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陳丹青:美院的學生

(2009-11-01 18:31:45) 下一個

美院的學生

http://book.sina.com.cn 2005年03月31日00:00 新浪讀書

“文革”時期的上海,我有位英俊畫友,見麵看畫,神色鄙夷:  “你不懂色彩。色彩,要濃鬱,你懂嗎?”他漂亮而嚴厲地盯著我,教我“濃鬱”二字怎樣寫法。再就是關於我的“筆觸”,他也鄙夷得有道理:“要拙!拙,你懂嗎?”  

 我們背地裏叫他“濃鬱”。“濃鬱”傳達了他的老師的結論:上海人基本上不懂油畫。為什麽呢,因為他當年跟隨的老師,是一位分配到上海的中央美院油畫係畢業生。  在我學畫的年代,一位出身中央美院的畫家必是被外地同行們隨時提醒著他的出身,遠遠地敬畏著,奈何不得——不因這家夥畫得怎樣,也不因他姓甚名誰,而僅僅因為他的出身:  “中央美術學院”。  

 我未曾想到的是,不但外地,即便到了外國,出身中央美院的家夥仍竟被視為一種特殊的身份,仿佛黨員。有幾回紐約窮哥們兒聚會,電話通知,對方竟是卑怯:“你們中央美院同學聚,不合適吧?!”日後我與一兩位海外校友終至疏遠,便實在是看不起他們吃飯走路、見麵握手的一臉“中央美院”相。 

 畫友“濃鬱”後來倒是並沒投考美院,“文革”收束,他娶了拉丁女子,去了意大利國了。 

 今日的中央美院恐怕應該改稱“北方美術學院”:上海人在考生中早已絕了跡,江南人也稀罕得很。如今中央美院的考生“大戶” 是哪兒呢:東北、山東、河南、河北……怎麽會呢?我離開太久,不得知。在我上學那兩年,各係同學的來路廣得多了,單是我這一屆便有五六位上海人,近二十位江南人。而中央美院建院初期的青年教師中,據尚誼老師給我計算,全院隻有三位真正的北京人: “我、詹大、侯一民。”上輩師尊,更是絕少北方人:徐悲鴻蘇南人,吳作人皖南人,古元、李樺、羅工柳廣東人,董希文紹興人,江豐本貫浦東,死後遺囑是骨灰撒在黃浦江。 

 說來這也是民國的淵源了。我總以為舊上海其實等於紐約,人往那裏跑:小小美術圈,除去日後留在南方的老畫家,就我所知,或暫或久涉足上海的中央美院老前輩便有徐悲鴻、林風眠、蔣兆和、葉淺予、吳作人、董希文、許幸之……而美院兩代中老年教師,倒反不倨傲,不輕佻,大抵平實自尊,這些“美院舊部”說起“美院舊事”,還對美院曆年的身世際遇,搖頭歎息,雖則歎息之中,還是對美院的牽掛與惜愛。  話說得遠了,還得說回來。 

 1998年,美院號稱建院八十年,解放前那段不算,此後五十多年的畢業生論百上千,我所熟識的,隻能是78屆本科班與碩士班老同學。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之中,有昂然入仕的,有翩然出家的,有成功成名的,有默默單幹的,有遠在域外的,自也有告老退休的——數說老同學,唯在老同學群集之時才有意思,此處敘述,別人怕未必有興味聽,而所有藝術學生的生活大抵一樣。在我的記憶中,老同學們無非是在美院破食堂歡聲嘩語排隊買飯,在U字樓入夜的燈光下忽然竄到旁係教室尋釁笑鬧,或中夜翻牆走去吉祥劇院吃水餃,吃完,自亦翻牆回來。我記得宿舍過道警告關燈的鈴聲忒過驚心,某夜抄條木棍,上前一揮,將那鐵鈴給砸啞了。  

  此後###十年代入學的學生,多有豪傑,譬如留校的劉小東,下海的方力鈞等,都是我佩服的才子。我雖是討厭一切因名校背景而高視闊步的活傻×,但美術界看來看去,有時倒也暗中佩服中央美院——近年前衛圈出格出眾的惡作劇,稍一打聽,十之五六是在美院泡過一泡,而後在外聚眾滋事。譬如動輒脫光了弄作品的張洹,河南人,原在美院進修班混了兩年;宋莊有位女子偷拍賓館群妓,那錄像直見性命,問起來,也是美院的晚生;我還得認識一位小女生,畢業前好好畫著規規矩矩的油畫,來年就獻身“行為藝術”,足足熬了好幾斤人油……數十年來,論人才輩出、論活力外瀉,中央美院確乎是一肇事的淵藪,成才的窩點。而其中最有種的老叛徒,即“文革”期間大學畢業生,名叫栗憲庭。

  類似的壞名單開下去,恐怕真不少:我所以暗中佩服中央美院,不為混跡校內的驕子,而寧是野在校外的逆種,他們是美院“正傳”的“異類”,卻反證了中央美院之所以是中央美院——遠溯五十多年前,接管美院的軍代表艾青、出掌美院的江豐,便是民國年間理當通緝遠避延安的老牌文藝逆子,侯一民李天祥二位尚在十###歲年紀,明裏是學生會頭目,暗中是北平市地下黨員,哪裏肯安分守己。再上溯七八十年前的徐悲鴻,意氣激昂,挑戰祖製,私奔東瀛,遠赴巴黎,事事爭風氣之先,豈不更是“五四”一代藝術家老牌逆子中的頭牌?  美院是大氣的。毀譽不論,有一個美院擺在那裏,人會到裏麵去,又會從裏麵走出來:進去出來,出來進去,同是美院的學生,日後可以是不同的藝術家,走不同的路,做不同的人。  而時代曾經欺負美院,美院也不免欺負學生:在我畢業那年,有一天照例在U字樓長長的走廊走,老校友朱乃正遠遠招手:“過來,過來,有件東西給你看。” 

 那是一枚陳舊的畢業證書,證書首頁端端正正的黑白照片上,是十###歲一臉稚氣的朱乃正:作為“右傾”的懲罰,這份畢業證書扣留不發二十年,那天早晨,校方剛剛把證書發還給行將五十歲的老同學。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