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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背兒遺體回家:震後一個普通人家的辛酸悲苦(圖) ZT 文章來源: 中國青年報 於 2008-05-28 (圖)

(2008-05-28 14:16:26) 下一個



圖1:他叫程林祥,家在離映秀鎮大約25公裏的水磨鎮上。他背上的人,是他的大兒子程磊,在映秀鎮漩口中學讀高一。地震後,程林祥趕到學校,扒開廢墟,找到了程磊的屍體。於是,他決定把兒子背回去,讓他在家裏最後過一夜。

圖2:程磊的奶奶這些天一直在後悔,程磊離開家的那天,去摘家裏櫻桃樹上的櫻桃,她怕樹滑摔著,狠狠罵了程磊幾句。“我的好孫子啊,”這個老人仰天痛哭道,“你回來吧,奶奶讓你摘個夠啊!”

圖3:在這根竹子製成的旗杆下,攝影記者賀延光為這個大家庭,拍下了災後的第一張全家合影。除了被親戚接去外地避難的二兒子程勇外,這個家庭的成員──曾祖母、祖父、祖母和程林祥夫婦,全部在場。

感謝這位中國青年報的記者,讓我們了解到這樣一位普通又極為值得尊敬的父親 -- 作為父親,不敢說能做到這樣。

 

文章來源: 中國青年報 於 2008-05-28

1、在前往地震重災區映秀鎮的山路上,我第一次遇見了程林祥。

那是5月15日下午大約2點鍾的時候,距離5 12汶川特大地震發生已近3天。大 範圍的山體滑坡和泥石流,摧毀了通往映秀鎮的公路和通訊,沒有人知道鎮子裏的情況究竟怎麽樣。我們隻能跟隨著救援人員,沿山路徒步往裏走。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路”了。連日的大雨,把山路變成了沼澤地,每踩一步,大半隻腳都會陷進泥漿裏。無數從山上滾落的磨盤大的石頭,在人們麵前堆成一座座小山。

救援者幾乎每人都背著30斤重的救援物品,在爛泥漿和亂石堆中穿行。他們一邊要躲避山上不時滾下的足球大小的碎石,一邊要防止一腳踏空。在腳邊十餘米深的地方,就是湍急的岷江。那是雪山融化後流下的雪水,當地人說,即便是大夏天,一個人掉下去,“五分鍾就凍得沒救了。”

沿途,到處是成群結隊從映秀鎮逃出來的災民。他們行色匆匆,臉上多半帶著惶恐和悲傷的神情。這時,我看見一個背著人的中年男子,朝我們走來。

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略有些卷發的男子,麵部表情看上去還算平靜。背上的人,身材明顯要比背他的男子高大,兩條腿不時拖在地麵上。他頭上裹一塊薄毯,看不清臉,身上穿著一套幹淨的白色校服。

同行的一個醫生想上去幫忙,但這個男子停住,朝他微微擺了擺手。“不用了。”他說,“他是我兒子,死了。”

在簡短的對話中,這個男子告訴我們,他叫程林祥,家在離映秀鎮大約25公裏的水磨鎮上。他背上的人,是他的大兒子程磊,在映秀鎮漩口中學讀高一。地震後,程林祥趕到學校,扒開廢墟,找到了程磊的屍體。於是,他決定把兒子背回去,讓他在家裏最後過一夜。

緊跟程林祥的,是他的妻子劉誌珍。她不知從什麽地方撿來兩根樹幹,用力地拿石頭砸掉樹幹上的枝杈,然後往上纏布條,製造出一個簡陋的擔架。在整個過程中,她始終一言不發,隻是有時候略顯暴躁地罵自己的丈夫:“說什麽說!快過來幫忙!”

擔架整理好後,夫妻倆把程磊的遺體放了上去。可擔架太沉,他們抬不上肩膀,我們趕緊上去幫忙。

  “謝謝你。”她看了看我,輕聲說道。原本生硬的眼神,突然間閃現出一絲柔軟。  

  在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因為急著往映秀鎮趕,我不能和他們過多交流。望著夫妻二人抬著擔架,深一腳淺一腳離去的背影,想到這一帶危機四伏的山路,我決定,從映秀鎮回來後,就去找他們。


2、5月16日,我從映秀鎮回到成都。從那天開始,一直到21日,每隔幾小時,我就會撥一次程林祥給我留下的手機號碼,但話筒那邊傳來的,始終是關機的信號。

5月21日上午10時,在結束了其他采訪後,我和攝影記者賀延光商定,開車前往水磨鎮,去找尋這對夫妻。

從 都江堰前往水磨鎮的那段山路,已經被救援部隊清理過,勉強能夠通車。但這幾天,餘震始終沒有停止,路上又增加了幾處新的塌方點,很多路段僅能容下一車通過的寬度,路旁不時可以看到被巨石砸毀的麵目全非的各種車輛。去過老山前線的賀延光說,這些車就好像“被炮彈擊中了一樣”。

路上,我們還經過了兩處很長的隧道。地震給隧道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在車燈隱約的照射下,能看到山洞頂部四處塌落,裸露在外的巨石和鋼筋張牙舞爪。隧道內還有一些正在施工的大型車輛,回聲隆隆,震得人耳膜發脹。

黑暗中,我突然間意識到,數天前,程林祥夫妻走的就是這條山路,抬著兒子的屍體回家。在四周一片黑暗的籠罩下,他們會是怎樣一種悲傷與絕望的心情?甚至,他們倆能夠安全到家嗎?

到水磨鎮後,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鎮上的許多居民說,數天前,他們都看到過一對夫妻,抬著兒子的屍體經過這裏,往山上去了。但他們不認識這對夫妻,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裏。

   水磨鎮派出所的一位警察說,本來,他們可以通過全國聯網的戶籍檔案,查到程林祥的住址。但現在,鎮上沒有電,網絡也不通,沒有辦法幫助我們。

   程林祥沒有給我們留下詳細地址,但在之前簡短的對話中,他曾告訴我們,他的二兒子程勇,在水磨中學上初中。

   果然,水磨中學的很多老師都認識程磊和程勇。他們告訴我們,程林祥的家,就在小鎮外山上幾裏地的連山坡村。

   和映秀鎮比,地震給這個小鎮帶來的破壞不算太嚴重,兩旁還有不少比較完整的房屋。前方的路已經不能通車,我和賀延光小心翼翼地穿過滿是磚塊和瓦礫的街道,沿途打聽前往連山坡村的道路。

  3、下午3時許,在山下的一個救災帳篷前,我們終於找到了程磊的母親劉誌珍。

  劉誌珍已經不太認得我們了。但當我們告訴她,那天在映秀鎮的山路上,是我們幫她把擔架抬上肩膀時,她原本陌生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熱切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她開始不住地向我們道歉。因為她覺得,那天在山路上,她對我們很冷漠,“有些不夠禮貌。”

  這天下午,有部隊把救災的糧食運到鎮上,她和程林祥下山去背米。老程已經先回山了,她聽村子裏的鄰居們說,都江堰有很多孤兒,便聚在這個帳篷前,商量起收養孤兒的事情。

   “這幾天,我心裏空蕩蕩的。”在帶我們回家的山路上,這個剛失去愛子的母親邊走邊說,“有人勸我再生一個,可我覺得,這也是浪費國家的資源。不如領養一個孤兒,然後像對程磊一樣,好好對待他。”

  我們都沉默了,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跟著她,沿著泥濘的山路往上走。

  程林祥的家,在連山坡村的半山腰上,一座貼著白瓷磚簡陋的三層小樓。這本是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程磊96歲的曾祖母還健在,爺爺奶奶還能下地幹農活。這對隻有初中文化的夫婦,原本在鎮上的一個建築公司打工,他們每個月收入的一半,都要用來供養兩個孩子上學。

  程林祥還認得我們。“我們家蓋房子,沒和別人借一分錢。”他頗有點驕傲地說。而更讓他驕傲的是,兩個兒子都很懂事,在學校的成績也都不錯,前一陣時間,他還在和妻子商量著外出打工,為兄弟倆籌措上大學的學費。

  但現在,一場大地震之後,原本洋溢在這個家庭裏的圓滿的快樂,永遠地消失了


  4、地震發生的時候,程林祥夫婦都在鎮上的工地裏幹活。一陣地動山搖之後,鎮上的一些房子開始垮塌,夫妻倆冒著不斷的餘震,往家裏跑。

  家裏的房子還算無恙,老人們也沒受傷,沒多久,在水磨中學上課的二兒子程勇也趕到家裏。他告訴父母,教學樓隻是晃了幾下,碎了幾塊玻璃,同學們都沒事。

 夫妻倆鬆了一口氣,他們並不清楚剛剛的地震意味著什麽。程林祥甚至覺得,遠在映秀讀書的程磊“最多就是被磚頭砸了一下,能有什麽大事呢”。

 但從外麵回來的鄰居們,陸續帶回了並不樂觀的消息。鎮上的房屋垮了一大半,通往外界的公路被山上滾下的巨石堵住了。村子活了七八十歲的老人都說,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大的動靜”。

  在持續不斷的餘震中,夫妻倆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夜,13日早上7時,他們冒著大雨,前往映秀鎮的漩口中學,尋找在那裏讀高一的大兒子程磊。

  通往映秀鎮的道路,已經被連夜的山體滑坡摧毀,許多救援部隊正在徒步趕往這個和外界失去聯係的小鎮,夫妻倆跟著部隊一路小跑,上午11點鍾,他們趕到了映秀鎮。

  可呈現在這對滿懷希望的夫妻麵前的,卻是一幅末日景象。

  程磊就讀的漩口中學,位於鎮子的路口。此時,這座原本6層的教學樓,已經坍塌了一大半,程磊所處4層教室的那個位置,早已不存在了。

  整個鎮子變成一片瓦礫場。幸存下來的人們,滿臉驚恐的表情,四處奔走呼喊,救人的聲音此起彼伏。連夜徒步幾十裏山路,剛剛趕到的搜救部隊,都來不及喝一口水,就投入到了救援中。

  夫妻倆穿過人群,來到了漩口中學前。逃出來的孩子們,在老師的幫助下搭建了一些簡陋的窩棚。他們找遍了窩棚,隻遇到程磊班上的十幾個同學,他們都沒有看見程磊。其中一個同學告訴程林祥,地震前,他還看見程磊在教室裏看書。

  那一瞬間,夫妻倆覺得好像“天塌了”。

  他們發瘋一樣地衝上了廢墟,翻撿起磚塊和碎水泥板,用雙手挖著廢墟上的土,十指鮮血淋漓,殘存的樓體上墜落下的磚塊,不時砸落在身邊,他們卻毫無感覺。

 

  5 夜幕降臨,映秀鎮依舊下著大雨,什麽都看不見了。

  夫妻倆無法繼續搜尋,和程磊班上的孩子們擠在一個窩棚裏。懂事的同學們都上來安慰他們,說程磊不會有事的,他可能藏在某個地方。還有同學寬慰說,如果程磊真的不在了,“我們都是你的孩子”。

  但夫妻倆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一整天,他們粒米未進,一口水也沒喝,隻是望著棚外大雨中那片廢墟發呆。

  夜裏的氣溫越來越冷,程林祥隻穿了一件短袖衫,劉誌珍穿了一件外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外套遞給了學生們。那天晚上,這件外套傳遍了窩棚裏的每一個孩子。

  14日早上,天剛剛亮,徹夜未眠的夫妻倆突然升起一個希望的念頭:程磊有可能已經回家,他們隻是在路上彼此錯過去了。想到此,夫妻倆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急匆匆步行4個多小時,回到了水磨鎮的家中。

  可兒子並沒有回來。

  這天晚上,劉誌珍仍是難以入眠。淩晨三四點鍾,以前從不沾酒的她,灌下一大口白酒,昏昏睡去。

  天快亮的時候,昏睡中的劉誌珍突然間聽到一個隱約的女人聲音:“你的兒子還在裏麵,明天去找,能找到的。”她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這一夜,程林祥也做了一個夢,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兒子正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裏看著書,還抬頭衝他笑了一下。

  於是,天剛剛亮,夫妻倆又抱著一線希望,再往映秀鎮。他們隨身帶了一套幹淨的校服,和一條布繩,想著要是兒子受傷了,就把他背回來。

  但殘酷的現實,瞬間打碎了夫妻倆的幻想。 

  6 發現程磊的時候,他的屍體,被壓在一塊巨大的水泥板的縫隙裏。

  那是15日上午10點鍾左右,程林祥夫妻又站在了漩口中學的廢墟前。“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喚”,程林祥繞到了廢墟的背麵,走到了一塊水泥板前,他把身子探進那條20公分左右的縫隙,便看到了兒子和另外兩個同學的屍體。

  夫妻倆顧不得哭,他們想把程磊的遺體從縫隙中拉出來,可是縫隙太小了。

  夫妻倆跑下廢墟,向跑來跑去的救援部隊求援,劉誌珍一次又一次地給經過的人們下跪,把膝蓋跪得青紫,可並沒有人理會他們。隻有一個士兵過來看了看,無奈地說:“現在我們要先救活人,實在顧不上,抱歉。”

  程林祥不知從什麽地方撿來了一根鐵鎬,這個父親用力地砸著那塊巨大的水泥板。半個小時後,水泥板逐漸被敲成了碎塊,他俯下身去,把找尋了兩天的兒子,從廢墟中拉了出來。

  從程磊倒下的姿勢,可以推測地震發生時的情形:他和兩個同學從教室跑出,但樓體瞬間塌陷,頂上落下的水泥走廊,把他們壓在了下麵。

  程磊的身上沒有血跡,他的致命傷在頭部和胸口。後腦上有一個拳頭大的傷口,數頓重的水泥板,把他的胸骨全部壓斷。

  母親想給他換上帶來的新衣服,但程磊的全身已經僵硬。夫妻倆跪在他的屍體前,撫摸著他的手腳,一遍遍地呼喚他的名字。

  幾分鍾後,程磊的四肢竟慢慢地變軟,母親把他身上的髒衣服扯下,為他套上了幹淨的校服,然後在頭上裹上了帶來的薄毯。

  程林祥把兒子背到了背上,他停住身,掂了掂兒子身體的重量,走上了回家的路。

 

  7 在采訪中,我問了程林祥一個很無力的問題:“你想過嗎?回去的路上會有多危險?”

  “我要帶兒子回家,不能把他丟在廢墟裏。”這個原本貌不驚人的男子身上,突然間散發出一種平靜的力量,“我隻想,我每走一步,他就離家近一步。”

 可那時走過映秀鎮山路的人都知道,沿途的山上,會不時滾下碎石,餘震不斷,路滑,腳邊就是湍急的江水,正常人走路都很艱難,而程林祥的背上,還背著近一百斤的兒子。

 正在長身體的程磊,身高1.65米,已經比父親高出了2厘米。趴在父親的背上,他的雙腳不時摩擦著地麵,每走幾步,程林祥就要停下來,把兒子往上掂一掂。劉誌珍在丈夫身後,托著兒子的身體,幫助他分擔一些重量。

  程林祥把兒子的雙手繞過脖子,輕放在自己的身前。一邊走,程林祥一邊和兒子說話:“麽兒,爸爸帶你回家了。你趴穩了,莫動彈啊。”

  兒子的身體在背上起伏著,帶出的一絲絲風響,像是一聲聲呼吸,掠在程林祥的脖頸上。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兒子還活著,還像小時候那樣,騎在爸爸的身上,摟著爸爸的脖子。

 程林祥的力氣原本不大,在工地上,別人一次能背二十塊磚頭,可他隻能背十多塊。可此時,他似乎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背著兒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在路上,有好幾次,他都險些被山上滾下的石頭砸中。但那些石頭隻是擦身而過,落進下麵的江水裏,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知道,麽兒一定會在天上保佑著我,讓我們安全到家。”程林祥心中默默想著。

  那天早上,在遇見我們後,劉誌珍製造了一副簡陋的擔架。在比較平緩的路段,她就和丈夫一起抬著兒子走,當擔架無法通過時,程林祥依舊把兒子背在背上,一步步爬過那些巨大的石塊。

  一路上,程林祥常常滑倒,程磊的遺體摔到了地上。他一邊和兒子道歉,一邊把他重新背起。

  許多迎麵而來的救援者,在遇見這對帶兒子回家的夫妻後,都向他們伸出了援手。有幾個士兵幫助他們,把擔架抬過了最危險的一個路段,還有人給了他們一瓶水,但程林祥並沒有收下,他瘦弱的身軀,再也無法承受多一斤的重量。

  此時,通往映秀鎮的水路已經打通,人們可以坐著衝鋒舟,在都江堰的紫坪鋪水庫和映秀鎮外五公裏的汶川鋁廠碼頭來往。渡口上有很多等船的災民,但當知道程林祥背上背的是死去的兒子時,人們默默地為他們讓出了一條路。

  衝鋒舟濺起的水花,不斷打在程磊的身上,細心的母親連忙為他擦去水漬,船上的人們也默默地看著他們。

  晚上8點,程林祥夫妻帶著兒子,終於回到了水磨鎮。聞訊趕來的鄰居們從他們肩上接過了擔架,那一刻,夫妻倆突然間覺得身上的力氣消失得幹幹淨淨,他們一下癱軟在地上。

  他們的肩膀,已經被樹幹上未除幹淨的分岔,紮出了一個個血洞,但那時,他們察覺不出一絲的疼痛。一路上,也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8 在采訪中,程林祥和劉誌珍都拉開衣襟,給我看了他們的肩膀,上麵劃著一道道深紫色的還未愈合的傷口。

  但我能察覺到,更深的傷口,其實刻在這個家庭每個成員的心裏。

  程磊的奶奶這些天一直在後悔,程磊離開家的那天,去摘家裏櫻桃樹上的櫻桃,她怕樹滑摔著,狠狠罵了程磊幾句。

  “我的好孫子啊,”這個老人仰天痛哭道,“你回來吧,奶奶讓你摘個夠啊!”

  程林祥的爺爺,要把自己已經預備好的棺材讓給程磊用,但程林祥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用了老人的棺材,程磊走得會不安心的。

  但程林祥也滿心遺憾。因為突如其來的死亡,來不及向棺材鋪的木匠定做,他隻能買到一口頂上有一處燒焦痕跡的棺材。“不知道兒子會不會怪我。”他內疚地說。

 15日那一整夜,程家所有人都靜靜地坐在家後麵的小山坡上,十幾位鄰居也陪著他們,沒有人說話。中間的擔架上,躺著程磊穿著幹淨校服的遺體。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很亮,程林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月光的撫摸下,兒子臉上的表情,如熟睡般平靜。

  16日早上,天色慢慢放亮,程林祥放了一掛鞭炮,然後和二兒子程勇一起,把程磊的屍體輕輕放進了那口有燒焦痕跡的棺材裏。

  程勇和哥哥的感情很好,兄弟倆從小到大都住在一個房間裏,即便在蓋了三層的小樓後,還是不願意分開。

  這時,程勇發現,哥哥本是伸直的手指,突然間握成了一個拳頭。他呼喚著哥哥的名字,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拉直。然後,他親了親哥哥的臉,把一個手電和兩本書放在了哥哥的頭邊,慢慢合上了棺蓋。

  在回憶這些事時,劉誌珍一直抱著一個土黃色的鏡框,裏麵鑲有許多兒子年幼時的照片。偶然間有淚水滴在上麵,她趕緊用袖子擦去。

  可長大後的程磊不愛照相。最新的一張照片,還是他一年前參加中考時的報名照。這些天,她一直把它放在口袋裏,不時地拿出來看一看。

 

  9 在親人們斷斷續續的回憶中,我逐漸拚湊出程磊完整的樣子。

  這是一個很清秀的大男孩,小時候,常有人笑話他長得像“女娃”。他的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笑起來總是很羞澀,很內向,不大愛和陌生人說話。

  程磊的成績一直不算太好,但初三那年,他突然和父親說,自己要好好讀書,以後準備考大學。初三下學期,他的成績開始突飛猛進。去年7月,他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上學期,他的成績是班上第一名。

  因為父親總在鎮上打工,程磊和母親呆的時間更長,性格受母親的影響也更多一些。他常幫母親打掃房間,洗衣服,沒事的時候,愛和母親坐在堂屋的飯桌前,細聲細氣地說話。母親一直喊他“麽兒”(注:小兒子),即便有了二兒子程勇後,也□S改口。

  程磊的理想曾讓母親感到吃驚。今年春節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告訴劉誌珍,自己以後要當一個山村教師,“去幫助那些山裏的窮孩子們”。

  “當山村老師很苦的。”母親說。

  “苦也苦得值得,我不怕。”程磊回答。

  他脾氣很好,和班上的同學們一直處得很融洽,從來不像同齡的一些男孩一樣喜歡打架。他體育不好,開家長會時,老師還勸過劉誌珍:“程磊老是一個人在教室看書,你要勸他出去活動活動啊。”

  程磊的手很巧。在他的書架上,還擺著幾件他自己製作的手工作品。他很愛護書本,從來不在書上打折或者亂寫字。那些紙製的台燈、筆筒,都是他從廢掛曆上裁下的紙張做的。

  春節時,母親給他買了一件紅黑相間的羽絨服,衣服大了,程磊有些不高興,母親還安慰他:“你一直在長身體,明年這個時候,衣服就能穿了。”

  這幾天,家裏人收拾出程磊生前穿過的衣服,滿滿當當地放在他的床上。父親和二弟程勇怕劉誌珍睹物思人,想把這些衣服丟掉,可劉誌珍堅決不同意,說是要留個念想兒。

  劉誌珍已經好幾夜睡不著了。她隻是躺在兒子的床上,摸著他的衣物,喝些白酒,才能隱約入睡。她總是希望自己能做夢,在夢裏兒子能夠出現。可每天早晨醒來,等待她的,都是失望。

  “麽兒,”她輕拍著程磊的墳頭,小聲說道,“媽媽現在隻有一個念想兒,媽媽晚上做夢的時候,你來陪媽媽說說話,好不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程林祥一直在邊上垂著頭,用手拭去不斷湧出的眼淚。

  本來,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我一直抑製著不斷湧上的悲傷。因為我知道,自己隻不過是一個記者,一個旁觀者,也許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理解這個家庭,這個母親失去至親、愛子後的悲慟和痛苦。

  但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千裏之外的父母,在知道我來震區采訪後,他們那徹夜難眠的焦慮的臉龐,再也控製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10 程磊的墳,就在家後麵幾十米的山坡上。

  這是一塊幾十平方米比較平緩的空地,一麵朝著山下,邊上有條小河,風景很好。墳邊的樹林裏,有鳥兒在枝間跳動,發出清脆的鳴叫。

  程家在這裏有幾畝田地,離家的前一天,程磊還在這裏幫著奶奶收割油菜。小時候,他很喜歡和小夥伴在這兒玩耍,吹吹風,釣釣魚,偶爾抓住一隻小鳥,他會把鳥兒喂飽,然後放走。

  但現在,這裏隻有一座用石頭壘起的小小的新墳。墳前沒有墓碑,隻插著幾束已經熄滅的香。地震後,家中找不到完整的容器,父親找到一個缺了大半個角的白瓷盤,上麵放著兩塊芒果味的威化餅幹,當作祭品。

  程磊並不愛吃這些零食,但地震後,路斷了,食品供應上不來,找不到他生前最愛吃的蘋果和桔子。這讓家人們覺得心裏很不安。

  “會慢慢給他補上的。”劉誌珍說,“以後,我們一邊種田,一邊陪著他。一家人還是在一起。”

  離墳不遠,就是程家住的救災帳篷。通訊中斷後,他們隻能通過一台小收音機,來了解外麵的信息。5月19日的全國哀悼日,一家人覺得也應該做點什麽。

  村子裏找不到旗杆,也沒有國旗,他們便在帳篷邊豎起一根竹竿,在竹竿的中部捆上一塊紅布,就算是下半旗了。每天下午的2時28分,這戶農民就在旗杆下站上一會兒,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對死難者的哀悼。

  偶爾有微風吹來,這塊微微抖動的紅布,和天藍色的帳篷布,構成了山坡上的一縷亮色。

  這天傍晚6時半,在這根竹子製成的旗杆下,攝影記者賀延光為這個大家庭,拍下了災後的第一張全家合影。除了被親戚接去外地避難的二兒子程勇外,這個家庭的成員──曾祖母、祖父、祖母和程林祥夫婦,全部在場。

  程磊也沒有缺席,母親一直捧著那個土黃色的鏡框。在母親的懷裏,他麵對著鏡頭,依舊露出發黃而羞澀的微笑。

  5月11日的那個上午,這個懂事的大男孩洗掉了家裏所有的髒衣服。吃過午飯後,他從父親那兒接過100元錢生活費,叮囑正在院子裏學騎摩托車的弟弟注意安全,然後揮手微笑著和母親作別,跳上了前往學校的汽車。

  一天後,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把他淹沒在倒塌的教學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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