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思故人,不由自主想起爺爺奶奶姥姥姥爺。
爺爺奶奶去世,我都沒有能夠去送行,我經常為此覺得遺憾,可有時覺得也是爺爺奶奶對我的關愛,畢竟生離死別是痛苦的事兒。我最大的堂妹,在給她的姥姥送行之後和我說:“姐,你不知道,送人的時候,真的是太難受了,那一刻,心就跟被揪出來了一樣。”我父親兄弟三人四個女孩兒,我的這個妹妹,由於我不在,在送別爺爺奶奶的時候,都是她作為孫輩老大的身份來做各種事情的,因此我總覺得對這個妹妹多一份歉疚,多一份關愛和憐愛。
我奶奶是在我上大學2年級時去世的。
1984年1月份,正在準備期末考試。由於高二時和爸爸那一年間的衝突的影響,考大學時的分數比平時少了至少100分,雖然上了大學,但對學習就失去了熱情,平時根本不學,隻是臨考時突一下。平時很少去教室的我,不習慣教室裏的煙霧繚繞。突發奇想,就跑回了家,一進家,就看見爸爸的房間裏坐著一大屋子的人,而且陸陸續續的,有人送錢來,媽媽告訴我說爸爸要出差,順便可能要回趟老家,有很多事要安排,也需要錢。我也沒太在意,因為我們家向來是一不關門的自由市場,人來人往的,爸爸回老家時向來是花錢如流水,而我們家又沒錢,一切都挺自然的。那天就在我的遲鈍中過去了。春節過後,媽媽才告訴我,實際上是因為奶奶去世,爸爸回老家去了,當時因為怕影響我考試,就沒說。我大哭了一場,為了奶奶的去世。
和奶奶爺爺(包括和爸爸)的感情,不是用語言,不是用道理,不是用時間所能解釋的,是血肉相連的那種感情,即使是有多少的不愉快,有多少的不滿意,都無法割斷的那種感情。由於媽媽工作,當時的農村,也沒有什麽托兒所幼兒園的,沒人帶我,8個月,我被送回奶奶家,呆到大概3,4歲吧。我想我對爺爺奶奶和爸爸家人的感情就是在那無知覺的時候建立起來的吧。
奶奶應該沒上過什麽學,但好像還認識幾個字,而且還有個很不錯的名字,叫李忠良。
奶奶是小腳,在當時,個子不算很低,應該有1米6左右,長相一般,有點兒三角眼兒,不漂亮,但還順眼,總是把自己和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頭發總是在腦後梳一個鬏。手特別的巧,剪紙,從來就不用畫什麽線,看什麽樣子,隻見她手裏的剪子轉來轉去,一張普通的紙,就在這旋轉中變成了拉著手的小朋友,變成了盛開的鮮花,變成了幹枝梅頭的喜鵲,每年元宵節作燈籠時,我們家的燈籠的周邊都貼滿了剪紙,非常好看。可惜我看了那麽多年,卻更多的繼承了爺爺的特點,手還是笨笨的。
奶奶的話不是很多,但隻要說就很有分量。奶奶是個知深淺,懂進退,有心計,很智慧的女人。爺爺是個封建思想嚴重,脾氣火爆的人,在大男子主義嚴重的東北,在那個年代,和這樣的丈夫是很難相處的,但爺爺對奶奶很佩服,也很關愛,經常表揚奶奶的話就是:“她就沒有挨過一次打(不過,最受不了的是我那崇拜母親的父親把這當成了對我的要求,要求我對男人要三從四德)。”實際上,奶奶並不是完全順從爺爺,有時候說爺爺的語言還挺尖刻的,但是她知道什麽時候該說,說到什麽程度,而什麽時候該不出聲,什麽時候必須無條件順從,能掌握好那個火候。我就聽爺爺說過多次:“家有賢妻,男兒不做橫事(唉,我的爸爸真的是沒有理解了他的父母恩愛的精髓)。”
奶奶是個很能放得下的人。爺爺奶奶本是遼寧人,我爸爸就是在遼寧出生的。在爸爸2歲時,爺爺帶著一家老小投奔爺爺的妹妹一家,來到了黑龍江。按理說,爺爺的親人都來了,而奶奶則是遠離了娘家人,從這點上講,是孤身一人來的,但奶奶很想得開,沒有猶豫就跟來了。據說,奶奶家裏姐妹幾個隻有奶奶是嫁了個窮人,姐妹們回娘家,就是互相攀比的時候,要強的奶奶自然受了不少臉色和話語,也自然受不了那臉色和話語。也許因此,對娘家的感情也就淡了,許多年,很少聽奶奶說起娘家的事兒,也很少說想回去看看什麽的。也許也因此,奶奶不是個把感情掛在臉上的人,即使是對她最喜歡的我的父親,也總是淡淡的,因此我也沒有和奶奶很親熱的記憶。
奶奶對人世間的情看得比較開。她總說爺爺傻,因為爺爺對女兒的丈夫們總是真心的關心,有一點兒事就坐不住,跑前跑後的,但由於爺爺性格很急,經常又是好事做了一大堆,卻又出口傷人,因此並不是很有人緣,而奶奶就說,她是很淡的,但她很有人緣。奶奶的這種淡,表現在她的一生,她一般不會把給她做的小鍋飯裏的好東西分給周圍的孩子,一般也不把別人過年過節送來的糕點罐頭什麽的拿出來。她說,孩子們吃的時候在後頭呢,而老人,則沒有幾天了。我記得奶奶隻是在我爸爸回家時的春節,才會給我壓歲錢。
和周圍的人相處,她更能分出遠近。從來不會把家裏的矛盾說出去。我爺爺的小弟弟和我奶奶家就是前後院,我老奶和我奶奶妯娌之間,自然有很多不和之處,但奶奶從來不會和任何一個外人去說弟媳婦的壞話,村裏的人都知道,從她的嘴裏是套不出來話的。後來對待兒媳婦也是一樣,在家裏,能聽到她話裏話外的不滿,但也很少直接說什麽。在外人麵前則決不說兒媳婦一個不字。而且,她最過人之處就是雖為農村婦女,卻不八卦,任何風言風語的事,到了她的耳朵裏,就爛到了心裏,絕不會和家人之外的人去說什麽的。因此很多人又願意把心煩的事兒和她說,知道她嘴嚴。但奶奶很有原則,我老奶最小的女兒比我大一歲,可比我精明1萬倍,有一次,我那小老姑帶著孩子們把我騙到麻袋裏,係上繩子就扔到那裏走了,奶奶那次嚇壞了,也氣壞了,找到老奶說理,看老奶舍不得懲罰自己的小女兒,就更生氣,從那以後很長時間,我奶奶都不和我老奶說話。
記得從黑龍江往太原轉學時,我特別舍不得當時的朋友。臨走前,住在奶奶家幾天,好朋友就來奶奶家找我,我回來時經常是兩眼紅紅的。有一天,奶奶可能覺得我總那樣太過分了,就說我:“再好的朋友,幾天之後就沒什麽了。你走了,真正想你,惦記你的,也就是我呀。”也就是告訴我不要總是那樣哭來哭去的了。她就是這樣,什麽話都是點到而止。
但是奶奶也多情善感。我記得小時候,奶奶拉著我的手掌看了半天說:“這小丫頭,手心線這麽亂,以後肯定是個操心的命,唉”說著說著,眼角就要了疼愛的淚。也經常教我,要是有人說我眼睛小長得不好看,就一定要回話說:“我眼睛小看不見你呀?你大眼睛什麽也看不見,那還不是跟瞎子一樣嗎?”
冷靜的奶奶也有不冷靜的時候。奶奶家搬到了縣裏,我放假就經常去縣裏奶奶家,有一年快過春節了,因為臨走前媽媽囑咐我春節前一定要回去,因為每次春節回奶奶家,都要帶很多東西,我是個幫手,因此我就在快過小年時,坐上公共汽車回家,可那輛車走在路上卻翻了,還死了人。家裏能出去的人都出去打聽消息去了,據說奶奶在家裏一直放聲大哭。
也正因為奶奶的這些特點,奶奶在家裏是很有尊嚴和威嚴的,沒有人敢冒犯她,有事兒都要找她的支持。但我尋找奶奶的支持時,奶奶卻沒有給與我支持。
奶奶家往縣城搬時,我在奶奶家住著,但是途中,讓我跟大姑父下車回我媽那裏了。現在想來,實際上就是這個家不準備要我了。雖然當時連家裏的狗都帶了,但還是讓我下車了,下車時,還讓我把我留在奶奶家的小燈籠也帶下來了,結果我摔了一跤,把燈籠摔壞了。爺爺奶奶一家都是農村戶口,老叔已經超過15歲,在當時是非常難辦的,搬家的手續是前一年夏天爸爸回來時辦好的,但細節費了很多時間。
也許是那年的春節吧,爸爸又回來探親,我和媽媽也必須回奶奶家,而我們當時都不知道奶奶家住在哪裏!當時奶奶一家租了一間房,為了給我們住處,奶奶爺爺就去了一直在縣城裏的三姑家。也就是那一次,爸爸正式提出了要離婚。那個房間裏的空氣,總是凝固著。晚上,我經常是哭著度過的,因為爸爸媽媽說的話,我大部分都能聽見,而且往往是他們覺得我睡了,可他們一說話,我就醒了,他們往往會從我堵著的鼻子的聲音中猜測我是否醒了,但他們不確定。我白天裝著什麽事都沒有,盡量出去玩,但晚上就總是很難過。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就跑到三姑家找爺爺奶奶,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幫助。可是,我一進三姑家的門,奶奶摟住了我,三姑在打趣我:“你怎麽來了?來看奶奶了?你爸和你媽說什麽了?”但是,她們都笑著,從那笑容,從那眼神,我知道,他們什麽都知道,而且,誰都不會幫我的。那天,我什麽也沒說就走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我的孤獨,蒼蒼世界,茫茫人海,我是那樣的孤獨,沒有任何人站在我的立場上,沒有人真正會幫我,即使是我的奶奶!當時的情景,每個人的笑容,屋裏的空氣,我至今曆曆在目。那一天,10歲左右的我上了一堂實際的人生課。
奶奶的身體很早就很不好,是肺氣腫,一到冬天,病就犯了,呼吸困難,坐在炕上一下一下倒氣兒,看著特別難受,到後期,奶奶瘦的一把骨頭,身上全是藥味。
但奶奶並不忌諱說死呀什麽的,我們幾個孩子小時候的一個節目就是學奶奶喘氣兒,而我的節目則更過分的是“哭奶奶”。 每當家裏有人來,我總要表演。當時奶奶家是村西頭的第二家,而村西外一點兒,有個小廟,每當有人去世,那家裏人都要大聲哭著叫著到廟裏燒香,叫“報廟”,報廟的人總是要經過奶奶家門前的。有一次,一家的奶奶去世了,那家的晚輩們就拖著長聲大哭著去報廟:“誒—呀,我—的—奶—奶—呀———”,而那時的我,正是開始學說話的階段,從那以後,隻要有人來,大家就饒有興趣地問:“奶奶死了你怎麽哭呀?”我就往炕上一坐,拍打著,拉著長聲開始哭:“誒—呀,我—的—奶—奶—呀———”,奶奶也跟著樂。
我到太原的第二年寒假的時候,奶奶病危,拍來電報。我和爸爸作著最壞的打算,回去探望,這是我第二次有比較神奇的經曆。接到電報的當天晚上,我和爸爸就踏上了北去的旅程,我的心情沉重得不得了,一直不吃不喝的,總想哭。我記得非常清楚的是,當火車大概過了唐山的時候,我的心情忽然就開朗了,不由自主地竟輕輕的哼起了歌,吃驚的我趕快看看爸爸,幸好沒有沒他發現,自己也覺得很不應該。接著又主動找爸爸要吃的,爸爸又吃驚又高興,因為他也擔心我會頂不住的。就這樣,我們日夜兼程用了兩天左右的時間,趕了回去,從公共汽車站下來往奶奶家走,特別是到了奶奶家附近時,我和爸爸還是很緊張的,密切注意周圍行人目標的方向,因為如果奶奶真的去世了,必然會有很多人往我們家裏去的,平靜的周圍給了我和爸爸一些安慰。到了奶奶家,發現奶奶成功地度過了這一次的磨難,已經基本恢複到了平常的程度。大家談起奶奶病情,實際上那次是非常危險的,據說當時連往出抬遺體的板子都放到炕沿上,一咽氣兒,就往外抬了。後來奇跡般的恢複過來了,而恢複過程的時間,居然就和我的心情非常一致,也就是在我們剛過了唐山的時候,基本上可以確認奶奶又逃過了一劫。
奶奶也很高興我能回去看她,晚上要我挨著她睡,實際上那是很冒險的,因為我睡相不好,腿腳亂動,若在睡夢中踹老人一腳,那是很危險的。但我的表現特別的好,據說晚上一動不動的了,奶奶很驚訝,怎麽一年的時間就能變化這麽大。但很高興能讓我挨著她睡下去。
奶奶沒事兒,我和爸爸歡天喜地,爸爸就當是回來探一次親,而我,剛走了一年左右,同學朋友還保持著聯係,在家呆了兩天,16歲的我,在確認奶奶沒事兒了之後就開始出去玩了。後來想起來,實際上當時家裏人,包括爸爸,也許特別是爸爸,對我出去找朋友玩是很有看法的,他們認為我既然是因為看奶奶回來的,就應該每天都守在奶奶的身邊端茶倒水,翻身擦汗,他們不會想我是個孩子,他們也不會想這些連大人都不能堅持做到,他們也不會這樣去要求別的孩子,甚至是比我大的表哥做到這些,但他們就覺得我該做到,我做不到,就是因為我是我媽帶大的,我媽沒有把我教育好。我記得一次爸爸就說我:“你就這樣回來看奶奶的嗎?你應該守在奶奶的身邊的。”而周圍的人笑著說:“每天守在家多沒意思呀,孩子當然想出去玩了。”但從他們的眼神表情中,知道我不在時他們不是那樣說的。這次回老家,是我人生磨難的導火索。這次回老家,也是我和奶奶的永別。
奶奶這次恢複過來,又活了三年。
我是在奶奶燒三周年時回去看她的。在那不太高的墳前,我淚如雨下,雙腿不由自主地軟下去,給奶奶跪下了,燒了很多紙錢,希望奶奶在那邊能好。
奶奶和爺爺都去世後,我幾次夢到他們,但沒有說過話,每次好像都是他們坐在炕上,表情也總是那樣淡淡的。而我則焦急的要和他們說什麽,可又說不出來。有時就想是不是他們有什麽要求與我,卻又象在世時那樣,為了保持尊嚴而要我們晚輩猜出來才行呢?記得奶奶在世時說,希望能在墳前立個碑寫上名字,我一直記得這事兒,準備找個機會把這事兒商量商量。去年,爸爸和叔叔由於種種原因給爺爺奶奶遷了墳立了碑,雖然我沒有直接出力去辦這件事,但畢竟奶奶的遺願實現了,我真的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奶奶,您就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