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了。
這些天,她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出行地點,不是太熱鬧,不是太荒蕪,她隻需要在那裏休息幾天和回頭看一眼那本命的豬走過的 2007 個腳印。然後,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祝福她的親人和朋友。
八十五歲的祖母顫顫巍巍的,卻依然扛著把鋤頭,在屋前的自留地裏伺弄著她的那些青菜和蘿卜們。她長得跟祖母一模一樣,就連如今額頭、眼角生出的皺紋的形狀也極其相似。然而,祖母真的老了,在她去看她的時候能絮絮叨叨地說上半天:“你小時候……你小時候……你小時候……”她從小被祖母帶在身邊,是唯一由祖母帶大的孫輩。她依稀覺得,祖母心裏的牽掛和依托,愈老,愈發剩下得少了。每回她坐著,端詳著孤零零一個人坐著的祖母的時候,她一直就在問自己——到最後,會隻剩下什麽呢?
父親、母親、妹妹。在這個年裏,她一次又一次地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牽掛著他們。不久前一個陽光淡淡的午後,她把自己浸在朋友半生的記憶裏,欣賞了朋友近二十本的相冊。她忽然發現,照片,竟是一份多麽珍貴的財富。你可以在照片裏找回三十年前的記憶,找回三十年前的青春和三十年前的童真。那個午後,她捧著朋友的照片——閉上眼睛……父親、母親、妹妹,都藏在她心裏。三十年前的冬天,她不慎失足掉入河裏,那時候的冰好厚,足以承載她的份量。妹妹在岸邊哭和跺腳,直到過路的陌生人將她從即將融化的冰麵上將她抱起,把她們領回家。父親盯著她狠狠地看了一眼,母親則輕拍著受驚了的她和妹妹,左一個、右一個。不知道為什麽,她能記住的都是些瑣碎的點滴,像雞毛蒜皮,沒有風的時候,你掃啊掃啊,一堆又一堆就聚攏起來了;起風的時候,又四處散著飄零。
孩子——竟在這一年的某個刹那間長大。 12 周歲生日前夕,孩子略帶羞怯地在家裏的晚餐會說:媽媽,我已經 1 米 57 了,體重嘛,暫時保密……孩子今年背熟了《弟子規》和《論語》;一整個暑假,孩子隨著百家講壇的教授們遨遊史海,此後時不時地與她討論;孩子這一年主動問起她:媽媽,誰是莎士比亞?孩子一個人總是在自己的房間裏,讀讀、塗塗、寫寫,半生不熟地看著一本本書,然後,與她一起談論著書中的人物和情節。這一年,她靜靜地、愉悅地看著孩子的變化。
這一年,葉子去了一趟美國,散心。而她,則不停地在趕路,從南到北,千裏之外,萬裏之遙。
紐約、洛杉磯和拉斯維加斯的陽光照進了葉子遠在上海水泥叢林的房間,懶懶的。她總在想,葉子在家鄉那座名山腳下的家庭旅館不知開始何時開始營業。“不會有太多的利潤,讓那些一個人或者三三兩兩遊走著、尋找著的人們落個腳吧。重要的是要有一種家的感覺,而我們——喝茶、看書、寫字。”葉子和她一樣,喜歡閉上眼睛幻想將來。
對於趕路的人,這一年終究是什麽也沒有改變,忙碌是永遠的主題。她告訴自己,年輕的時候,人需要忙,需要用各種各樣的事務來填充自己的日曆,然後在每一個白天與白天的間隙裏去記住這樣的經曆。老了,坐在藤條發黑的老藤椅裏,身邊有一杯逐漸涼了卻愈泡愈純的茶,一縷落日餘輝,膝下蜷縮著一隻你離不開的老貓,那些早已經長滿了青苔的故事便一個個蹦出來。
這一年,她拔掉了她的又一顆牙齒。第一顆牙是在 15 歲的夏天拔掉的,那時候她即將離家,一個人去外地上學,齲齒上麵的大窟窿始終讓她害怕。拔掉牙齒後她去了省中的校園,在那裏來來回回地踱了很久。拔第二顆牙是在午後,華西的醫生很慈祥:“現在開始啦——這顆牙有三隻腳——第二——第三——好了!記住,不要馬上躺下。”她於是從楓林路開始走,沿著海虞南路、阜湖路一直走到書院街。不知什麽時候起,她喜歡在陽光下,在這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看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穿過,落到地上,是婆娑的影子。這些影子對她來說很遠很遠,卻又仿佛在隔岸。
這一年的某一天,她為她的又一篇小說開了個頭:
仿佛還徜徉在盛夏的烈焰下,冬日碎落的陽光和懶散的影子卻已經不期而至……
塗於 2007 年 12 月 15 日,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