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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如果你為四郎哭泣

(2005-01-05 12:58:09) 下一個
龍應台
  沙灣徑25號 
   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隨地亂滾,文化就是那根柔弱又強韌的細絲,將珠子串起來成為社會。而公民社會,因為不倚賴皇權或神權來堅固它的底座,因此文化便是公民社會最重要的粘合劑。

  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可能找得出100個方式來回答“文化為什麽重要”這個問題,但是我可以從一場戲說起。  有一天台北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別帶了85歲的父親去聽。從小聽他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老人想必喜歡。  遙遠的10世紀,宋朝漢人和遼國胡人在荒涼的戰場上連年交戰。楊四郎家人一一壯烈陣亡,自己被敵人俘虜,娶了敵人的公主,在異域苟活15年。鐵鏡公主聰慧而善良,異鄉對兒女已是故鄉,但四郎對母親的思念無法遏止。悲劇的高潮就在四郎深夜潛回宋營探望老母的片刻。卡在“漢賊不兩立”的政治鬥爭之間,在愛情和親情無法兩全之間,在個人處境和國家利益嚴重衝突之間,已是中年的四郎跪在地上對母親痛哭失聲:“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

  我突然覺得身邊的父親有點異樣,側頭看他,發現他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父親16歲那年,在湖南衡山鄉下,挑了兩個空竹簍到市場去,準備幫母親買菜。路上碰見國民黨政府招兵,這16歲的少年放下竹簍就跟著去了。此後在戰爭的炮火聲中輾轉流離,在兩岸的對峙中倉皇度日,70年歲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見到那來不及道別的母親。  他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我隻好緊握著他的手,不斷地遞紙巾。

  然後我發現,流淚的不隻他。斜出去前一兩排一位白發老人也在拭淚,隔座陪伴的中年兒子遞過紙巾後,將一隻手環抱著老人瘦弱的肩膀。  謝幕以後,人們紛紛站起來,我才發現,啊,四周多是中年兒女陪伴而來的老人家,有的拄著拐杖,有的坐著輪椅。他們不說話,因為眼裏還有淚光。

  中年的兒女們彼此不識,但是在眼光接觸的時候,沉默中仿佛已經交換了一組密碼。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人們正要各奔東西,但是在那個當下,在那一個空間,這些互不相識人變成了一個關係緊密、溫情脈脈的群體。

  在那以後,我陪父親去聽過好幾次的《四郎探母》,每一次都會遇見父老們和他們中年的子女;每一次都像是一場靈魂的洗滌,感情的療傷,社區的禮拜。 

 從《四郎探母》,我如醍醐灌頂似地發覺,是的,我懂了為什麽《伊底帕斯》能在星空下演兩千年仍讓人震撼,為什麽《李爾王》在400年後仍讓人感動。

  文化,或者說,藝術,做了什麽呢?  它使孤獨的個人為自己說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字和定義。少小離家老大失鄉的老兵們,從四郎的命運裏認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處境,認出了處境中的殘酷和荒謬,而且,四郎的語言kk“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kk為他拔出了深深紮進肉裏無法拔出的自責和痛苦。藝術像一塊沾了藥水的紗布,輕輕擦拭他靈魂深處從未愈合的傷口。

  文化藝術使孤立的個人,打開深鎖自己的門,走出去,找到同類。他發現,他的經驗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的集體的經驗,他的痛苦和喜悅,是一個可以與人分享的痛苦和喜悅。孤立的個人因而產生歸屬感。

  它使零散的、疏離的各個小撮團體找到連結而轉型成精神相通、休戚與共的社群。《四郎探母》把本來封鎖孤立的經驗變成共同的經驗,塑成公共的記憶,從而增進了相互的理解,凝聚了社會的文化認同。白發蒼蒼的老兵,若有所感的中年兒女,或者對這段曆史原本漠然的外人,在經曆過《四郎探母》之後,已經變成一個擁有共同情感而彼此體諒的社會。

  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隨地亂滾,文化就是那根柔弱又強韌的細絲,將珠子串起來成為社會。而公民社會,因為不倚賴皇權或神權來堅固它的底座,因此文化便是公民社會最重要的粘合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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