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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與跌宕自喜 (轉)

(2005-07-14 18:06:49) 下一個
讀詩與跌宕自喜 (轉)
文章來源: 劉富貴 於 2005-07-14 17:11:45

上周三下午到報業集團開會出來,順便到打折的德盛書店看看。本來隻是想隨便看看,順便還要買隔壁飯館的五香兔腦殼,但看來看去,時間就過去了。不少書都引人得很,比如巴蜀書社的一套四大名著,硬精裝,字大且紙好,正紅色的封皮上是描金的繡像。一套下來隻要100塊,猶豫了半天。買是因為這書實在是饞人,不買則是因為用處不大,而且不好意思——這麽大個人跑去買一套四大名著,有點怪怪的。這種奇異的自尊心說起來,大概也沒有人會了解吧?

(上麵這句話的樣式其實是跟小戴blog上抄的,他也是跟日本人那裏抄來的:“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隻是喜歡到遠一點的地方。喜歡到遠一點的庭院,去割遠一點的草。喜歡到遠一點的路上,去看遠一點的風景。不過像這樣說明,大概誰也不會了解吧?”)

最後是買了兩本書,還有一本是什麽忘記了。葛兆光我是喜歡的,最開始還是很小的時候,搞不清楚葛兆光和葛劍雄,隻是籠統地喜歡。但那時候喜歡的,後來多是不喜歡了,比如那兩位“姓汪的先生”,那時候真是迷死了,後來卻幾乎不再提。人家喜歡,也不想多談。葛劍雄是因為看那個江陵焚書多少周年祭。到讀大學的時候,已經很崇拜葛兆光了。記得中國思想史的第一卷,頭一個版本還沒有那麽牛氣的樣子,沒有導論單行本一說(單行本的導論儼然有些大師氣味,有把思想史寫作當門課來教的意思了,所以不好),也沒有什麽要買必須三本一起買的說法。大學時把讀書的範圍圈定在秦漢經學源流,所以把圖書館裏涉及到的書通通讀了一遍,隻不過有的通史就隻讀一段。又有的類書裏麵也找,借到了隻翻翻,看不懂的、記不住的那簡直太多了。最記得是借章太炎還是劉師培的全集,查目錄查到裏麵有篇小文章,圖書館卻沒有文集。說起來以後,別人告訴我偌大一個北大隻有本係一個師兄那裏有一本。因為該師兄是專家。該師兄不太願意理我,我想借去看,他隻許複印,並且就坐在宿舍等我還。所以印象深刻。

葛兆光是頂頂聰明的人,早年是學文獻的,成天窩在故紙堆裏——這生動場麵隱約裏是從文章上讀來?還是跟葛同過學的老師告訴我們的。反正是我們前麵的前麵難望其項背的牛人。同樣的神話又譬如有賀照田,但我在書店看見他的名字印在書脊上,並沒有瑟瑟發抖似的敬畏。因為是昏黃燈光,暗淡的五院,這樣的意象在作怪吧。有時候老師提到他,又有李零,都有些口舌不利索。即使李零先生自己來跟我們講話的時候,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理不直氣不壯。

這種情形中的細微奧妙恐怕隻有文獻專業內部的人才能理解。老先生們都講究的是小學的功底,是漢學的傳流,這兩位後起之秀卻專門搞邪門歪道。也不能說是小學的工夫沒過到關,基本還是過了關的;也不能說不準研究義理,小學工夫也並不是個終結。也許老先生們暗中期待的是述而不作吧?又或者是微言大義。是風頭正健的人物,但在專業內部卻並不見得人緣多麽好。

我念書的時候,葛兆光已經去了清華。清華經常有些奇怪的人,為了不常見的某種原因去那裏。不知道他們在相對自由的空氣裏,是不是會覺得舒服點呢,但也許也會有一種很寂寞的感覺吧。傳統這個東西是很有趣的,沒有它的時候覺得很空虛,很失落,有了傳統卻又受不了。有一陣,我熱中於看舊書,也沒有什麽意思的,比如《深衣考》,再比如《初學記》。寫校勘記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活,但現在幾乎都想不起來是怎麽回事了。校勘記可以寫得很略,也可以寫得很專業的樣子。我記得是參考了很多書,最後做了一個校勘記出來,老師很喜歡,大概也意外的吧。

但小學我是學不好的,訓詁還勉強,文字和音韻就簡直不行了。訓詁比較簡單,腦子用用就好了。文字和音韻都是要下苦功的,我這個人懶,所以學不好。老師很看不起我,因為不愛去上課,而且考試也很差(那種不上課但成績好的人,自然是可愛又可恨的,而不上課成績也不好的就絲毫也不可愛,隻有可恥);同學不說,恐怕心裏也是看不起的。

然而我還是不上課卻在圖書館裏翻沒用處的書,依然故我。圖書館有位老先生我很崇拜的,叫作嶽仁堂。人很清瘦,腿腳不太靈便,做事十分嚴謹。進他的館要換圖書證,要登記,如果要找什麽書又沒有頭緒,可以去他那裏的一個大簿子上寫下來,把自己的問題寫清楚。我有天無聊的,就去翻那簿子,前麵做了答複的,都是嶽老先生親自寫的。字不十分鋼勁,有幾分清秀的意思,又是淡得像兌了水的藍黑墨水,洇在粗糙的紙張上。統統是宏編巨製,似乎就是在上一堂目錄學的課了。有一次我把叢書集成翻來翻去地找,老先生看不過去,終於把他很寶貝的叢書集成那小小的目錄冊子從抽屜裏拿出來,遞給我看了。當時我感覺,他心疼的並不是我。但也並不讓人生氣。這件事情記得很深。現在想來,他的大登記簿子其實也不是要幫人解決問題,隻是要讓自己可以經常在腦子裏想象這個圖書館。這種快樂很值得人羨慕。

說來說去還沒有說到這本書,那現在就開始說。之所以要買這本《唐詩選注》其實是因為自己一直對古詩都不夠了解,讀也讀得不精到,那麽大一塊資源在那裏放著,不好好學習是浪費。葛兆光的書我是信賴的(雖然不止一次,我和別人說起過《中國思想史》裏照搬海外漢學的研究成果,雖然注明了參考文獻,但那也遠遠不夠),人讀書讀到一定程度以後,就會有見識,而天賦有高低,我看他天賦是夠了的,見識也夠了的。文字工夫也不錯,所以可以看看。前一陣看聞一多的《唐詩人研究》,覺得寫得很好。乍看這本《唐詩選注》就覺得好象自己的立論少了,抄來的東西多了,無非是古代的各類文論讀得熟,信手拈來,又或者改頭換麵一番,都是炫人耳目的。所以就生氣,終於那天半夜,從書櫃裏把《唐詩人研究》搜出來,還有一本《金聖歎選批杜詩》,對比著看。才當真發現這本書的好。

其實序言寫得糟糕,因為裏麵有怨氣,《閱微草堂筆記》裏說,文人不發憤懣是好的,但文人心裏有積鬱卻寫些不著調的文章,其實更壞。因為怨氣是壓不住的。所以說大禹聰明的,比他的父親聰明,要疏通才好。壓製不住,或者轉而說些不著調的話,其實還是著了調的,不可能不借題發揮一下。所以大多明清的文人筆記都不好,因為他們拐著彎發火。拐著彎最不好。想來那時候葛兆光跟著金開誠老師,滿胸的抱負,卻沒法施展,其實不是金老先生不好,是北大的空氣不能容得他。至於說現在,清華就容得他了?那不過是清華沒人罷了,沒有容不得他的人,也沒有容得他的人。所以說,是好,也是不好。

《唐詩選注》裏精彩的是每個詩人名下都有個小傳,因為是做文獻出身的緣故,所以很注意考察《唐才子傳》,版本都在序言裏寫好了的。知道找史料,又有史學的眼光(就算《中國思想史》是照搬海外漢學的論點,也畢竟讀了那麽多原作,自己的見識也長了),所以小傳必定是好看的。做文學史少不了文獻的工夫,這是一個前提。所以把這些詩人小傳串起來看,很有些意思,譬如初唐四傑,聞一多是主張翻案,並且把四人離經叛道的行為都輕描淡寫就帶過去了,從效果上說是不錯的,卻未免有文過飾非的嫌疑。葛兆光這本則基於現有的曆史材料,做另一個方麵的理解,也就是所謂“同情地理解”。這麽一來,駱賓王小傳裏的這段話就十分好了,“恰恰是他們這種富於個性的氣質、不平則鳴的性格加上一肚子牢騷與悲涼,使他們擺脫了初唐詩壇上那種百無聊賴地搬運辭藻的慵懶和平庸,使詩歌多了一種剛健、悲涼而飽滿的情緒,恰恰是他們這種坎坷而豐富的生活經曆,使他們的詩比起千人一麵千篇一辭的應製、酬和、同詠、奉題少了一些無聊與空洞,多了一些生機勃勃的主題與內涵。”

又,葛兆光對詩歌語言的感覺我是同意的,他看重的幾個要素在我看來都是十分重要的,所以讀後麵的箋注也覺得十分有興味。比如對唐人詩歌喜歡關注的時間與永恒主題,他十分敏銳,並且不自覺地在這選本裏勾勒出一條不中斷的脈絡。當真是認真讀了選本,也就可以寫出一部唐代詩歌史了,不過大概也沒有人會這樣用心吧。又喜歡的是他把杜審言和杜甫之間的繼承關係提出來,其實古代的各家文論多半都有了,但於我這樣不愛讀書的人,自然是意外的收獲。不過這些東西都多半可以從聞一多的文章中找出來,這是有趣的。譬如說到《春江花月夜》,其實那麽論點,最終葛的立論卻是源於聞一多的《宮體詩的自贖》,倒也難為他自己在注解裏交代出來。

我看《唐詩選注》圖的是個痛快。譬如說李白,引了王安石用的那個“快”字。王當初用的是“詞語迅快”,葛卻發揮了一番,先用了《說文》裏“快”字本意,“喜也”。於是貼合到了“跌宕自喜,不閑整栗”(《詩辨坻》卷三)。也貼合到了李白想象力的自由奔放,從想象到語言的任性轉化,“思疾而語豪”(《劍溪說詩又編》)。但這快也不是都好,因為快所以衝動,欠洗練,“語多猝然而成者”(《滄浪詩話》)。不過這快是個表麵現象,背後是巨大的知識體係,因為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後人要學卻不肯下苦工夫,就成了粗率油滑。因為太快,所以不能建立新的體係,卻把前代的精彩都籠括到他身上來發出奇光異彩。這種評價有些殘酷的苛刻,卻是中肯的。這麽再來看《蜀道難》、《將進酒》自然是大不同了。譬如“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似乎誇口,又似乎是神話,其實樣樣都有——賦可入詩,並非自李商隱起,錢鍾書先生可以休矣!犯的是個常識錯誤,近體詩本就是從賦體吸取資源而來的。

然後再說說杜甫。本來不喜歡杜甫,自小讀他沒感覺,再加上讀古詩都是從著父親,父親喜歡的是孟浩然、李商隱,我的口味也受影響。雖然本能想抵製,但他說杜甫沒意思,就憑我自己的本事也看不出什麽意思來。聞一多讚杜甫的文章才給我啟了蒙,這回看葛兆光才真正明白到他的好。“冥心刻骨,奇險到十二三分”(《甌北詩話》卷二),葛兆光選的幾首都把杜詩裏出彩的緊縮和舒展的兩種句法做了分析,最妙是《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從聲律上說,‘以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從篇法結構上來說,‘首尾若未嚐有對者,胸腹若無意於對者,細繹之則輜銖鈞兩,毫發不差’;從字法上來說,也字字精確傳神,‘皆古今人必不敢道決不能道者’;從節奏句式上來說,起首二句和結尾二句很密集,但三四兩句有‘疏宕之氣’,五六兩句有‘頓挫之神’(《峴傭說詩》),用現代話來說就是節奏疏密相間,句式鬆緊變換,顯出了詩歌語意的頓挫與跌宕。”

這樣讀才是讀詩,實在是高興。忽然想起臧棣說“詩歌是一種慢”,說得不錯,也應該是杜甫。但難為我們這時代卻出不了杜甫,而“慢”又是什麽意義上的“慢”?倘若沒有快,就沒有所謂的慢,單純的慢難免成了借口。李白式的快並沒有出現過。

本來,讀《唐詩選注》心情激動已經好幾天,今天找了些空寫下來,心裏的念頭太多,所以寫不清楚。寫寫停停,中間和蕭頌說了幾句話。他說,現在已經無所謂了,詩歌隻是表現的形式,寫得好壞沒什麽意思,至於詩歌背後的那個東西其實也沒什麽意思。有區別的隻是要或不要,但要或不要其實也沒什麽意思。生和死區別不大,用不著專門去追求,所以他還活著。我說,我要快樂的生活,他說他也要快樂的生活,並且祝我生活快樂。這話又從何說起呢,快樂有意思嗎?快樂本身有什麽意思?快樂的意思是什麽?如果我們抬頭,看見“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雖然沒什麽意思,但也是一個詩意。

所以,本來想寫的一些話到這裏就不打算寫了。

來源:BBS 水木清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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