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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談話錄--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

(2009-12-22 01:40:05) 下一個
文章 - 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談話錄--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

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談話錄--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提交者: 人文與社會 日期: 2009/03/16 閱讀: 119 來源:中國藝術批評

摘要:陳丹青建議學習國畫時廢除素描,重新定義水墨為當代藝術

Tag: 陳丹青 田黎明 李津 劉慶和 武藝 .

地點:陽光上東一咖啡屋人物:陳丹青 田黎明 李津 劉慶和 武藝

文字整理:鄧馨  

關於當代“水墨”的定位 

陳丹青:你們幾位為什麽要找我談“水墨”話題? 

武藝:我們感覺您對“水墨”有個人獨到的看法,所以想找您談談這個話題。  

陳丹青:我一筆水墨也不會。我對著董其昌畫冊“寫生”,但那是油畫。你們幾位畫得很輕鬆、很隨意,造型能力強。我以前不知道劉慶和的作品尺寸,在雙年展看見了,這麽大!很難得,可是你畫起來像玩兒似的。  田黎明的畫我比較早看見,很淡的墨,講詩意。李津該算彩墨吧?大量日常生活細節都能擱進畫裏去,還有女人和他本人。  去年我在今日美術館書店買了一本武藝的畫冊。我也很想來這樣畫畫,沒負擔,很開心。我畫畫太嚴肅。你們和江蘇畫院那幾位都畫得很開心,能力又強。學你們的人肯定很多,中國是畫出一個路子就一幫人學,但總不如,學不像。

  我的問題是,為什麽你們心甘情願把自己想成“水墨畫家”呢?如果你們在德國,可能被稱作新表現主義畫家,在意大利,可能被稱作“新繪畫”。這些歐洲當代畫家和你們有點相似:造型很自由,畫法很率性,既不很現代,也不很傳統。畫麵有敘述性,甚至有點可以解讀的“故事”。可是在中國,這樣畫就給框定在“國畫”呀、“水墨“呀這些話題裏,不好往下說。

  其實你們和方力鈞、嶽敏君他們在做同樣的事情。他們固然有不少符號,但全部來自當代生活,主題是活的,但你們畫同樣的主題,立刻給塞到國畫、水墨之類話題,昏天黑地談,我看不到講出什麽道理。你們這樣畫是因為這類討論嗎?你們的影響來源,我看是大範圍的當代藝術。你們說是不是?

  唐宋元明清不談什麽國畫水墨之類,畫家就按題材分類:山水、花鳥、人物、鬼神等等。你們不畫山水,不畫花鳥,南京的徐樂樂他們還畫點曖昧的古裝人物,可是你們畫不折不扣的當今人物。反正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你們願意把自己的實踐僅僅放在“水墨“話題裏麵?

劉慶和:我覺得這好像是一個借口。當代藝術已經很“熱鬧”了,如果說不堅持水墨,反而有點站在此山望彼山高的感覺。但是,我們的考慮並沒有單純局限於水墨,實際上也是與當代緊密相關的問題。我覺得確實有些話語權是被西方的強勢文化占據了,使得當代不知不覺之中,就成了現在的當代樣子。水墨所處的位置並非是被動從屬的位置,而是水墨群體的無意識和對當代文化麻木的狀態所形成的劣勢

陳丹青水墨和傳統國畫其實是兩個概念,比如說你們想做水墨實驗,重要的不是水墨,而是“實驗”。問題是這種實驗跟西方的“實驗藝術“是什麽關係?“八五”運動後,很多人用水墨工具表達所謂“觀念”,穀文達最早,我記得還有人把真實的桌椅做裝置,全部包裹有墨跡的宣紙,觀念是西方的。

另一路國畫家走很傳統的路子,我認識像清華美院張仃的學生邱挺,還有大批這樣的水墨畫家,也不能叫做複古派,但他們試圖跨越革命國畫傳統,回到清以前的道統,至少是他們認為的古典道統。你們幾位,要我看,第一,是人物畫家;第二,是當代藝術。很簡單。工具雖然是水、是墨,但一件作品那麽多訊息、意圖,僅僅用工具來定義,不覺得奇怪嗎?當然,圍繞水墨兩個字,各種理論就會圍上來,涉及美學,涉及美術史,等等等等,油畫就不會有這問題。我從來沒見過一群西方人談論一組創作,關鍵詞是“油畫”。我喜歡水墨畫。我認為全世界最好的繪畫是中國的水墨畫。當然,我指的是古典作品。但西方人物畫傳來後,國畫家就有點“慫”了,開始自卑,好像不如人家。可是我看了大量中國古典人物畫,非常了不起,從顧愷之開始就起點很高。不應該去和西方那個係統比,那樣一比,就用了人家的標準,就會自卑。徐悲鴻那代人開始國畫革命,把西方素描和造型係統引入國畫,改造國畫,的確使水墨人物畫有了新意,但中國人自己畫人物的一整套美學、技法,逐漸失落了。1949年後,國畫也好油畫也好,人物畫變成革命畫,國畫革命變成革命國畫……國畫的內在規律被破壞了。今天回過頭看,國畫革命的那些人物畫,還是比不過古人。你們認為比得過嗎?比顧愷之好?比武宗元好?比李公鱗好?我看比不過,遠遠比不過。但問題是古人那套,畫古人好,畫今人不好辦:你怎麽用古人那套畫西裝?畫時裝?畫小汽車?西方人也有同樣的問題:文藝複興畫耶穌那一套辦法,怎麽畫現在的西方人?所以西方油畫也一路在變。世道變了,繪畫一定跟著變。國畫革命後,也出過一些了不起的畫家,蔣兆和、黃胄、盧沉等等。五六十年代出過一些天才,但是畫政治內容,政治宣傳。“文革”後,現代主義衝進來,國畫又被衝亂了,無法確認自己的文化身份。到你們這代,決定畫當代生活,畫自己的感受,我認為你們超越了解放後的新國畫。油畫是占了畫種的便宜,天然屬於“當代藝術”,但意大利人或者德國人隨便怎麽玩兒,他們不會問:這是油畫還是國畫。隻有中國人這麽想。李津你畫你的女人啊,蔬菜啊,魚肉啊,火鍋啊,多活潑,你不用怕當代藝術,不用怕西方,你想畫什麽就畫什麽

李津:我們都被外界貼了水墨的“標簽”。我是從一開始學習水墨就知道學習國畫比學西畫有優勢。從接觸水墨材料,欣賞到國畫原作的機會多,再到師承關係,這些無不證明學習國畫成功的可能性比學習西畫更多一些,更方便一些。  

陳丹青:是啊,這是我們的優勢。傳統國畫有你特別偏愛的嗎? 

李津:我的學習方法不同。我自己腦子裏有很多自然圖式,天津的老先生們則對我有很多傳統國畫的影響。  

陳丹青:一提起水墨,就要說到“當代”和“傳統”,這倆詞是一對冤家。我的意思是我們能不能超越這套話語?我定義你們,就是當代人物畫,這個定位明確後,所謂水墨問題反而好談了。從題材看,從所謂當代性看,你們超越了黃胄、周思聰那一代人,黃胄、周思聰他們超越了明清那一代人。明清畫家在當時也是“當代畫家”,陳洪綬是當時的“前衛”畫家。任伯年在他的年代,也很“前衛”,可是到了共和國,他們就成了古董,過時了。中國水墨人物畫在明清以後的處境不如唐宋那時人物畫被山水畫壓著,山水畫最雅,最有才華的畫家都畫山水畫,宮廷裏很好的人物畫家畫《乾隆下江南》之類長卷,畫得多好,可是不入畫品,不入史。到了解放後,人物畫又被革命內容壓著,畫幾個工人農民,被抬得很高,變成政治內容,山水畫反而是“反動腐朽”的畫。所以從明清到現代,中國水墨人物畫一直被扭曲,找不到端正的位置。到了我們這一代,像江蘇畫院徐樂樂那批人嚐試“新文人畫”,但他們不是“文人”,他們的聰明才氣是畫“人物畫”,隻是不再象革命國畫那樣畫工農兵,而是返回明清,畫才子佳人。北京略晚一步,也有不少人畫這一路。朱新建是畫“時人”的先驅,日常世俗,短褲衩、小胸罩……表象上看他畫的是情色,但他打開一道門,既告別革命畫,又告別文人畫,直接肯定世俗性情。到90年代初,你們玩起來了。我不知道評論界怎樣看待你們?為什麽不能像古代那樣用題材分類:人物、花鳥、蟲草……也可以按宋元明清、民國、共和國、改革開放分類。每一個階段都有幾個傑出的畫家。全要用水墨兩個字談,你怎麽談得開? 譬如李津畫你的日常,畫一個性感女人,穿件小花襖,肉乎乎的,和你買菜做飯睡覺—過去幾十年沒人這麽畫過。古代是有這傳統的,不入廟堂,不入文人畫家的眼,可是春宮畫去掉性交,其他細節豐富活潑,很日常,江南許多水印版畫有這類傳統。解放後這一路斷掉了,於是畫工農兵。其實你現在畫的才叫真正的“人民”—畫我家、我老婆、我愛人、我兒子……凡是古老的畫種,隻有找到新的、沒畫過的素材,它的語言就可能創新。武藝的國畫類似野獸派一路。你把國畫順到油畫裏,又把油畫順到國畫裏,是“兩棲動物”。我一直留心看當代藝術。評論家怎樣評價你們?你們有沒有自己對自己的評價?多數評論家不太會看畫,也對繪畫沒多少真實興趣。劉慶和你被選上雙年展,恐怕是為了搭配,裝置有了、現代雕塑也有,再配個弄水墨的,是不是這樣? 

李津:策展人還是考慮有宣紙的作品。  

劉慶和:現在我對評論家不敢太信任。把那麽多的讚美往一個人身上砸,實際上是和被砸的人有仇,自己還美呢。評論家把自己說得不好,我希望聽者別信,說得太好了同樣希望大家別輕信。潛意識裏也就是希望大家知道有人在關注我而已。到底是誰亂了呢?我們自己也有點亂。一件作品的產生之後是理論家的學術定位和雜誌的版麵,以及展覽場地等等,幾乎就是一條龍了。這種狀態的維持都離不開虛偽,久而久之,這也就算是學術了。

陳丹青策劃當代藝術要找話題,找說法。“都市”是個時髦說法,你們畫的都是都市人。過去我們那個時代,城裏人必須畫農民,現在是城裏人畫城裏人。城裏人畫自己最親最熟的生活,很應該啊。

李津:界限寬一些。  

陳丹青:當初新國畫的目的是畫現實生活。江豐反對舊國畫,他說為什麽不畫人物畫?不畫現實生活?這句話沒錯,但當時提倡畫現實生活,弄到後來其實是要你畫革命宣傳。80年代後國畫界自覺平反了這件事,和民國接觸上了。民國時期,徐悲鴻提倡的也是畫現實生活,畫新生活,畫新人。那是五四陳獨秀一派的主張。80年代,新生活,新人,真的進入畫麵。此前像李津的短褲衩、小妞是進不了國畫的。田黎明的畫不太一樣。你畫裏的人是沒有文化屬性的,抹去身份的,你的水墨畫和他們幾位不一樣。  

田黎明:我想人物畫,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它傳承中國文化的時候,它是借題發揮,它借用某個人物,但它反映的並不是這個人物的本身,而是反映人物背後的一個空間問題。比如說畫女孩,鄉村女孩,反映中國文化裏麵強調的“自然”,或者說人在自然當中的一種恬淡心情。我覺得中國畫具有意象的特征。在人物畫裏麵,傳統文化非常寬大,而當代文化中,都市文化也是非常重要,那麽都市文化跟傳統文化如何銜接、怎麽轉型,這是我們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這裏麵涉及到文化空間、人文空間,例如人在生活中的態度,人在自然中的態度,人與人之間關係等等,這些前人已經都界定得非常完美、完善了。但是現在改變了,有很多東西是錯位的,比如劉慶和、梁占岩、李津、武藝畫都市人物,我個人覺得,有時候他們的畫有種錯位的感覺。我也想找到跟傳統文化空間有接近和銜接的地方。當代畫家困惑就在於,筆墨的問題放到了都市文化裏麵來解構的時候,筆墨本身需要有一個轉型的方式,如何能夠讓人物畫具有當代性意味,有當代人所感覺到的生存狀態,同時也能夠包容傳統,這兩者在協調的時候會出現矛盾。比如說人物畫的造型問題,它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但是造型裏麵,又涉及到水墨和中國畫,再深入就涉及到文化問題。於是造型就要跟文化相連。如果光是用西方的造型,必然缺少了中國文化的理念,那麽造型也會出現問題。這是我們現在在教學、創作當中都遇到的矛盾課題。同時也必須用中國文化的思維方式與藝術規律來化解這些矛盾。  陳丹青:你覺得有矛盾嗎?  武藝:畫畫是個很自然的事,我自己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

李津:現在好多藝術家對題材用的心思非常多。對我自己來說,畫什麽都沒區別。我眼裏的風景和人體很接近,她們都具有色香味,是鮮活的、生動的,實際上是一體的。題材隻是一個方麵,最後給觀者看的還是你的熱情、繪畫表現方式以及你所傳達的性情和背後的文化積澱。咱們四個人背後積澱的東西都不太一樣,雖然都處於同一時代,但是感興趣的東西卻大相徑庭,表達各自的世界觀、人生觀,各自的理念。既然是畫人物畫,當然還是在人物上花的心思要多一點,我們沒把“人”作為一個純粹的主題,這一點可能還是和西畫中的人物畫存在一點區別。  

陳丹青:因為你找到了題材,所以你可以不在乎題材。如果限製你題材,你怎麽辦?  

李津:這是新課題,要真是好好限製的話,可能又進步一塊。  

陳丹青:在四個人裏麵,李津畫裏麵和煙火氣最重,全是人間事。你有一點點像劉小東劉小東什麽都畫:衛生紙、煙灰缸、耐克鞋……以前這些都不入油畫。  

李津:我畫的全是身邊的東西。 關於中國畫教學

陳丹青:你們策劃的展覽叫什麽名字?  

武藝:“四門陣”。  

陳丹青:我看你們好像還是喜歡談水墨問題。  

劉慶和我本科是在民間美術係,後來到了國畫係。先生們的教學方法是要我們堅持從傳統的路上走而不期待你走出來。至於走到哪裏,無所謂,反正路遠著呢你就走吧。而對學生來講,學生沒有自由選擇學習方法的機會,不能選擇適合自己語言的繪畫方式,或者是從傳統的方式直接進入或者其他。我們基本上是按照統一的配餐學習,教學大綱就如同這個菜係的菜譜,有板有眼地釘在那了。見到實在可憐的學生那好學的眼神,也就是添油加醋地有點滋味而已。我覺得這也是推動我按照我自己的想法畫下去的一個動力,畢竟管理自己容易多了。  

陳丹青:你教學生是怎麽教啊?  

劉慶和:我教學生基本上說得少一點。每當我把教學大綱貼到牆上的時候就看到旁邊的考勤值日表,他們擺在一起主持著學術和正常的教學秩序,當大家心裏也都知道大綱是在牆上的時候,教學的責任也就自然落在了導師的身上。所以我在教學上基本是即興而發,所以在總結評比時我是最沒有話可說的。我這樣做是和嚴格按照教學大綱的主導思想相悖的。但是在學生當中是有反響的。  陳丹青:你的風格很鮮明了,一眼就看得出來。  

劉慶和:實際上我的內心是厭煩學生的作品像我的風格,我所講的所謂個性化教學並非是像我的畫風,而是在強調學習的空間和怎樣利用這有限的空間。關上門自己可以膨脹一下,但有時也是不安,比如說學生特別學你的時候,畫裏麵不好的地方會反襯到我的畫,有的弱點被人家給放大了出來。  

陳丹青:這沒辦法。我回國看到有人學我畫西藏,我很沮喪。  

劉慶和
:話說回來,如果是我來主持教學同樣會出爐一個教學大綱,那麽多的人在那裏認真的又教又學,沒點兒秩序還行嗎。重要的是藝術教學不可能都是共性也應該有個性的存在。

陳丹青:現在沒有看到你展出的畫,都是新的嗎?展覽隻有你們四個人參加?  

劉慶和:3月份展覽,現在還沒動手畫呢。這個展覽除了我們四個人以外,還有20個左右年輕一些的學生,所以成為一個“四門陣”。這個展覽的名字是範迪安先生提出的。  

陳丹青:他們是你們的學生,還是社會上學你們的?  

劉慶和:有些是有師承關係,也有的不是師生關係。大家都是畫人物畫的,多少年來比較偏向於當代。  

陳丹青:你們的繪畫完全是90年代的,新的,都有自己一套辦法,很成熟。我覺得你們是非常好的人物畫家,當代畫家。再過一兩百年看你們的畫,可能會顯得比現在好。可是再過一兩百年看現在的山水,別說跟宋人、元人比,跟明人、清人比,不過是複製。就像慶和說的,根本看不出是誰畫的,一個套路。80年代後,人物畫家的造型工夫大有進步,你們幾位,還有劉小東,可以說是中央美院教學的正果。現在學生不會太花心思錘煉人物畫,畫人物很難,再過10年20年,人物畫可能會越來越少,變成稀缺品種。

劉慶和: 在教室裏比如跟學生講有關造型訓練的時候,他可能會在考慮另外一個問題,他會很虔誠地想,我什麽時候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像你這樣。  

陳丹青:對,希望快點賣畫賺錢。  

劉慶和:是的,比如四川美院大二的學生都已經有畫廊跟他們簽約了,衣食無憂了馬上就產生榜樣的力量,趕緊把它換成物質的東西。不受到外界的影響、專門訓練造型的學生越來越少。更多的是對於繪畫符號的所謂標新立異,看還有沒有曆史上的空白可補,這些對大家誘惑太大了。比如動漫對大家的影響等等。有人曾經問我怎麽看70年後水墨畫家?我個人感覺不是很積極樂觀。我覺得,畫麵裏散發出來的個人感受和氣息不是很強烈,總會有些“影子”。70年代有一個總體麵貌,他們能比較快地把握畫麵,但是畫麵裏麵流露出一種急迫地想在畫裏麵找形象、找符號的迫切心情。我有這種感覺,如果70後要想在他的年代裏超越其他,我覺得他們要回到傳統中去,而不是非要麵對中西方文化的接觸。八九十年代這類問題就已經出現了,現在已經不是前沿了。他們成長的時代,外界的誘惑太大了,這是誰都不可避免的事情。  

李津:實際上挺有壓力。要想對得起這個詞兒,一定是要受累的。陳老師認為理想的當代中國畫應該是什麽樣的?  

陳丹青:很簡單:黃賓虹過時了,林風眠過時了,李可染過時了,張大千毫無疑問的過時了,徐悲鴻的國畫也過時了—所謂過時,不是說他們畫得不好,而是他們成為曆史。他們的那種好,那種境界,不能夠回答今天的實踐,就像他們當年看破了曆史,認為元人清人的那一套,不能回答民國時期的實踐。反而蔣兆和我以為不過時,我不認為他是個水墨畫家,他是個偉大的素描家,是個偉大的現實主義人物畫家。《流民圖》不是國畫,也不應該說它是什麽畫,它就是一件偉大的作品。還有,齊白石沒過時,經過一長段曆史,我甚至覺得明人、清人到現在還沒有過時。我在國外看多了畢加索等現代主義,覺得他過時了,可是反回去看早期文藝複興,反而沒過時,越看越好。 90年代和21世紀,應該出現新的人物畫。但是這樣的人物畫出現時,被放到“水墨”話題上,這兩個字能說清楚什麽問題嗎?所以我寧可用中性的詞,就是:你們是人物畫家。劉小東的貢獻是:如果你要看當代中國,你去看他的畫。武藝跟你們三個都不太一樣,畫得特別放鬆,照美術史的路數,屬於野獸派一路,輕盈瀟灑,熱愛生活。  

武藝:我現在擔心,我萬一不熱愛生活,以後怎麽辦。  

陳丹青:我喜歡武藝的圖式。理論界劃分得太清楚了,其實畫畫很具體,就是要找到圖式。你們的作品裏有很多“二戰”後西方美學供給中國的新圖式。後現代藝術,或者說當代藝術,在語言上沒什麽好追求的,各種語言早就有了,能夠周轉翻新的就剩圖式。你找到一個圖式,你就成功方力鈞、嶽敏君他們,無非各自找到一個圖式,然後將自己的幾個符號放進圖式裏玩,或者是光頭,或者是笑臉,油畫跟國畫區別在哪裏?油畫它太“正式”,它的源頭是宗教,最早是給教堂、宮廷、貴族畫的。到了現代,你畫得再調皮、再開玩笑、再反諷,油畫還是總有一種“正式感”,它要進博物館。可是水墨畫的淵源是文人,是中國文化私人教養的競賽,閑情逸致,是戲筆,這一路西方沒有。現代有了幾位,譬如馬蒂斯他畫《金魚》,畫女人,畫靜物風景,從來不畫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之類大創作。但他是大畫家。意大利莫蘭迪也是小題材小油畫中的大師。中國畫追求雅趣、閑情,好幾百年曆史。解放後被中斷,改革開放後新文人畫就是想接續這個斷層。南京打頭,然後慢慢來到北方的天津、北京,這一路傳統又複活了,複活以後越畫越大,像劉慶和的畫簡直大得驚人。  

劉慶和:幾十平米吧。  

陳丹青:我的意思是說,你們要自信,要肯定這條路,問題出在“水墨“這個詞。西方從來沒有一個群體,一個時期,有那麽一群洋人坐在一起討論“油畫”,所以我反對中國的“油畫主義”,油畫不是“主語”,國畫也一樣。董其昌時代不談水墨,你看老董哪句話談水墨筆墨?宋人更不談,“筆墨”被後人弄成一個問題,現在成了非常崇高的詞,好像可以涵蓋所有學術問題,我以為這是個偽問題。

武藝:每個畫家個人對筆墨都有自己的認識,董其昌也有對筆墨的認識“陰陽向背十分善變”,非常具體。  

陳丹青:他講的是“熟外熟”,還講了“熟外生”,這才是要害。要是我對你們倆(李津、劉慶和)提意見的話,就是畫得有點太熟了。我也很能畫,可是我長期不畫速寫,不敢畫,一畫就會漂亮、準確、太熟,太油,沒味道了。  

武藝:劉小東現在也很熟。  

陳丹青:劉小東的厲害是他那麽熟,可是效果還很“生”,生氣勃勃,而且經常有畫錯的地方。可是我又喜歡“熟”,喜歡精煉的技巧。現在學生都不太會畫畫,真的很“生”,我也不喜歡。

李津:所以這又有矛盾,畫國畫還必須得熟,不熟的話這種功夫怎麽來的,怎麽練的?別人也會提出質疑的。  

陳丹青:這就叫做“能品”。“能品”從前是帶貶義的,如果評價你的作品屬於“能品”,是委婉的批評。但是我對近十幾年中國所有繪畫有個希望,就是多出“能品”,“能品”很少見的。任伯年就是“能品”大師,件件都是“能品”。你們的底線已經是“能品”。但“能品”的反麵就是一個問題—熟。畫一旦熟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油”。“熟”和“油”本身有快感,很好看,我自己清楚這種感受,所以很敏感。我的畫大致屬於“能品”,在速寫裏就油了,所以我停下來。不過油畫達到“熟”還不太容易,“能品”很難的。我看過李津的一個長卷,非常活潑。  

李津:我畫長的沒問題,畫寬就不容易。  

陳丹青:什麽意思?  

李津:就是我畫長卷,確實它有一個對款式的駕馭能力。在這個當代藝術裏,尺寸其實也是一個潛在語言,它能帶給觀者視覺衝擊力。畫家選擇繪畫的尺幅是因人而異。我覺得劉慶和他畫那麽大的畫就是一個貢獻,對尺寸有一種占有欲,對自己有這種要求,也是一種力量。  

陳丹青:你的畫不大?  

李津:我的畫長,又窄又長,然後我也想畫大,但是……  

陳丹青:李津把大畫當小畫畫了,慶和好像把小畫當大畫畫了。  

李津:水墨宣紙作品,畫大了究竟有沒有意義?劉慶和畫的很大,“八五思潮”的時候,穀文達做的作品,就是把一個字用水墨衝一下,其實在當時他真正的震撼和意義,是對空間的占有。《西藏組畫》畫得不大,絕對不因為尺寸令它失去什麽。我畫過二十幾米的畫,我也能畫一百米,即使無限製延長也都沒問題,因為它屬於一套規律。  

陳丹青:展覽的時候也是那麽長的給人看嗎,還是一段一段看?  

李津我在西雅圖搞過一個個展,當時西雅圖展覽方給我做了一個 18米長的桌子。因為我畫的都是菜,然後旁邊都擺著凳子,大家坐在那不是吃飯是看畫。策展人把這個事當行為藝術玩。我後來又想,那個展覽真正的創作是策展人,我自己隻是做一個材料被他選中而已。我還是覺得尺寸是個問題,也不是個問題。中國的藝術家真正的沉重真不在於幹某件事兒上,那種沉重實際上是內心的一種沉重。  

陳丹青:你們幾個人有沒有這種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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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津:他們保證都有
。我們其實特別想的就是那麽自由自在的畫畫。是不是就得畫得累,才能造就出來人呢?  陳丹青:當代山水畫我看得累,你們的畫看著不累,很開心。  

劉慶和:好像有人提出了“高原停頓”這個詞。意思是整個水墨畫到所認為的高度之後就停滯不前了,這是一個好的提醒也是一種擔憂。我自己認同這個觀點的同時也在麵對著現實。事實是高處是指哪樣的高處,我覺得如果是把古人的思路放到今天沿著他繼續走的話,本來也就沒有了高度。關於繼續走的話題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想到的,也是一種責任。 我們總在研究水墨技巧上的一點點變化,依此就能形成學術上的根本對立,看似兩端,而實際上卻挨得很近。這些問題還存在著。 

陳丹青:這是實踐經驗的問題。這些年的趨勢,畫家越來越沒話語權,批評家話語權又太大,而理論家的話語多數是空的,沒有多少內容,這是困境。水墨畫本身不是困境,目前的話語空間、市場和體製,是真的困擾。但是回到繪畫,我覺得你們都做得很好,可能正因為外界的困擾,你們才會珍惜玩味自己的話語,尋找快樂。今天私下談談水墨,很快樂,但一到研討會,一上雜誌,就變得很嚴重。有好的理論家,但整體上,理論家沒有為畫家做出什麽。我很少讀到一篇好文章,令人豁然開朗。你們說是不是? 

劉慶和:所以有的時候,畫中國畫就感覺有點累了。因為它這個傳統已經非常完善、非常完整。在這個完整的文化傳統當中麵對當代生活自然產生一些困惑,與傳統文化相融或碰撞,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實際上對於一個畫家來講,真誠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它真正的快樂就在畫的過程中,或者說是傾情投入吧。  

田黎明:我覺得這是時代的特點。每一個時代,都應該有時代的經典作品出現,並載入畫史,綜觀起來又非常清晰。陳先生造型感覺好,畫得特別有味道、有感覺,西藏組圖的生活化,藝術感,已經成為一個時代精神。在當代有很多人達不到,包括我們現在都做不到這個感覺。陳先生您知青時期的作品,透出一種時代樸素的美感。蔣兆和先生50年代的人物寫生,每一幅都不一樣。也是經過了寫生,蔣先生這些寫生卻不同於《流民圖》,它們都有著很微妙的變化,完全是從生活中觀察得來。他有著很深厚的體驗,他之所以每一個頭像畫得這麽細微,能夠感動你的時候,他的形式已經包含在其中了。形式、內容跟那個時代、文化背景、傳統筆墨結合得非常好。盧沉先生、周思聰先生在他們的寫生裏麵,都集成了蔣兆和先生這樣的文脈,畫得既大氣,又精微,它們也有時代特點,非常耐看、又很紮實,表現的時代形象感,我們都做不到這種感覺。這個時代的經濟發展,社會結構的變化,人們常常顯得很浮躁,這些因素對我而言是一個要反省的過程。回到水墨畫裏,水、墨、毛筆,它需要有一種控製,在控製當中還要有分寸,分寸當中還要有自由,這幾個關係一定要放在傳統大文化裏麵去,否則就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了。要從西方直接找,是不行的,我們不可能在宣紙上去畫油畫的感覺來……  陳丹青:你們幾個人可能在人物畫中回應了一個傳統,這種傳統類似中國的隨筆、散文、小品。這是中國一直有的傳統,就是遊戲的傳統。林風眠當時的貢獻,就是在那個年代肯定遊戲感。當然,他的來源不完全是國畫,他不能算國畫家,他繼承了野獸派和一部分後印象派的傳統,但他接上了中國繪畫的遊戲傳統,包括從中國彩陶吸收了不少手法,有遊戲感。黎明用墨的那種“淡”,還有李津、武藝的勾線,慶和的大潑墨,在我看來都屬於遊戲感,以前人物畫裏很少見,不這麽玩是犯忌諱的,可是你們就這麽用了。像冷梅、羅聘,他們的畫都是遊戲。  

劉慶和:在水墨的精神和畫麵的延續上,實際上更多的是在學校裏麵體現出來一種傳承。在我們這一年齡段上的人,沒有能超越蔣兆和先生的水墨寫生,包括盧沉先生、姚有多先生的水墨寫生,那真是高峰了。中國畫的寫生與油畫的肖像畫寫生還不一樣,我覺得其包含的內蘊會更多一些。  

陳丹青:你們超過他們了。我覺得水墨寫生斷送了水墨的性命,除了蔣兆和,因為我不把他當成是畫國畫的。徐悲鴻可能開始了一項錯誤,他認為所有繪畫都要從素描開始學起,這件事情毀了國畫。中國畫是從一根線開始,從一個眼睛開始,從一個局部開始。這在西方繪畫法則看來是錯的,可是那套法則套中國繪畫,也是錯的。拿西方的素描寫生法則叫你用中國毛筆畫素描,毛筆和線條的表現力完蛋了,中國人那種看對象的方式永遠失落了。我對中國畫的態度很矛盾。一方麵,我其實是用西方“眼”看中國畫,因為我的眼睛已經西化;另一方麵,我又是絕對的傳統主義者,因為傳統會自己糾正我的西化“眼”。中國畫妙就妙在它不靠一五一十的寫生,照樣把人畫得非常傳情,而且非常像。譬如曾鯨,他畫王時敏和王鑒,畫他年輕時的肖像,多好啊!還有畫董其昌肖像的那幅畫,忘了作者名字,畫得多好啊!根本不是寫生,尤其不是美術學院那套寫生。就算寫生,繪畫可以有一千種寫生的辦法,絕不僅僅是沙龍學院那一套。  

劉慶和:我是對目前的水墨寫生很懷疑,水墨寫生課教學的時候,從資料室借來一些畫冊和範畫參照,努力形成係統教學,教學上早已蒼白無力還要振振有詞,大家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這些老先生當時在麵對對象時是怎樣一種激情,而我們麵對模特時看到了什麽呢

陳丹青:臨摹才是對的。我一直想寫一本書,就是不要相信“素描是基礎“這句話,這句話是錯的。我算是看了世界各國的藝術,素描絕對不是基礎。素描隻是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生發出來的一種方式,然後延續幾百年,到18世紀變成學院係統,然後傳到蘇聯,再傳到中國—這是災難性的。埃及人、印度人幾千年前就可以把人和萬物畫得很像很像,像得一塌糊塗,完全沒有素描這件事一定要解開這件事情,不然中國畫沒有前途。中國畫的沒落就從素描教學開始。我非常尊敬徐悲鴻先生,但他要是看到他竭力提倡的素描後來給弄成這樣,他一定很沮喪,就像陳獨秀晚年批判自己早年的思想,他明白自己當年太偏激了。全麵懷疑中國繪畫傳統是錯的,但如今很難校正了。不廢除石膏像寫生,中國畫不會有前途。可是考前班已經變成最龐大的隊伍。這條路是走不通的。我當時在紐約聽說國內“新文人畫”起來了,很有興趣。“新文人畫”的稱呼完全是胡扯,但他們的重要貢獻是中斷了“革命國畫”的進程,然後跟清朝以前接軌,而國畫革命的技術關節,就是西式的素描寫生係統。徐悲鴻開創的“國畫革命”還能忍受,他的確使中國人物畫多了一種可能,但後來的素描訓練幾乎取代了中國畫最可貴的法則。現在一些中年畫家又回到古人,但他們不再畫古人,而是畫今人。國畫革命在他們身上證明是失敗的,我認為是這樣。可是在今天的所謂當代藝術空間,國畫蠻吃虧。因為它的“定語”隻是“國畫”,隻是“水墨”——用畫種和工具來定義那麽豐富的創作,我沒在別的國家看到過。你們看到過嗎?<< 張承誌:關於寫作:寫作的過程是一個思想搏鬥的過程 張旭東:雜文的自覺—魯迅“過渡期”寫作的現代性與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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