片段“天堂接引”,有電光火閃般的熟悉。是在晨光如水銀般閃爍在門邊的半睡半醒之間夢到過,還是在更早遠的,甚至不屬於自己的生命裏體驗過?時時處於日常的喧囂的我們,往往很難體會出每一個瞬間,每一種跡遇的真實意義。也許沒有什麽是平常的,也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陌生人之間的因緣際會也是瞬間。有一次我在中餐館等候上菜的時候偶然回首,看到一家子廣東人坐滿了大圓桌。桌邊上有個小男孩,也在無聊地托腮等菜,神態卻象極了大人,有一種無緣由的疲憊,讓我想起一幅美國油畫裏,無人的街道,清冷的酒吧,獨自啜酒,背對畫麵的那個成年人。那小男孩將來長大了,或許做了“白領”,一定也會有類似無奈的片段吧。 絕大多數的生命裏就是這樣充滿了等待,而瞬間讓等待成為期盼,讓生命充滿回味。曾經有一對夫婦,第一個孩子隻生下一天就死了。他們卻在一年以後又要了一個孩子。別人問他們為什麽不怕再次失敗。他們說,雖然第一個孩子隻活了一天,卻讓他們在忍受巨大痛苦的同時,又體味到生命的無比喜悅。為了那一絲純然的喜悅,他們甘願再次麵對風險。日本人讚賞櫻花在最美的瞬間凋落。然而象這對夫婦一般坦然接受生命的全部,也是無上的勇氣。 瞬間往往隻是相對而言。 家族世代的交替隻是不同片段的銜接。一種酷似的相貌如順河而下的浮萍世代相傳。每一輩人都仿佛是一種氣質的不斷延伸,如同樹葉四季生長凋零,枝幹卻是常在那裏的。喜歡用命運來解釋成敗的人有多少能看到立足的枝幹呢? 一個人的生命和曆史比較更是瞬間。曆史往往隱含一種勢力的意味,它的主人公是或強或弱的極端。而文學藝術則屬於不能在青史留名的絕大多數人。小說的主人是浸透某一種生活味道的人,否則便是皇帝也隻是配角。而能真正平視人生的作家往往是我最喜歡的。 川端康成筆下肌膚勝雪的藝妓,夜深歸來不及做飯,隻能就梅晡飲味(口曾)湯,卻常常在日記裏記下曾經讀過的愛情故事。不過隻是通俗雜誌上的小說,記的也隻是情節概要。於是男主人公看到了不禁歎到:“一切隻是白費力氣罷了。”這句話讓人想起來總是感到惆悵。 卡謬提到一個小職員,年輕的時候頗有表演天分,卻為了一份養老金終生在政府工作,口氣中不乏對小布爾喬亞的惋惜。跳出社會獨立思考是困難的,對身處其中的人批評指點卻是容易的。 讀到沈從文,則有一個片段在篇首象火花一樣照亮了整個<<長河>>: 桔園的主人肯讓過路人白吃桔子,卻不賣,“大總統來出錢也不賣”。第一次路過的人不熟悉,誤以為是小氣,賭氣說:“嘿,稀罕你的!”“就是不稀罕才不賣!” 一句話,充滿平實生命的活力與張揚。 三個作家都是我特別喜愛的。僅就這一點以偏概全的比較上,我卻最喜歡沈從文。在他那裏,生命的每個角落都閃爍著光芒。男歡女愛,打情罵俏,甚至對相熟女子的一句口舌戲弄,都有一種活潑潑的生命力與新鮮感,沒有半點汙濁與哀歎。就連八十歲的老水手還仔細為了二分工錢與人討價還價,對生存的執著沒有絲毫減少,盡管常人看來不過是個老滑頭。 再以後又了解到沈從文正值盛年卻被迫放棄寫作,自殺不成。既選擇要活下去,便認認真真地生活。在博物院和開始肆意欺辱他的人共事三十年,最終成為文物專家,並安享八十高壽。與同時其它許多作家的或無所事事,或說謊媚上,誰又能說沈從文的生命不是一種勝利呢?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裏,也許就是那些湘沅河邊的瞬間成為一個人最有力的支撐吧? 每一個生命都是平凡和奇異的交織。沈從文的書讓人知道如何去看待他人,如何看待他人生命裏的瞬間。每每在新聞裏看到遭遇天災人禍悲痛欲決還要堅持活下去的人,看到腦癱兒的母親不放棄自己的孩子助其求學,往往在同情之餘是尊重,甚或感激。 感激他們為我們其他人承受了這一次打擊。世上的苦痛總數是一定的。受苦的人仿佛是火蟻抱團過河。偶然在最外麵的溺水而亡,讓裏麵的有機會活下來,繼續向前走,準備下一次的犧牲。 每一個個體也許並沒有本質不同。不同的隻是偶然。人年少的時候往往輕狂勢力,會指著別人說:“我也不過就到這個地步就成了。” 真正自己走起來,往往幾年的工夫,就能發現,當年的“不過如此”其實是一種奢望。認識到平實生命的尊貴,短暫瞬間的相通,其實也就是對自己的尊重。 與瞬間相對的是永恒。而永恒又是什麽呢? 永恒是年年更生的綠葉,在初夏一個金色的清晨曾經披掛的那顆露珠。 永恒是將時間的銀河敲成無數碎粒,在最微小的一顆上也能發現的那點光澤。 瞬間的瞬間就是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