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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陳丹青對話《小武》現場筆記

(2009-12-22 01:55:38) 下一個
賈樟柯、陳丹青對話《小武》現場筆記(2008年11月23)

賈樟柯、陳丹青對話《小武》現場筆記(2008年11月23)
賈樟柯 陳丹青
人文與社會投稿
薠望:為咱網站做點貢獻。邊聽邊打字做的筆記,有點亂,大家包涵,好在這兩位說話都比較平緩,所以大意都在了。以為是膠片,結果是放碟,原來膠片給電影局沒收了。
人文與社會:賈樟柯敘述了他創作《小武》的背景和動機,主要提到對中國社會生活變化的感受,一個通過學習獲得自我的過程,還有對電影中虛偽現實的憤怒。陳丹青談了他與賈樟柯以及小武的共鳴。
賈樟柯、陳丹青對話《小武》現場筆記(2008年11月24)薠望

賈樟柯:我先講幾句。剛才我斷斷續續也看了一會兒,好久沒看了,想起以前的事。這個片子片頭大家看到了是“北京電影學院學生作業”,四年級拍的,原來沒有打算拍《小武》,寫了個短片《夜色溫柔》劇本,講一對男女相愛多年卻不曾過一夜,終於男生一夜有了一間房子,就講這夜兩人的愛情故事。

這個劇本找到投資後,正好春節,回到山西老家汾陽。回去後發現縣城變化很大,老主街的很多明清建築要拆,無法保留很多記憶。縣城外的服裝市場全部變成歌廳,電影裏麵是實景拍攝,維也納歌廳,萊茵河之夜之類的。

我讀書特別晚,23歲讀,我回去時很多高中同學都有小孩了,麵臨離婚,分家,哥們別扭,說來說去都是錢的問題。於是97年感受到劇烈變化,深有感觸,用兩星期寫成《小武》劇本,製片人同意,同樣預算,從35毫米短片改成拍16毫米長片。開始拍,21天拍成,後期製作漫長,98年2月份才完成,參加那年的柏林電影節。

陳丹青:這燈光不太民主,看不到台下的學生。(對學生)你們能看到我們嗎?(學生喊看不到,擋住了)。這幫哥們(記者、攝影等)擋住了,第二個不民主。弄得有點像黨代會。你是導演,你說兩句。

賈樟柯:固定機位,開機,閃開。

陳丹青:這燈光不太民主,完全像被審判。哪些同學第一次看《小武》?還挺多的。

我看到賈樟柯覺得時間真快,10年前還在紐約畫畫,突然一個長途,一個朋友林旭東從中國半夜打電話來,都是上海人,在江西插隊的老知青,一起畫油畫,80年代分開。至今認識40多年,10年前他打電話給我,推薦賈樟柯和《小武》。他84年才考上中央美院,在版畫係做研究生,88年畢業,在廣播學院教導演係,那段時間他做了很大的改變,我們學西畫的必須看到原作,我要出去。他是一個書生,很安靜的一個人,他覺得出國太麻煩了,他不想走這條路。

覺得電影沒有原作的問題,在北京和在羅馬看《教父》都是麵對同一部電影,所以他的大部分興趣就移到電影上去了。他後來到了廣播學院的電影導演係教書,很有意思一個學畫的。他目擊了第五代導演,同時認識了第六代導演,張元等等,所以在97年就持續跟我通信,談中國電影的一些變化。他經曆了第五、第六代起來的興奮,然後慢慢又失望。到了98年的時候,可以說他對前兩代導演至少已經沒有太多的熱情了,他認為那代導演也正在低潮的時候,那時大片還沒有出現。第六代導演拍出了第一批電影之後也沒有重要的電影問世,所以這是十年前的狀況。我在外麵也不是很清楚這個狀況,那一天林旭東突然跟我說,我一看表他那邊已經是半夜了,顯然他非常激動,他說最近出了一個人,出了一個《小武》,他說我馬上快遞給你一個《小武》錄像帶的片子,很快我就收到了,第一遍看時,看完以後我就明白為什麽林旭東那麽快給我來電話講這個電影。

賈樟柯:他是以顧問的方法,每次都是拍完之後或者剪輯階段,他有很多經驗。

陳丹青:大家沒有見到林旭東這個人,他是非常本色的一個人。深沉,毫無功利心,參加中國很多實實在在的事情,比如紀錄片,並且張羅兩屆國際紀錄片在中國的座談。

我當時看過《小武》以後,我就明白他為什麽在對第五代、第六代比較失望或者沮喪的情況下,他會對剛剛出現的賈樟柯會那麽看重他。那一年也很巧,我正好被中央美院老師叫回來在那代課,帶了幾個禮拜,我跑到美院來又看你的《小武》,十年前他在放他那個電影, 當時在北京看的經曆很特殊。那個電影好像錄音有點問題。


賈樟柯:不是錄音,因為在當時16毫米在中國無法加字幕,所以每次放映就要我給所有講山西話的人物同聲傳譯。後來這個膠片被電影局沒收了。

陳丹青:中央美院的場子比這小多了,我坐在當中十幾拍,賈樟柯坐在最後一排一個小燈照著他,每句告訴他們說什麽,非常奇特的觀看經驗,我又把《小武》看了一遍,後來我又看了一遍,這樣我看過了三遍《小武》。

沒想到過兩年我人就從紐約回來了,回來那一年正好趕賈樟柯拍完《站台》。半夜三更把我和阿城叫過去,就那麽看了一場,馬路上熱得人都黏在一塊,看到半夜兩點鍾,這樣我看到他第二部電影,此後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目前我看最近的一部是《三峽好人》。我很有幸看到一個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和此後十年之間的電影,我都看到了。

再提下劉小東,63年的,比我小十歲。比賈樟柯要大,你是70年的,你屬狗的是不是?1990年在紐約書攤上看到劉小東的畫,很激動,就像當初林旭東看到賈樟柯一樣。我馬上寫信給他套近乎,才知道他是我的校友。我私人的一個比喻,劉小東是在繪畫界略似賈樟柯的角色。

從他們開始,我覺得我們這代人口口聲聲說要追求一個現實主義、人道主義,藝術要非常強烈的表達這個時代,其實我們這幾代人都沒有做到,第五代沒有做到,我也沒有做,我上一代更沒有做到,因為不允許。兩方麵的原因,一是國家政策不允許,你不能說真話。第二個因為長期不讓你說真話,你不知道怎麽說真話。所以文革以後,像我這一路人立刻被關住,因為實在太荒涼,不然這哥們兒畫了點小東西,不錯有點真實的意思。我們這幾代都沒有做到在藝術創作中說真話.

到十年以後,劉小東把熱乎乎的兩攤屎扔過來了,他就開始畫民工,焦躁的青年,失落的一代,憤怒的眼神,一身的青春。美術館當時也沒明白過來,後來才追認。然後過了幾年,賈樟柯這家夥出現了,表現小武這個小偷,一個無聊的人。

今天他來了沒有,王宏偉,小個子大演員。我在紐約看小武,影像一出來,這個小痞子煙一抽,兩條腿一抖,我說這就對了。第五代電影沒有一個鏡頭這麽準確,就是現在中國的一個完全沒有地位,沒有意識形態的角色,完全沒有前途,沒有理想,站在公路旁邊等車,一直到最後手銬銬上,蹲下來,人就圍上來。完全準確極了,我們在中國生活過的,小縣城過來的,千千萬萬這樣的青年,一直站到90年代,都沒有人去說他們。這家夥一把抓住,他就說了。

我今年在台北見侯孝賢,問他覺得賈樟柯怎麽樣,他說這個人很有辦法,會玩業餘演員,這完全是經驗之談。我們老知青從來沒有說出自己的話。到了小東,他把這一代青年的失落感堂堂正正扔在畫布上。到了賈樟柯,就用電影。這麽一種電影,從《四百擊》《筋疲力盡》到帕索裏尼,更早的像布列鬆這些人,一個主題就是現代國家現代社會,舊文明消失新文明出現時,價值失落,很多焦慮,很多年輕的生命站著,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但他非常意識到老子也是一個人,我該怎麽辦。這變成一個影像的傳奇,幾乎從60年代開始變成一條線,而這條線很晚進入中國,而且被中國藝術家明白這可以說出來的事情,可以變成一部電影,變成一幅畫。


我當時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80年代最早看到陳凱歌,當時我覺得很吃驚,我們這代人還有拍電影的。而且這幫人牛皮哄哄,說超越前代。但我後來看到《黃土地》非常失望,用很緩慢的過時日本長鏡頭拍共產黨員收集民歌。非常抱歉,我說得過分。我說太多了,你說說。

賈樟柯:我講下當時的情況,我開始學電影就是衝著導演去的。我一開始寫的劇本都是生死離別啊,傳奇啊,那時候以為隻有這些才是電影能夠和值得呈現的東西。在這個過程裏麵覺得我們一出生並不是自我的人,很隨波逐流,但這個過程中讀了看了很多。看到侯孝賢的《風櫃中來的人》,他片中海邊的人和我家鄉的人很像,很感動,這裏麵有個人的東西。

這是一方麵,有這樣逐漸的獲得自我的過程。另外一方麵也和憤怒有關係,每周三電影學院有兩部最新的國產電影,我看了兩三年以後覺得沒有一部跟我們的生活有一點關係,連飲食習慣也不一樣。100多部電影有30多部是大學生去農村扶貧,最後愛上這個地方就留下。有個電影是縣領導夫妻早上對話,北方縣城,但餐桌上放著黃油麵包橙汁,上電影連飲食習慣都改了。有些是慣性,感覺有的東西是可以上電影的,有些不行。會有一種所謂的電影的慣性,有些東西是可以拍電影的,有些東西是可以入畫的。所以我認為我麵對的是一個特別僵化、特別虛假的世界。當我走在北太平莊,那時三環還沒完工,很多民工的汗水青春痘跟我家鄉的哥們很像,我想起我的家鄉,想起現實生活質感的時候,我覺得我們為什麽不能拍一種電影,他是我們自己的,而不是一種想像。

陳丹青:其實大家都是有意見的人,拍一個電影要罵,要說好,都有話講的人。你已經功成名就了,用不著跟大家說了,大家知道你這麽多年拍了這麽多電影,小人物,一個時代的變遷,考上北大就不是小武

好像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小武,也偷過東西,沒給抓住就是了。叼著根煙走來走去。小武光著屁股去洗澡,幾步走的多對,在裏麵大聲唱歌,隻是他唱是90年代的歌,我唱的樣板戲。我們小時候都這麽過來的。也不服,也沒什麽本事,也沒錢,也沒有女朋友,不知道前途在哪裏。都這樣過來的,你也這樣,你走另外一條路,你也會墮落,你在一個訪談中說,電影救了你,我是畫畫救了我。我們一起聊天吧,大家對話。

學生:想問賈樟柯導演,《小武》澡堂鏡頭裸體,是想表示生活的真實性呢,還是有所指。

賈樟柯:覺得不能拍穿著背心洗澡的片子,覺得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是我們的身體。

學生:拍《小武》是受什麽影響?布勒鬆?

賈樟柯:我看過一些關於小偷的電影,比如印度電影《拉茲》,《扒手》。但在拍《小武》的時候沒想到這些,開始的時候想拍手藝人。但我有些小偷朋友,縣城固定居民都知道這些人是小偷。我在拍這個電影的時候還基本不知道電影是怎麽回事,來自很多街頭的感受,比如說人物的調度都是來自生活的經驗。縣城人來人往直接變成了電影方法,並沒有說直接的來自布勒鬆電影。布勒鬆電影對我也有很多幫助,我非常喜歡他也用非演員,但他是把他們看成道具和物件,把他們的生命力降到最低。我用非演員是喜歡他們的空間,所以大家的思路是不一樣的。我是希望非演員的熱乎乎的那一麵。布勒鬆電影中有一種高傲的一麵,類似山川的沉默,不是來取悅你,這是我特別喜歡的。

學生:陳丹青說繪畫拯救了您,電影拯救了賈樟柯。誰來拯救我們這代人呢?我們看不到很真實的東西來表現我們,有個《奮鬥》電視劇,沒看過。誰來救救孩子,不管我們是不是孩子,誰來救救我們。

陳丹青:你聽過我北師大的講演我沒有資格攤救救孩子,我的結尾是文學是危險的,才華尤其危險。魯迅說了那句話以後,中國有很多人想用哲學、軍事等來救中國,都同意舊中國是吃人的。我認為文學家說出這種話是危險的。不應該指望一種主義來拯救一切,不要有奴才的思維也就是說誰來救我們。要從很小的地方做起,救自己,哪怕一個標點符號。賈樟柯是一個個鏡頭做起,一步步電影形成的。

學生:群眾演員用法,生氣的時候怎麽樣,罵娘嗎?

賈樟柯:當導演如果沒有生氣的時候,肯定是個怪物。如果導演不罵娘,那是怪物。導演著急沒用。以前我性格很急,遇事不知怎麽處理。以前我不是很會和外人打交道,拍電影就逼著你跟人打交道。比如小武裏麵的澡堂,交了定金又不讓我們拍。我們想辦法,說今天不拍了,得立字據,說是你不讓我拍,耽誤我的工期,結果他不願意但責任,就讓我拍了。當導演就需要了解人情世故。

十年中遇到很多挫折。小武的後果就是被禁止拍電影,那個時候覺得有外在壓力的時候,應該怎麽處理。在拍這個電影的時候帶著很大壓力,我希望在平靜的觀察中拍電影。有人問小武為什麽不反抗,我覺得不能因為我們自己的情緒和意識形態,讓人物超越他的生活。

學生:電影中小武是處男嗎

賈樟柯:在電影中他一定是處男,有處男的焦躁不安。

學生:賈老師,我是電影學院過來的,片場駕馭非專業演員的經驗,陳丹青老師,我們真的能夠救自己嗎?

賈樟柯:選擇演員的時候沒有界限,第一反應是找誰來演。恰巧在前幾部電影寫劇本的時候就有對應,所以王宏偉就是按他寫的小武,他特別有感染力。也有即興找來的。有些具體辦法,一起打麻將,唱卡拉OK,演小武父親的,看戲劇比較多,開始演的時候特別誇張,我演給他看,我演得比他還誇張,他就說我不對,再一演就是自然的了。《三峽好人》中三明跟老婆見麵,老婆問,16年沒有找我,你現在為什麽找我,劇本有特別煽情的對白,三明說壓在煤礦下麵了,當時就想能活著出去一定要找你。不說出來就更含蓄,幫助我形成一種美學。

另外女的要跟丈夫分手,晚上就睡不著,演員說能不能讓我吹電扇,我覺得這個想法把一個平庸的過場戲變得華彩。

陳丹青:我看到《三峽好人》16年沒見麵這個地方很佩服,那個女的問你吃飯了沒有,要不要吃碗麵。尊重生活,深入生活,這是有道理的。我也經曆過這種情況,我從來沒見過祖父,他快死的時候去台灣見他,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說的話根本都不是那些煽情的話。

當魯迅說救救孩子已經很誇張了。為什麽要救,這個問題不知道怎麽回答。

陳丹青:謝晉在80年代很多好片,第五代導演並沒有超越老一代導演的比如《早春二月》這樣的片子,但他們很幸運,和文學家一樣,是第一批跟外國交流的導演,所以有國際知名度。背景是在紅色風暴以後,世界想看看中國是什麽樣的。

跟小武共鳴。知青的時候老偷東西。偷雞偷鵝,偷過一次鵝,脖子長一把抓住,一擰就不叫了。難的不是偷,不知道怎麽處理一大堆會飄的毛。創作上也經常偷,78年開始畫油畫,經常這裏拿一把椅子什麽的。天下文章一大抄,現在寫論文互聯網下載一個就好了。

學生提問:《小武》到現在10年,中國太多地下電影跟風,我覺得應該多點話題。

賈樟柯:我的電影共同特點是關注當代中國現實。在審查製度麵前,處理現實有很多風險,因此很多人躲進商業片或者古裝片。處理現實的時候大家有共同的背景,就是中國的社會現實,所以大家並不是在複製,而是因為共同的現實。2000年拍《站台》的時候,三明簽生死合約,是一個必須的環節。過幾年就有了盲井。這並不是說相似或者完全互相影響,而是共同的現實擺在麵前。

我自己的創作也一直在轉變。這兩年在做1949年的劇本,十年處理現實的過程中發現現實與曆史緊密關聯,這幾年越是麵對現實就越是對曆史感興趣。比如說鬥爭哲學,跟文革很大關係。前幾天看到關於“滅”的一個話題,有個導演聲稱已經滅了法國,滅了日本,哥們準備後天滅好萊塢。這就是不讓人家活,我相信這位導演這麽說話是因為無意識的慣性,這種慣性來自文化中某種潛移默化的習慣,要勢不兩立。

最近覺得自己對曆史,尤其是民國曆史一無所知。希望下一個階段能拍拍曆史,民國,49年政權交替,文革,60年初饑荒,反右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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