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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咖啡館 by Yuer

(2009-09-05 15:38:20) 下一個
匈牙利咖啡館 by Yuer

我就坐在我們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裏。這家咖啡館叫匈牙利咖啡館。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我走進這家咖啡店,就想起在那個遙遠的國家,1956年有一場失敗的革命,而這場革命似乎和此時此刻有某種聯係。

當然,和此時此刻有聯係的,還有坐在我對麵的帥哥。他腿長長的,牙白白的,在對我微笑。

匈牙利咖啡館可不僅僅是一個咖啡館,而且是一個政治陣營。宣稱自己常去匈牙利咖啡館,就等於宣稱了是自己的階級成分――一個左派的進步知識分子,或至少也是一個文化嬉皮士。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人,或進而整個世界的人,完全可以被區分成“去匈牙利咖啡館的人”和“不去匈牙利咖啡館的人”。一個小小咖啡館,大大提高了劃分敵友的效率。

咖啡館象一家鄉間小學教室。昏暗的燈光,擁擠的桌椅,斑駁的牆壁,惡作劇地橫亙在陽光明媚的阿姆斯特丹大街上,象唇紅齒白的笑容之間,一顆蟲牙突兀在那裏。令人費解的是,這裏永遠是人滿為患。人們摒棄了門外的燦爛陽光,和星巴克裏的資產階級光明,趴在匈牙利咖啡館昏暗的燈光下,象捉虱子一樣費勁地辨認自己書上的文字,這多少有些不可思議。

我曾經猜想,這裏有一個秘密的馬克思主義社團。那些從60年代的左派政治運動中敗下陣來的人們在這裏招兵買馬,商討顛覆資本主義大計。咖啡和草莓小甜餅隻是幌子而已。我這樣說不是沒有道理的。證據之一就是那些奇形怪狀的人們,比如那個頭上紮著一個蝴蝶結的老太太,那個夏天還穿著皮衣服的長發青年――這些人成天駐紮在這裏,哪裏是喝咖啡,簡直是每天在這個生產憤世嫉俗的作坊裏值班。

證據之二就是這家咖啡館的廁所。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上過這麽“左”的廁所。小小兩平方米的廁所牆上,寫滿了各種政治宣言――支持巴勒斯坦運動的,呼籲布什下台的,打倒美帝國主義的……其慷慨激烈程度,足以把一個右派嚇成便秘。

我這個猜想雖然非常振奮人心,但並不能得到證明。能得到證明的,隻是身邊這些瑣碎的聊天而已。比如那兩個女孩,在討論為什麽其中一個難以忘掉自己的前男友;又比如那對男女,在討論她為什麽沒有給他打電話。更多的人,比如我,隻是一個人捧一本書,若有所思,順帶和不遠處的帥哥眉來眼去而已。

一次次的竊取情報都是空手而歸。我隻好承認,人們喜歡光顧這個“左派”咖啡館,並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麽“左”的意識,而是因為他們喜歡“左”的下意識。意識太多,無意識太少,下意識則剛剛好。就象那些左派的標語,占領大街太多,消聲匿跡太少,而匿名地幽閉在一間咖啡館的廁所裏則剛剛好。在意識的層麵上,“左派”已經一敗塗地,等它在下意識裏卷土重來時,一個體係完整的意識形態已經分解為支離破碎的意象,比如這些昏暗的燈,這些破舊的桌子,這些失魂落魄的人。人們在這破碎的意象中尋找一種美學上的刺激,卻早已不指望將它拚湊一個政治野心。當曆史變得象一個宿命,政治也從現實主義走向了印象主義。

“左”的幽靈就在這家匈牙利咖啡館裏來回穿梭,招攬生意。這幽靈已失去語言,隻剩下身體――它勾引我們,但並不企圖征服――它已經揮霍了全部的理智,如今隻剩下妖嬈的眼神。我們坐在這裏,消費著這妖嬈的眼神,而它也縈繞著我們,醫治我們下意識裏的那一點炎症。

想清楚了這一點,我在匈牙利咖啡館坐得心安理得起來。我不是左派,至多算右派中的左派,但我易腐蝕的靈魂把我安頓在這裏。想想這印象派政治的油畫吧,有一個國家名字叫做匈牙利,它在1956年有一場失敗的革命。現在一個中國女孩坐在以這個國家命名的咖啡館裏,狼吞虎咽著蘋果餅,冥冥中覺得自己和1956年有一點聯係,但又忙著和對桌的男人徐徐微笑,而這個下午,就這樣從門口那顆槐樹上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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