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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吳晗先生:關於朱自清不領美國“救濟糧的傳說, 並附《荷塘月色》

(2008-04-15 06:19:07) 下一個

吳晗:關於朱自清不領美國“救濟糧的傳說

 
吳晗

 

  “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毛澤東選集》第4卷,第1499頁)。

 

  我對這件事特別感到親切、悲憤。事隔十幾年了,現在讀到這幾句話,當時情景還曆曆在目。

 

  所謂“救濟糧”是這麽一回事:19486月間,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法幣像大江東下一樣,時時刻刻在貶值,買一包紙煙要幾萬塊錢。教授的薪水月月在漲,但法幣貶值更快,物價漲得更快,原來生活比較優越的教授們,此時也和廣大人民一樣難以生活下去。特別是家口眾多的人,生活更為困難。

 

  國民黨政府也知道人民的怨恨,特別是高等學校知識分子,他們更是對這種情況忍受不下去。於是便耍了一個手法,發了一種配購證,可以用較低的價格買到“美援的麵粉”。

 

  也正當這個時候,美國政府積極扶助日本,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對中國人民發出誣蔑和侮辱的叫囂。

 

  一麵是廉價收買,一麵是扶植日本,侮辱中國人民。我們一些人商量了一下,要揭穿國民黨政府的陰謀,抗議美國政府的侮辱,發表一個公開聲明。聲明是這樣的:

 

 

    為反對美國政府的扶日政策,為抗議上海美國總領事卡寶德和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對中國人民的誣蔑和侮辱,為表示中國人民的尊嚴和氣節,我們斷然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性質的一切施舍物資,無論是購買的或給與的。下列同人同意拒絕購買美援平價麵粉,一致退還購物證,特此聲明。

 

  三十七年六月十七日

 

 

  聲明寫好了,要征集簽名,也和往常一樣,決定每人負責聯係若幹人,年紀大一點的教授多半是歸我跑腿的。我拿著稿子去找朱自清先生。

 

  當時,他的胃病已很重了,隻能吃很少的東西,多吃一點就要吐,且麵龐瘦削,說話聲音低沉。他有許多孩子,日子過得比誰都困難。但他一看完稿子,便立刻毫不遲疑地簽了名。他向來寫字是規規矩矩的。這次,他還是用顫動的手,一筆不苟地簽上了他的名字。

 

  於此,也應該交代一筆,1946年從昆明回到清華園以後,他的態度有了顯著的改變,不再沉默了。他反對內戰,討厭國民黨。對共產黨的看法也開始改變了,他曾在公開集會上朗誦解放區的詩歌,有時候還和學生們一起化裝扭秧歌,弄得滿頭是汗。在反對美國反對國民黨的一些宣言、通電、聲明等等的鬥爭中,我總是找他。他一看見我,也就明白來意,“是簽名的吧?”看了稿子,就寫上自己的名字。就我記憶所及,大概十次中有八九次他是簽名的。也有不簽的時候,原因是文字的火氣大了一些。

 

  這次,我也曾找了另外一些教授,都是平時比較熟的,或是住在附近的,大多數簽了名,但也碰過釘子。有個教授隻有三個孩子,但他的答複很幹脆:“不!我還要活!”

 

  朱自清的胃病是餓出來的,家裏人口多,要他養活。在昆明的後期,有人算過帳,我們這類人的薪水折合戰前的銀元僅約十幾元錢。

 

  朱自清對政治是關心的,但不大發表意見,可說是溫文爾雅,沒有火氣。抗戰時期,消息被國民黨封鎖了,對於國民黨對日本帝國主義消極抗戰,對共產黨卻積極摩擦,掀起幾次反共高潮的真實情況,大後方的人們是不清楚的。他認為隻要抵抗,生活過得苦一些也應該,很少發牢騷。昆明的許多政治活動,他雖然同情,但很少參加。到了國民黨反動派暗殺了聞一多,他感到極大憤慨。複員回到北平以後,又看到美帝國主義幫助國民黨發動內戰,大打特打,他的態度變了,在美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麵前站起來了,除了很少幾次的例外,他參加到我們的行列裏來了。

 

  有幾件事值得提出,一件是他對編纂《聞一多全集》的努力,我在全集的跋文中曾指出:

  佩弦先生是一多十幾年來的老友和同事,為了這部書,他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搜集遺文,編綴校正。擬定了目錄……一句話,沒有佩弦先生的努力,這集子是不可能編輯的。

 

  在當時,編印一多全集這一舉動,就是對國民黨反動派的抗議和譴責。相反,和有些人相比,這些人曾經是一多的同班或者舊時同學,有二三十年的交誼,但在一多死後,卻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件事,也沒有寫一篇紀念的文字。

 

  另一件是他對青年學生的愛護。舉一個例子,有一回他係裏的兩個學生打架,一個是民主青年同盟的,一個是國民黨三青團的。打架的原因當然是政治性的,兩人都到老師麵前告狀。自清先生怕民青這位同學吃虧,背地裏勸他讓一點。我在知道這件事情以後,便寫一封信提出意見,請他要考慮政治上誰對誰不對,大概措辭的口氣尖銳了一些。第二天他就到我家裏來了,非常認真嚴肅他說明他的用意,春秋責備賢者,他說了進步的學生幾句,目的是為了保護他,免遭三青團的報複,同時,他也同意我的意見是正確的。事後我把這情況告訴了民青的同學,這個同學也很感動。

 

  他對國民黨特務統治的反對,雖然沒有大聲疾呼,卻也可以從我親身接觸的一件事看出來。這時候,國民黨反動派為了挽救瀕於死亡的命運,加強了對高等學校的特務控製。為了抗議,我寫了一篇學術論文《明初的學校》,說的是明初,罵的是國民黨反動派,送給學校刊物《清華學報》發表。學報的編輯有些是國民黨員,他們當然不肯發表,認為這不算學術性文章。我和自清先生談起,他也是學報的編輯委員,寫信給主編,極力主張發表,終於發表了這篇文章。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感情的變化。由於他被胃病長期折磨,身體過度衰弱,但他也明白天快亮了,烏雲就要過去了,好日子要來到了。他感到欣慰,在自己的書桌上玻璃板下,寫了兩句詩:“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是從唐人李商隱詩“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套來翻案的。這兩句詩十分貼切地表達了他當時的心情。

 

 723日,在清華大學工字廳舉行“知識分子今天的任務”的座談會,這是他最後一次參加的政治活動。我親自到他家請他,和他一起漫步從北院走到工字廳。他走一會兒,停一會兒,斷斷續續地對我說:“你們是對的,道路走對了。不過,像我這樣的人,還不大習慣,要教育我們,得慢慢地來。這樣就跟上你們了。”開會時他也發了言,主要一段話也還是這個意思,他說:“知識分子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幫凶幫閑,向上爬的,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都有這種人。一條是向下的。知識分子是可上可下的,所以是一個階層而不是一個階級。要許多知識分子都丟開既得利益,是不容易的事。現在我們過群眾生活還過不來。這也不是理性上不願意接受,理性是知道應該接受的,是習慣上變不過來。”

 

  自清先生在理性上知道要丟開既得利益,要過群眾生活,他又進了一步了,這是大踏步前進的一步。

 

  他拒絕購買美援麵粉,在簽了名以後,這天的日記記了這件事:

 

 618日,此事每月須損失600萬法幣,影響家中甚大,但餘仍定簽名。因餘等既反美扶日,自應直接由己身做起。

 

  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決心。不止如此,在逝世前一天,他還告訴他夫人:“有一件事得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麵粉的文件上簽過名的!”

 

  自清先生是舊時代知識分子中的典型人物,他曾經是自由主義者,他不大喜歡參加政治活動,特別是比較激烈、鬥爭性較強的政治活動。但是,他具有正義感,隨著國民黨和美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奴役、壓迫的加強,和向中國人民的武裝挑釁、屠殺、鎮壓,他畢竟忍受不住了。他說話了,行動了,通過文化生活、朗誦詩歌和扭秧歌,表明了他的態度

 

。另一方麵,他堅決不走中間路線,第三條道路,當時有人要他參加國民黨辦的中間路線刊物《新路》,他堅決地拒絕了。但是他卻帶病參加了我們的座談會。

 

  他明辨是非,愛憎分明,在衰病的晚年,終於有了明確的立場,抬起頭來,挺起脊梁,寧肯餓死,堅決拒絕敵人的“救濟”,這種品德,這種氣節,是值得我們今天學習的。

 

  “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許多曾經是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的人們,在美國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麵前站起來了。”(《毛澤東選集》第4卷,1499頁)毛澤東同誌讚揚了聞一多、朱自清的骨氣,說“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這是我們未死者,特別是一多先生和自清先生生前戰友的責任。這種表現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的頌歌,還有待於未來。這一篇文字,隻能算是重讀《別了,司徒雷登》一文所引起的一些回憶罷了。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裏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麵,長著許多樹,蓊蓊鬱鬱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隻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麵,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

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麵,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隻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隻有些大意罷了。樹縫裏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裏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豔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蓮賦》裏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欋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裏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隻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麽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1927年7月,北京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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