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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退步集 > “且說說我自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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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說我自己”(2)

http://book.sina.com.cn 2005年03月31日00:00 新浪讀書

編輯在電傳裏問:什麽因素、什麽時刻使你萌生了、確認了要當一名“藝術家”的想法? 

 我不知道,也不記得。至今我羨慕能夠留起絡腮胡子的人,我真想知道是什麽因素、在什麽時刻,他們的胡子開始“萌生”,並 “確認”為絡腮胡子,而我卻沒有。  

 編輯又問:麵對現在藝術學院最年輕的藝術學生,如果他不知道您,會如何?  

 在今年出席的幾次座談會上,“最年輕的學生”遞給我的字條會這樣的提問:“請談談您的初戀,還有中年的欲望。”底下加個小括弧,歪歪斜斜寫著:“一定要回答呀!”

 我“會如何”呢?我說,在我的青少年時代,男生女生根本不講話。至於中年的欲望,請諸位等到中年再問吧。  

  編輯還問:聽說兩次您的流淚,一次是在倫勃朗畫前,一次是在學生麵前。  

 胡說!我從未在“倫勃朗”或“學生”麵前流過淚。在別的 時刻或場合,我確曾縱容過自己的眼淚,有時,那簡直是歡欣的經驗,但除非“刑具伺候”,我絕不招供詳細,直到我願意將之轉化為別的敘述方式。

 羅蘭·巴特在他追念亡母的著作《明室》中,母親以及母親的照片是貫穿全書的話題,可是在書中的大量照片裏既沒有他的母親,也沒有他自己。他坦白,但什麽也沒交代。他說:  “我要發表心靈,而不公開隱私。”  

 年輕的達利初訪畢加索:“先生,我今晨抵達巴黎,沒去盧浮宮,先來看您!”  畢加索應聲答道:“你做得對!”  藝術家自當如是看自己。

 凡·高同誌要算是倒黴的,但他在給親兄弟的信中說:“有一天,全世界會用不同的發音念我的名字。”  這算是“隱私”還是“心靈”?

 20世紀初,據說散在巴黎蒙馬特高地的“盲流畫家”中有位老兄每天早起將腦袋伸出閣樓天窗對著大街吼叫著:我是天才,我是天才!  

 看來我不配是個藝術家,不因謙虛,或因我是中國人。少年時,我在窮山溝裏好像曾經躲進被窩偷偷默念過“我是天才”之類譫語,因是過期太久的陳年“隱私”,可以“發表”,聊供讀者笑一笑。當代中國藝術家總算敢於公開求聲名,放狂話,遑急曠達,曠達而遑急,似也漸與西方人連同一氣。我就不止一次在國中關於藝術的文字中讀到引自安迪·沃霍的話:  “每人出名五分鍾。” 

  二十多年前,我時或被人告知我已出了名。近年回轉來,小小美術圈的同行居然依舊記得“陳丹青”。隻是這點若有若無的小名聲,與“我自己”有什麽關係?是什麽關係?每見圍上來要求簽名的“最年輕的藝術學生”,我總是感到委屈而失措:替他們委屈,替他們失措。我簽,但即便是倫勃朗或畢加索此刻坐在正對麵,我一定不會走上去要求簽個名。我會目不轉睛看他們,假如能夠,我願為他們捶背,洗腳,倒尿壺。齊白石說他甘願給青藤八大磨墨理紙當走狗,絕對真心話。

  編輯的電傳還說:即使現在,也有人不斷在對《西藏組畫》做解讀。

 不見得吧,要真是那樣,我該怎樣解讀這“不斷的解讀”?那是我的“聲名”還是“我自己”?關於那些畫,倒是四川美院一位學生說得最痛快。他生長在拉薩,與我老交情,看到後來一撥撥畫家跑去畫西藏,他脫口而出:打倒陳丹青! 

 上個禮拜我遇見了陳丹青,真的!還是在湖北,講座過後,同學們又擠過來要簽名。忽然人叢裏鑽出一位能說會道的小姑娘,江西人,屬羊,與我閨女一般大——大家哄笑了:原來這姑娘與我同名又同姓——名叫“丹青”的同誌我知道好幾位,同名同姓,現前麵見,卻是第一回——我們彼此瞪著,傻笑,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是個男子,與我同齡,我就可以模仿安迪·沃霍聰明而善良的惡作劇,聘請這位陳丹青為我拋頭露麵開講座。不是嗎?在眾人的朗聲哄笑中,我倆終於並排站站好:這回是我要求與“陳丹青”合個影。  臨了,陳丹青同誌一定要我為她寫句話,我就寫:  丹青:你怎麽也叫陳丹青?接著簽了我的名。  但隨即我就後悔了:憑什麽人家不能也叫陳丹青?我該這樣寫:  丹青:我也名叫陳丹青。
 
(2000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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