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發現程磊的時候,他的屍體,被壓在一塊巨大的水泥板的縫隙裏。
那是15日上午10點鍾左右,程林祥夫妻又站在了漩口中學的廢墟前。“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喚”,程林祥繞到了廢墟的背麵,走到了一塊水泥板前,他把身子探進那條20公分左右的縫隙,便看到了兒子和另外兩個同學的屍體。
夫妻倆顧不得哭,他們想把程磊的遺體從縫隙中拉出來,可是縫隙太小了。
夫妻倆跑下廢墟,向跑來跑去的救援部隊求援,劉誌珍一次又一次地給經過的人們下跪,把膝蓋跪得青紫,可並沒有人理會他們。隻有一個士兵過來看了看,無奈地說:“現在我們要先救活人,實在顧不上,抱歉。”
程林祥不知從什麽地方撿來了一根鐵鎬,這個父親用力地砸著那塊巨大的水泥板。半個小時後,水泥板逐漸被敲成了碎塊,他俯下身去,把找尋了兩天的兒子,從廢墟中拉了出來。
從程磊倒下的姿勢,可以推測地震發生時的情形:他和兩個同學從教室跑出,但樓體瞬間塌陷,頂上落下的水泥走廊,把他們壓在了下麵。
程磊的身上沒有血跡,他的致命傷在頭部和胸口。後腦上有一個拳頭大的傷口,數頓重的水泥板,把他的胸骨全部壓斷。
母親想給他換上帶來的新衣服,但程磊的全身已經僵硬。夫妻倆跪在他的屍體前,撫摸著他的手腳,一遍遍地呼喚他的名字。
幾分鍾後,程磊的四肢竟慢慢地變軟,母親把他身上的髒衣服扯下,為他套上了幹淨的校服,然後在頭上裹上了帶來的薄毯。
程林祥把兒子背到了背上,他停住身,掂了掂兒子身體的重量,走上了回家的路。
7 在采訪中,我問了程林祥一個很無力的問題:“你想過嗎?回去的路上會有多危險?”
“我要帶兒子回家,不能把他丟在廢墟裏。”這個原本貌不驚人的男子身上,突然間散發出一種平靜的力量,“我隻想,我每走一步,他就離家近一步。”
可那時走過映秀鎮山路的人都知道,沿途的山上,會不時滾下碎石,餘震不斷,路滑,腳邊就是湍急的江水,正常人走路都很艱難,而程林祥的背上,還背著近一百斤的兒子。
正在長身體的程磊,身高1.65米,已經比父親高出了2厘米。趴在父親的背上,他的雙腳不時摩擦著地麵,每走幾步,程林祥就要停下來,把兒子往上掂一掂。劉誌珍在丈夫身後,托著兒子的身體,幫助他分擔一些重量。
程林祥把兒子的雙手繞過脖子,輕放在自己的身前。一邊走,程林祥一邊和兒子說話:“麽兒,爸爸帶你回家了。你趴穩了,莫動彈啊。”
兒子的身體在背上起伏著,帶出的一絲絲風響,像是一聲聲呼吸,掠在程林祥的脖頸上。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兒子還活著,還像小時候那樣,騎在爸爸的身上,摟著爸爸的脖子。
程林祥的力氣原本不大,在工地上,別人一次能背二十塊磚頭,可他隻能背十多塊。可此時,他似乎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背著兒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在路上,有好幾次,他都險些被山上滾下的石頭砸中。但那些石頭隻是擦身而過,落進下麵的江水裏,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知道,麽兒一定會在天上保佑著我,讓我們安全到家。”程林祥心中默默想著。
那天早上,在遇見我們後,劉誌珍製造了一副簡陋的擔架。在比較平緩的路段,她就和丈夫一起抬著兒子走,當擔架無法通過時,程林祥依舊把兒子背在背上,一步步爬過那些巨大的石塊。
一路上,程林祥常常滑倒,程磊的遺體摔到了地上。他一邊和兒子道歉,一邊把他重新背起。
許多迎麵而來的救援者,在遇見這對帶兒子回家的夫妻後,都向他們伸出了援手。有幾個士兵幫助他們,把擔架抬過了最危險的一個路段,還有人給了他們一瓶水,但程林祥並沒有收下,他瘦弱的身軀,再也無法承受多一斤的重量。
此時,通往映秀鎮的水路已經打通,人們可以坐著衝鋒舟,在都江堰的紫坪鋪水庫和映秀鎮外五公裏的汶川鋁廠碼頭來往。渡口上有很多等船的災民,但當知道程林祥背上背的是死去的兒子時,人們默默地為他們讓出了一條路。
衝鋒舟濺起的水花,不斷打在程磊的身上,細心的母親連忙為他擦去水漬,船上的人們也默默地看著他們。
晚上8點,程林祥夫妻帶著兒子,終於回到了水磨鎮。聞訊趕來的鄰居們從他們肩上接過了擔架,那一刻,夫妻倆突然間覺得身上的力氣消失得幹幹淨淨,他們一下癱軟在地上。
他們的肩膀,已經被樹幹上未除幹淨的分岔,紮出了一個個血洞,但那時,他們察覺不出一絲的疼痛。一路上,也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8 在采訪中,程林祥和劉誌珍都拉開衣襟,給我看了他們的肩膀,上麵劃著一道道深紫色的還未愈合的傷口。
但我能察覺到,更深的傷口,其實刻在這個家庭每個成員的心裏。
程磊的奶奶這些天一直在後悔,程磊離開家的那天,去摘家裏櫻桃樹上的櫻桃,她怕樹滑摔著,狠狠罵了程磊幾句。
“我的好孫子啊,”這個老人仰天痛哭道,“你回來吧,奶奶讓你摘個夠啊!”
程林祥的爺爺,要把自己已經預備好的棺材讓給程磊用,但程林祥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用了老人的棺材,程磊走得會不安心的。
但程林祥也滿心遺憾。因為突如其來的死亡,來不及向棺材鋪的木匠定做,他隻能買到一口頂上有一處燒焦痕跡的棺材。“不知道兒子會不會怪我。”他內疚地說。
15日那一整夜,程家所有人都靜靜地坐在家後麵的小山坡上,十幾位鄰居也陪著他們,沒有人說話。中間的擔架上,躺著程磊穿著幹淨校服的遺體。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很亮,程林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月光的撫摸下,兒子臉上的表情,如熟睡般平靜。
16日早上,天色慢慢放亮,程林祥放了一掛鞭炮,然後和二兒子程勇一起,把程磊的屍體輕輕放進了那口有燒焦痕跡的棺材裏。
程勇和哥哥的感情很好,兄弟倆從小到大都住在一個房間裏,即便在蓋了三層的小樓後,還是不願意分開。
這時,程勇發現,哥哥本是伸直的手指,突然間握成了一個拳頭。他呼喚著哥哥的名字,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拉直。然後,他親了親哥哥的臉,把一個手電和兩本書放在了哥哥的頭邊,慢慢合上了棺蓋。
在回憶這些事時,劉誌珍一直抱著一個土黃色的鏡框,裏麵鑲有許多兒子年幼時的照片。偶然間有淚水滴在上麵,她趕緊用袖子擦去。
可長大後的程磊不愛照相。最新的一張照片,還是他一年前參加中考時的報名照。這些天,她一直把它放在口袋裏,不時地拿出來看一看。
9 在親人們斷斷續續的回憶中,我逐漸拚湊出程磊完整的樣子。
這是一個很清秀的大男孩,小時候,常有人笑話他長得像“女娃”。他的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笑起來總是很羞澀,很內向,不大愛和陌生人說話。
程磊的成績一直不算太好,但初三那年,他突然和父親說,自己要好好讀書,以後準備考大學。初三下學期,他的成績開始突飛猛進。去年7月,他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上學期,他的成績是班上第一名。
因為父親總在鎮上打工,程磊和母親呆的時間更長,性格受母親的影響也更多一些。他常幫母親打掃房間,洗衣服,沒事的時候,愛和母親坐在堂屋的飯桌前,細聲細氣地說話。母親一直喊他“麽兒”(注:小兒子),即便有了二兒子程勇後,也□S改口。
程磊的理想曾讓母親感到吃驚。今年春節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告訴劉誌珍,自己以後要當一個山村教師,“去幫助那些山裏的窮孩子們”。
“當山村老師很苦的。”母親說。
“苦也苦得值得,我不怕。”程磊回答。
他脾氣很好,和班上的同學們一直處得很融洽,從來不像同齡的一些男孩一樣喜歡打架。他體育不好,開家長會時,老師還勸過劉誌珍:“程磊老是一個人在教室看書,你要勸他出去活動活動啊。”
程磊的手很巧。在他的書架上,還擺著幾件他自己製作的手工作品。他很愛護書本,從來不在書上打折或者亂寫字。那些紙製的台燈、筆筒,都是他從廢掛曆上裁下的紙張做的。
春節時,母親給他買了一件紅黑相間的羽絨服,衣服大了,程磊有些不高興,母親還安慰他:“你一直在長身體,明年這個時候,衣服就能穿了。”
這幾天,家裏人收拾出程磊生前穿過的衣服,滿滿當當地放在他的床上。父親和二弟程勇怕劉誌珍睹物思人,想把這些衣服丟掉,可劉誌珍堅決不同意,說是要留個念想兒。
劉誌珍已經好幾夜睡不著了。她隻是躺在兒子的床上,摸著他的衣物,喝些白酒,才能隱約入睡。她總是希望自己能做夢,在夢裏兒子能夠出現。可每天早晨醒來,等待她的,都是失望。
“麽兒,”她輕拍著程磊的墳頭,小聲說道,“媽媽現在隻有一個念想兒,媽媽晚上做夢的時候,你來陪媽媽說說話,好不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程林祥一直在邊上垂著頭,用手拭去不斷湧出的眼淚。
本來,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我一直抑製著不斷湧上的悲傷。因為我知道,自己隻不過是一個記者,一個旁觀者,也許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理解這個家庭,這個母親失去至親、愛子後的悲慟和痛苦。
但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千裏之外的父母,在知道我來震區采訪後,他們那徹夜難眠的焦慮的臉龐,再也控製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10 程磊的墳,就在家後麵幾十米的山坡上。
這是一塊幾十平方米比較平緩的空地,一麵朝著山下,邊上有條小河,風景很好。墳邊的樹林裏,有鳥兒在枝間跳動,發出清脆的鳴叫。
程家在這裏有幾畝田地,離家的前一天,程磊還在這裏幫著奶奶收割油菜。小時候,他很喜歡和小夥伴在這兒玩耍,吹吹風,釣釣魚,偶爾抓住一隻小鳥,他會把鳥兒喂飽,然後放走。
但現在,這裏隻有一座用石頭壘起的小小的新墳。墳前沒有墓碑,隻插著幾束已經熄滅的香。地震後,家中找不到完整的容器,父親找到一個缺了大半個角的白瓷盤,上麵放著兩塊芒果味的威化餅幹,當作祭品。
程磊並不愛吃這些零食,但地震後,路斷了,食品供應上不來,找不到他生前最愛吃的蘋果和桔子。這讓家人們覺得心裏很不安。
“會慢慢給他補上的。”劉誌珍說,“以後,我們一邊種田,一邊陪著他。一家人還是在一起。”
離墳不遠,就是程家住的救災帳篷。通訊中斷後,他們隻能通過一台小收音機,來了解外麵的信息。5月19日的全國哀悼日,一家人覺得也應該做點什麽。
村子裏找不到旗杆,也沒有國旗,他們便在帳篷邊豎起一根竹竿,在竹竿的中部捆上一塊紅布,就算是下半旗了。每天下午的2時28分,這戶農民就在旗杆下站上一會兒,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對死難者的哀悼。
偶爾有微風吹來,這塊微微抖動的紅布,和天藍色的帳篷布,構成了山坡上的一縷亮色。
這天傍晚6時半,在這根竹子製成的旗杆下,攝影記者賀延光為這個大家庭,拍下了災後的第一張全家合影。除了被親戚接去外地避難的二兒子程勇外,這個家庭的成員──曾祖母、祖父、祖母和程林祥夫婦,全部在場。
程磊也沒有缺席,母親一直捧著那個土黃色的鏡框。在母親的懷裏,他麵對著鏡頭,依舊露出發黃而羞澀的微笑。
5月11日的那個上午,這個懂事的大男孩洗掉了家裏所有的髒衣服。吃過午飯後,他從父親那兒接過100元錢生活費,叮囑正在院子裏學騎摩托車的弟弟注意安全,然後揮手微笑著和母親作別,跳上了前往學校的汽車。
一天後,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把他淹沒在倒塌的教學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