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憶周樹人君 by 藤野嚴九郎/藤野先生
(2005-01-02 22:57:36)
下一個
因為是多年前的舊事了,所以記憶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確定我從愛知醫學專門學校轉職到仙台醫學專門學校是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末的事。在那之後兩年或三年,周樹人君作為第一個從支那來的留學生進入了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學習。因為是留學生,不需要參加入學考試,周樹人君和一百人左右的新入校生以及三十多人的留級生一起聽課。
周君身材不高,臉圓圓的,看上去人很聰明。記得那時周君的身體就不太好,臉色不是健康的血色。當時我主講人體解剖學,周君上課時雖然非常認真地記筆記,可是從他入學時還不能充分地聽、說日語的情況來看,學習上大概很吃力。
於是我講完課後就留下來,看看周君的筆記,把周君漏記、記錯的地方添改過來。如果是在東京,周君大概會有很多留學生同胞,可是在仙台,因為隻有周君一個支那人,想必他一定很寂寞。可是周君並沒有讓人感到他寂寞,隻記得他上課時非常努力。
如果留下來當時的記錄的話,就會知道周君的成績,可惜現在什麽記錄也沒留下來。在我的記憶中周君不是成績非常優秀的學生。
那時我在仙台的空崛街買了房子,周君雖然也到我家裏來玩過,但已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了。如果過世的妻子還在世的話,或許還可以回憶起一些事情。 (
前年,我的長子藤野達也在福井中學時,主講漢文的管先生對他說“這本書上寫了你父親的事,你拿去看看。如果真是那麽回事,給我們也講一講那些事情”。
於是長子達也借回了周君寫的書讓我看,這些作品似乎都是佐藤翻譯的。
這以後大概過了半年,管先生來和我會麵,也談到了書中所講的那些事情。
從管先生那裏,我知道周君回國之後成了優秀的文學家。管先生去年去世了。
聽說在姬路師範當老師的前田先生也說過周君的一些事情。
讓我再回到前麵的話題。周君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總共隻學習了一年,以後就看不到他了,現在回憶起來好象當初周君學醫就不是他內心的真正目標。
周君臨別時來我家道別,不過我忘記這次最後會麵的具體時間了。據說周君直到去世一直把我的照片掛在寓所的牆上,我真感到很高興。可是我已經記不清是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樣的形式把這張照片贈送給周君的了。
如果是畢業生的話,我會和他們一起拍紀念照,可是一次也沒和周君一起照過像。周君是怎樣得到我這張照片的呢?說不定是妻子贈送給他的。周君文中寫了我照片的事情,被他一寫,我現在也很想看看自己當時的樣子。我雖然被周君尊為唯一的恩師,但我所作的隻不過是給他添改了一些筆記。因此被周君尊為唯一的恩師,我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周君來日本的時候正好是日清戰爭以後。盡管日清戰爭已過去多年,不幸的是那時社會上還有日本人把支那人罵為“梳辮子和尚”,說支那人壞話的風氣。所以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也有這麽一夥人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當成異己。
少年時代我向福井藩校畢業的野阪先生學習過漢文,所以我很尊敬支那的先賢,同時也感到要愛惜來自這個國家的人們。這大概就是我讓周君感到特別親切、特別感激的緣故吧。周君在小說裏、或是對他的朋友,都把我稱為恩師,如果我能早些讀到他的這些作品就好了。聽說周君直到逝世前都想知道我的消息,如果我能早些和周君聯係上的話,周君會該有多麽歡喜啊。
可是現在什麽也無濟於事了,真是遺憾。我退休後居住在偏僻的農村裏,對外麵的世界不甚了解,尤其對文學是個完全不懂的門外漢。前些天從報紙上得知周君魯迅去世的消息,讓我回憶起上麵所說的那些事情。不知周君的家人現在如何生活?周君有沒有孩子?
深切吊唁把我這些微不足道的親切當作莫大恩情加以感激的周君之靈,同時祈禱周君家人健康安泰。 --------------------------------------------------------------------------
藤野先生
·魯迅·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雲,但花下 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製帽 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 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裏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裏麵的 幾間洋房裏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 震天,兼以滿房煙塵鬥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 裏。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隻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 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個市鎮,並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
大概是物以希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係住菜根,倒掛在水 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 龍舌蘭”。我到仙台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 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獄旁邊一個客店裏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後來 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隻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 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 飯食,我住在那裏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 飯食和我不相幹,然而好意難卻,也隻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於是搬到別一家,離 監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 。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迭大大 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台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後麵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曆史,那些大大小 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於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 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並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後麵發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為熟悉 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曆史。這藤野先生,據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 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 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裏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 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著頭骨,後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 誌上發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麽?”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並且說,此後每一星期要 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 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 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 、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 究室裏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著,向我和藹的說道: ——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 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麽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現在我給你改好 了,以後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裏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於實在的情形,我心裏自然記得的。”
學年試驗完畢之後,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表了 ,同學一百餘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 是解剖實習和局部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 我說道:——
“我因為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屍體。現在總 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 所以要問我怎麽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歎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 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幹事到我寓裏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 們,卻隻翻檢了一通,並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 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爭, 托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 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裏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 是說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 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才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為要開同級會,幹事便在黑板上寫廣告,末 一句是“請全數到會勿漏為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 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 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幹 事托辭檢查的無禮,並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終於這流言消滅了, 幹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 了他們。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 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黴菌 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 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裏邊:給俄國人 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裏的還有一 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後回到中 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嚐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 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海歸論壇 www.haiguinet.com)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學,並且離開這仙 台。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並沒有決意要 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淒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為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於生物學也沒有什麽大幫助。”他歎息說。
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裏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後麵寫著兩個字道:“ 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 寄給他,並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後的狀況。
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 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 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麵看 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 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於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 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 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裏和心裏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並不為許多 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七 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 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隻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牆上,書 桌對麵。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麵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麵貌,似乎正要 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一枝煙, 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朝花夕拾》〕 --------------------------------------------------------------------------
後注:江澤民來日本仙台時,魯迅先生的孫女與藤野先生的孫子同席招待,而翻譯的角色是我.他們兩個坐在對麵,很有些生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