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藍山

愛如煙雨,潤物無痕,嬌兒成長,白馬之隙,隨手摘記,謹以勿忘。待老來之時,若彼文學城池仍舊堅固,或供歎惜噴飯之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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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之秋

(2008-04-30 05:57:48) 下一個
10月底的布拉格已是深秋,我從廣州炎熱之地穿著T-恤、馬甲來到這個城市,這是我第一次踏上歐洲大陸,十分的興奮,出了飛機場,見到了如畫般金色秋林,寒氣使我打了幾個冷顫,出租車司機斜眼看著我,大概奇怪我從哪個火爐來的。

我住的地方處於布拉格老城中心,一個叫Unitas Pension的便宜旅館,在捷克,日常生活費用中住房相當昂貴,和英德等西歐國家不相上下。Unitas Pension是以原來的一座臨時監獄改造而成,原來的辦公室成了住房,原來監獄單元間也成了住房-如果你願意住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這家旅館還有2個特色:第一,它的對麵就是捷克警察總局,而且據說還是秘密警察出入的地方,第二,它的監獄曾經關押過瓦克雷弗*哈弗爾(Vaclav Havel)-1989年“天鵝絨革命”後當選的第一任捷克總統,這第二個特色成了許多獵奇者探尋的地方,英國的威爾遜親王就曾到此一遊,旅館的牆壁上還掛著一張查爾斯造訪時的照片。旅館和對麵的警察局一樣都是羅馬式的高大厚重的建築,一條勉強可以通過兩輛車的石磚街道將兩個建築隔開,兩個建築的風格卻相當接近,在我看來街道兩邊的建築群風格都比較接近,這是我到布拉格後遇到的第一個“課題”—怎麽鑒別各種建築的風格。

布拉格有老城和新城之分,新城有現代化式樣的高樓大廈,而老城則一律是傳統式樣的,二戰結束前夕,捷克抵抗力量以給予德國部隊安全撤退的條件換來了老城建築群的保存,沒有象波蘭那樣被炸成廢墟,在捷共當政期間,也沒有改變老城的整體建築風格,現時的法律規定,任何新建築必須和周圍的建築風格一致,所以,對於外行來說,很難區別哪些建築屬於哪種風格的,哪些建築是古老的,哪些是現代建的。整個布拉格就是一座活生生的建築博古館。當我第一眼看到布拉格時,就驚歎於它建築群的傳統和魅力,那是在照片、繪畫中見過多次的歐洲文化代表之一。

但這並不能抵消我的一種壓抑感。秋季的布拉格總是陰沉沉的,偶爾出一點太陽,偶爾下一陣細雨--據說整個歐洲就這樣的,高大的建築物鱗次櫛比,夾著狹窄的石磚街道,一點空隙也沒有,一點陽光也沒有,無處不在的人頭飾雕在各個樓房上沉默地看著來往的人群,對於我來說,習慣了澳洲燦爛的陽光布拉格讓我覺得有點沉重 。不過,我還是盡量欣賞著這個被稱為藝術博物館的歐洲文化經典城市,每天從旅館出發,選擇一條旅遊線,向城市各個不同的方向走,每天都有不同的遭遇,每天都有新發現,隻有塞勒納(Celetna)3號卡夫卡的舊居怎麽也找不到,2號有4號也有,就是沒有3號,管它的,反正我也沒讀過多少他的書。羅馬式、哥特式、羅納森式、巴洛克式、文藝複興式……算是臨時抱佛腳地學了點建築風格的皮,維瓦爾第、莫紮特、巴赫、 室內樂、交響樂……算是懂了點音樂的毛,就是對建築一竅不通的人天天經過圓蔥頭加尖頂的教堂也能知道點巴洛克風格,就是樂盲天天被人塞上一大堆寫著維拉裏、莫紮特等名字的音樂會廣告單,也能知道幾個音樂家的名字,忍不住的大概也無法免俗地去聽它一兩場。

我一共去了三次音樂會,兩次在教堂,一次在市政廳,第一次參觀完號稱歐洲第一的布拉格城堡後看見有人在旁邊的一個教堂前賣音樂會票,比起白天在城裏另一個教堂前看見的票要便宜不少,而曲目內容差不多,無非老維與老莫等,於是買了票進去,主要也想看一看教堂的內部,布拉格城堡的教堂內部極為華麗輝煌,可惜光線比較暗,我想,音樂會的教堂大概光線會好一些,誰知這個開音樂會的教堂裝飾非常簡陋,沒有壁畫,沒有雕像,連牆上都是空空蕩蕩的,不過弦樂四重奏卻相當不錯,雖然都是些聽得爛熟的曲子。布拉格的那些音樂會已經相當旅遊化或者商業化了,音樂會廣告鋪天蓋地,各樂團之間競爭相當激烈,所以演奏質量倒也不差,隻是必須小心,一來價格在黃牛手裏總比在會場售票窗口要高,二來必須問清楚是什麽樂團演奏,三來必須知道在什麽地方演奏。我去的第二場音樂會就失望了一回。我想聽聽古老教堂裏的管風琴演奏,於是在一個據稱16世紀的教堂前買了張管風琴加女高音的演出票,誰知這個老教堂內部小得隻有50多人的座位,孤零零的管風琴更是比一架鋼琴大不了多少,我想體驗四麵八方5米高“管道音響”震動肺腑的希望落了空。不過女高音還行,一曲“聖瑪麗亞頌”委婉回蕩,小教堂倒給了恰到好處的效果。所有教堂裏的音樂都沒有電器音響。

最後,仔細研究了所有的廣告,終於看到布拉格交響樂團的,沒有捷克交響樂團的演出,布拉格交響樂團也勉強了吧,反正我的音樂細胞也就那麽幾個,恐怕分別不出多少高低。那個音樂會是在市政廳舉行的,這次倒真是個金碧輝煌的場所,四麵雕像飛簷走壁,大廳兩邊和二樓都有座位一直伸到舞台,是場真正的音樂“會”。演出相當出色,反正我是一直很欣賞地從頭到尾聽下去的,不象我前座的那個日本遊客,基本上在點頭打瞌睡,隻有鼓掌的時候才清醒一點裝莫作樣地拍拍手 ,還有三排之前的那個美國遊客,明規定了不準拍照,卻拿個相機大驚小怪地照個不停,在開演前被人製止了還在演出期間偷偷摸摸地拍,與這等人坐在一起聽音樂會相當掃興,不過,倒是一次手機聲都沒有響過,幾百人的會場上非常安靜,一曲演奏完後才有許多咳嗽聲四處響起-大概也是憋了一會的。

深秋的布拉格街道充滿光化學煙霧的氣味,擁擠在一起的大廈之間空氣流動十分差,那種氣味使不習慣於此的人有種窒息感,很多人都多少有些咳嗽,據說到了冬天,有時簡直無法呼吸。捷克的私人汽車數量從1989年的不到一萬增加到幾十萬輛,而布拉格建築群之間的多數街道無法拓寬,甚至為保持傳統無法將石磚路換成瀝青或水泥路,布拉格又是個以旅遊業為生的城市,即使在寒冷的季節裏也遊客如雲,所以交通相當擁擠,好在老城本身不是太大,用腳走就基本上可以到達主要景點,電車、地鐵等公交係統也比較發達,那種紅色的兩車廂有軌電車更成了城市一景,甚至還可以乘坐馬車,清脆的馬蹄聲回響在古老的石磚街道上,如果不是爭道的汽車,你可以想象自己是15世紀胡斯特黨徒正趕往一個秘密集結地—沒準你經過的那個歌特式教堂還真是那時候建的。

作為一個中國人,對於布拉格的印象難免會觸及“布拉格之春” ,其實,翻開曆史,捷克本是個被人拉來扯去的“多災多難”之國。六萬年前布拉格河穀就開始有人類的足跡,六千年前開始有規模的聚集社會,最早的居民是日耳曼人和塞爾特人,一支塞爾特族使波西米亞這個名字沿用至今,後來斯拉夫人將其他部落趕跑,成為那裏的主人,以後輪番成為幾個歐洲王朝的統治地。公元八百七十年時期布拉格城堡建成,九百二十年左右基督教成為官方宗教,十四世紀起始於天主教改革的胡斯特(Hussite)革命演化成流血戰爭,結束了由羅馬皇帝與波西米亞公主聯姻而建立的捷克黃金時代,胡斯特被燒死在十字架上,而波西米亞貴族內部因胡斯特革命餘波而分歧不斷,反宗教改革的羅馬和德國教會乘機鼓動歐洲其它國家對捷入侵,薩克遜人、瑞典人都占領過布拉格,十六世紀不到三十年的戰爭使布拉格人口從六萬減少兩萬四,隨後波西米亞陷入長達三個世紀的混亂,布拉格甚至一度淪為奧地利的一個城,直到十八世紀才恢複其社會和經濟的發展。十九世紀“捷克複興”運動將捷克人的民族意識喚醒,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給了捷克和斯洛伐克機會,兩個國家都厭倦了各自的異國統治者(斯洛伐克當時由匈牙利統治),在得勝的盟國尤其是美國的支持下聯合獲得了獨立,成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捷克的磨難並沒有就此結束,斯洛伐克有三百萬說德語的波西米亞人和摩拉維亞人,他們希望加入大德意誌帝國,所以不難理解納粹德國輕而易舉地奪取了斯洛伐克邊境的蘇德台地區(Sudetanland),然後蠶食了波西米亞和摩拉維亞,建立了斯洛伐克傀儡政權,這也是英法等歐洲國家為了對抗新生的蘇維埃政權在臭名昭著的慕尼黑條約中所默許的。二戰期間捷克斯洛伐克的抵抗力量和猶太人被納粹殘酷鎮壓,十萬猶太人死於非命,二戰結束後捷克斯洛伐克重新聯合建國,新政府出於報複心態,將兩百多萬蘇台德地區的德語者驅逐到德國和奧地利,幾千人在強迫行程中死亡。至今,這些蘇德台人對自己的國籍、財產被剝奪憤憤不平,而很多捷克人卻對他們在二戰間幫助納粹而耿耿於懷,對哈弗爾總統就驅逐事件給予的正式官方道歉十分不滿。 然後,就是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一個想舉步接近西方社會圈的捷克斯洛伐克被蘇聯的坦克壓在了腳底,這不僅是東西方兩個勢力對抗的結果,也是捷克斯洛伐克人對自己的前途該如何發展分歧造成,沒有內部勢力的幫助,蘇聯無法那麽輕易地控製整個捷克斯洛伐克,以後的經曆凡走過文革的中國人都不會陌生,勞改、下放、監禁、再教育……這被監禁的人之一便是當時為詩人和劇作家的瓦克雷弗*哈弗爾。1989年柏林牆的倒塌使捷克人自由意識再度爆發,一個紀念二戰學生烈士的活動演化成了大規模政治遊行,最終迫使當時的政府同意解散,成立“全國理解政府”(government of national understanding),共產黨成為政府的少數黨,瓦克雷弗*哈弗爾被聯邦議會選舉為捷克斯洛伐克總統。這次政權演變因為非暴力性質而使捷克斯洛伐克避免再次流血。新政權雖然得到西方的支持,但並沒有能夠保持國家的統一,捷克和斯洛伐克在經濟政治等各方麵的分歧使這兩個本來就勉強捆在一起的國家再次分裂,“和平離婚”後成為今天的捷克共和國和斯洛伐克共和國[*]。

在布拉格的旅遊時,我發現自己很難避免“反共”(anti-communism)這個話題,不要說我住的旅館因關押過瓦克雷弗*哈弗爾而著名,而且有關於這個話題的內容總是出我意料地跳入視野,在旅遊名勝文塞拉斯(Wenceslas)廣場中道歇腳的時候,發現有個石碑前放著花和蠟燭,仔細讀來,原來是紀念兩個抗議政府而自殺的學生。文塞拉斯是波西米亞第一個將基督教立為國教的國王,他的銅像成為布拉格的象征之一,而銅像下麵卻是一個“反共者”紀念碑。在布拉格的倒數第二天,我參觀了另一個名勝,位於山上的Vysehradsky Hrbitov墓地,這裏紀念著曆史上對捷克文化發展起了重要作用的許多著名人物,有六百塊左右的墓碑,門口寫著“他們雖死,言語猶生”,我在各種各樣的墓碑中找到了德沃夏克和卡夫卡的名字(卡夫卡實際上沒有埋在那裏),當我轉到一個隱蔽的角落時,看見一個相當新的碑,上麵擺著花和許多燃燒的蠟燭,竟然是“反共死者墓”,對於“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我來說,這樣的地方總使我感到刺目。很簡單,我至今認為共產主義不過是種理想,它本身並沒有錯,不比那些烏托邦和天堂更加渺茫或現實,雖然許多人以此為名義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但也不比某些希圖實現烏托邦和天堂或者各自理想的人做出的事情更壞。人類追求平等理想的過程為什麽總會演變成被利用的統治工具和暴力、仇恨的理由呢!?

最後一天在布拉格,天還是不陰不晴的,遊客們在弗爾塔瓦河邊暢徉,我坐在河邊一個小飯館裏吃著鹹得要命的烤豬肉和土豆餃子(注意,名為dumpling,實際上隻是土豆加麵粉煮的死麵餅),看著來往的人,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地方可去,一周下來我已經走得腰酸腿疼,每10分鍾便要歇息,最後決定再經老城廣場(Old Town Square) 回去。走過巴洛克式教堂前,再看一眼等在廣場上的旅遊馬車,馬夫們穿著傳統的黑風衣打著手機,熙熙攘攘的遊客聚集在天文鍾前等準點,小心,這裏是小偷們一展身手的地方,我的包被摸過,好在警惕,沒有丟東西,轉向卡夫卡住過的那條街,路過著名的Swarovski水晶店,再看一眼裏麵五光十色的櫥窗,我的信用卡不能再往下抻了,轉身向左轉到另一條遊客如雲商店林立的小街,有中國餐館的紅燈籠在古老的歐式建築門口閃亮,那個跪在地上的乞丐還沒有離開,那個坐在路邊的乞丐也沒有離開,甚至那個在查爾斯橋燈柱邊撒尿的醉鬼也轉到這裏來了,我給了那個跪在地上的乞丐所有的零幣,總共不到二十克朗,價值1澳元多,夠上十次布拉格便宜的公共廁所(貴的可達10克朗),夠在便宜的酒吧買一杯半啤酒,一頓鹹得要命的豬肉餐的十分之一或者一對Swarovski水晶店最便宜耳環的十分之一,一張布拉格交響樂團演出票價的六十分之一。窮人還是窮人,私有化和自由經濟帶來發展和繁榮,也帶來大量的失業和貧富差距,富有的人比以前多,窮的人也比以前多,遊客比以前多,小偷也比以前多。據說現在一些人仍舊對“外國人”存有戒心,一些秘密警察仍舊用警惕的目光盯著來往的西方遊客,兩種社會理念的爭鬥餘波仍舊在這裏漣漪。布拉格,這美麗而憂鬱的城市,以後會往什麽方向發展呢?

*來源: Neil Wilson. “Lonely Planet, Prague”, 5th edition, Lonely Planet Publications Pty Ltd, 2003
(整理老存儲器,竟然翻出這篇幾年的東西,現在看著都不相信是我自己寫的,放這存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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