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過去了,詩章憋著一股勁,在實驗室日夜奮戰,PCR,Cloning,Sequencing,South/North/West Blot,GeneTransformation以及其他各樣分子生物學技術如火純清,課題也大有進展。眼看過不了幾個月就可以戴上帽子,做博士後了。工資至少要漲一倍,妻子也跟著喜氣洋洋,好日子就要來了。
在老板示意下,詩章把數年的研究成果寫成摘要,投遞本學科的年會,本想一鳴驚人,興許會遇見伯樂,這樣前途就更有保證了。
不料一進會場,才發現自己原是井底之蛙:總共三四千與會者,至少一半是同胞前輩師兄師姐,大多自稱生物老千,可怕的是人家的實驗思想設計和結果均不在詩章之下。詩章自認勤奮有天賦,卻發現比自己更勤奮更有天賦的大有人在。
麵對詩章羨慕的眼光,這些同胞前輩師兄師姐們卻不屑一顧:博後的生活就如雞肋,食之無味丟之可惜,小兄弟,你得看遠一點。隻因faculty的日子遙遙無期,人人自覺前途渺茫。據一正找工作的師兄非正式統計,全美國本學科每年大約有20個助理教授的廣告,但博後至少幾千。即使做了助理教授,工資也就六七萬,還要拚tenure,往上爬,日子也不好過。
詩章還想抬杠:真的像你說的,我們就這麽命苦?
隻見一師姐撇撇嘴:那當然,沒什麽好奇怪的。美國人需要廉價勞動力做生物研究,就用所謂的獎學金來吸引貧窮國家的優秀學生,幹美國人不願幹的活,當然工資前途不會太好。你看美國哪個大學哪個生物係物理係化學係不是中國學生占大多數?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就是命。你想想,人家為什麽會出錢請你到美國,送你博士帽,還不是因為你的低工資嘛。你看過報紙沒有?人家美國人很多大學畢業生的起薪都比我們這些博後還高的多,我們這麽多年的書真是白讀了。
那,除了做博後,就沒其他出路了?
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可以回國啊,隻要你爹是李剛,有過硬的關係;或是會騙,把技術員吹成基因皇後循環皇帝,博後老千吹成正教授,回去自然吃香喝辣。當然了,如果你有真本事,回去做個教授也還可以。但話說回來,有本事的人有幾個想回去?
公司呢?
本來還不錯,但這些年大公司也開始大量招聘博後了,省錢啊。
憋著一肚子氣回家,詩章幾天都沒睡好。雖然還是成天泡在實驗室,卻慢慢開始活動心眼,有空就琢磨自己的前途,難道真要在實驗室作一輩子博後?
這天正與二師兄談論這事,就聽妻子哭著來電話:車在高速公路冒煙了,你趕快來。
馬上,馬上。又想:我一人來有什麽用?
想起前天遇到的一哥們ZJ,原來在河南一煤礦修礦車,據說也懂點汽車,就請他去看看好了。正好那哥們在家,詩章便接他一起去。這83年Mazda乃大師兄半賣半送的,這麽些年來從來沒出大毛病,但是小病不斷,一會兒電池壞,一會兒轉軸皮壞,在車鋪也花了不少錢,這次又不曉得要多少錢才修得好,但願不是大問題。
妻子看到他們,忙迎上去:剛開到半路,車前蓋就開始冒煙,嚇死我了,連忙把車停在路邊,還好現在不冒了。師傅請你看看,不會爆炸吧。
ZJ打開前蓋,到處檢查了一番:沒問題,加點水就是了。
詩章與妻子不敢相信:這麽簡單?加水就可以了?
是啊。不過,引擎裏的機油也太少,也要加。對了,你這車上次是什麽時候換油的?
機油還要換嗎?我怎麽沒聽說過?
ZJ跟詩章講了每三千英裏換油的重要性,詩章總是不相信:我三年沒換機油,車不也照樣開嗎?盡管如此,詩章還是很感激ZJ,以後車子任何問題都請ZJ幫忙修。詩章把ZJ介紹給朋友和同學。每次ZJ都盡力而為,隨叫隨到,技術不斷提高,再加上收費低廉,僅是正規車鋪的一半,聲譽就傳出去,收入也非常可觀。
當ZJ知道詩章太太是會計師,專精報稅,便到詩章家請詩章太太替自己報稅。詩章看到ZJ的收入帳目和銀行存款,驚訝不已:沒想到ZJ這個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居然比教授研究員掙得還多,我這些書真是白讀了?!詩章表麵不動聲色,內心則翻開了鍋:太不公平了,憑什麽他能掙這麽多?!他是辛苦勞動掙的,我不也是辛苦勞動嗎?難道在美國也是搞導彈不如買茶葉蛋?
為什麽?詩章輾轉反側,終於想通了一個道理。在一個自由的社會裏,一般說來,人人能夠自由選擇職業,假設每人都想實現利益的最大化,社會給你的報酬(工資)和你對社會的貢獻(勞動力)基本上是一致的。在理想狀態下,如果一個職業工資高於勞動力,必然會有很多人想去從事這個職業,競爭的結果就是這個職業工資的減低;反之,如果一個職業工資低於勞動力,必然很少人去從事這個職業,短缺的結果就是這個職業工資的增高。這就是市場經濟。
所謂的美國夢,就是通過辛勤勞動,社會就給你致富的機會。按剛出版的新聞周刊統計,全美國範圍平均,有大學文憑的人掙得比沒有大學文憑的人多,研究生學曆的比大學的還要多。為什麽我們這些博士博後就不行呢?
如果說報酬代表社會的認可,如此看來,我們自許為社會的精英,實際上社會並不承認。我們這些讀書人總瞧不起技術工人,而實際上社會更需要技術人才。想想也是,我這幾年的生物研究,給社會創造了多少財富?憑什麽我要社會更多的報酬?子曰:術不可不慎。老祖宗非常明智!
那我們為什麽要從事這個低報酬高勞動的職業呢?這其實與我們的天生缺陷有關:我們隻有從事美國人不願幹的職業,才能拿到來美國的許可!
但是,即使在美國生活了很長時間,為什麽絕大多數博士們還是選擇作博後呢?
首先是習慣。我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聽政府學校父母的話,隻要好好讀書,小學中學大學研究生的路早已鋪好,我們隻要走就是,哪怕閉著眼睛也行。博後便是美國政府學校給我們的安穩路。
其次是陌生。我們對自己象牙塔的東西極其熟悉,對社會的一切卻非常陌生,我們不知道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第三是害怕。我們大都從小聰明,學業成功,總是以成功者自居。一旦走出象牙塔,沒人能保證成功。我們害怕失敗,尤其對將來的不可知心生恐慌。
第四是世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們自詡清高,瞧不起技術活體力活。讀了博士再去做技術工,會被人恥笑的。
詩章想通這一切,有點自信了,就痛下決心,打定主意改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就不相信沒有其他路。不管怎樣,我的腦袋還是要比普通人好使,我當然應該比普通人對社會做更多的貢獻,掙更多的錢,否則就枉自有這麽高的智商了。
改做什麽好呢?最好是一個行業,既能發揮自己的長處,又能得到更多的報酬。
詩章首先想到修車。能掙不少錢,但這是體力活,自己身體不一定行;更何況從沒修過車,一切要從頭開始,困難不少;最後就是修車不需要什麽學曆,任何人都可以進的行業,競爭會非常激勵,我的智商不大會得到最有效的利用。不過,修車這門技術即使不作為一個職業,日常生活裏還是很重要的。小毛病自己能修,可以省不少錢那。
電腦怎麽樣?這一陣子師兄師弟們都在說,有一種電腦速成班,三個月就可以畢業拿證書,工資報酬很不錯。有個師兄就放棄了博後,到加州學成後就在本地一家大銀行做係統維護,好不得意。
又聽說州政府在招公務員,有些也更自己有點關係,象化學師統計師,隻要通過統一考試,就有機會去麵試,無需再上學。隔壁實驗室有個師姐就去應聘飛機場的安檢員,過了好久,差不多已經忘了,結果拿到通知,現在已經開始上班了。
再有一師弟,生物碩士畢業後居然申請到獎學金讀MBA,現在費城一家金融機構工作。
還有兩師兄,也是扔下博後,到華爾街去闖。半年一事無成,隻能回家。不過這哥倆並不氣餒,充電一年後再登三寶殿。數年後終於在華爾街闖出了自己的名號,有個還成為一家公司的CEO,中美通吃,還上了報紙,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
。。。
詩章決心嚐試一切可能的機會。實驗室工作之餘,他參加了教會的免費換機油講座,沒事就去看ZJ修車,偷學點東西;又到州政府考試,總分80多,就等麵試通知;還打聽到了加州電腦速成班的日程收費就業的情況,就差報名了。
這天晚上寫論文,妻子特地煮了皮蛋瘦肉粥,不料第二天白天肚子隱隱作痛,到了晚上更加難過,詩章翻來覆去,隻覺得肚臍四周絞痛,一會左邊,一會右邊,整個肚腹就似翻江倒海,全身發燙,汗如雨下。妻子自然一夜未眠,不斷給他敷涼。熬到天亮,實在受不了,便讓妻子開車送自己到學校醫院。
急診室裏到處是人。還好護士小姐看他痛得滿頭大汗,連腰都直不起來,就優先把他安排進一個小房間,量過體溫血壓。幾分鍾後醫生進來,一番檢查後就讓他去做CT。詩章雖然疼痛,卻能感受到醫生護士們的冷靜和果斷。尤其羨慕那個四十歲模樣的PT醫生,好像什麽都懂,既親切又權威,他一進來,病痛就減三分。
CT證實是闌尾炎,詩章就被推進手術室。
詩章僅穿著一件薄薄的病號服,仰麵躺在手術台上,手和腳都被綁住。無影燈刺在眼睛裏,他閉上眼,任隨護士在手背上紮針。腦子裏突然害怕起來:我現在就是菜板上的肉,人家是切肉的刀,任人宰割,不會切壞吧?又不敢動,隻在心裏胡思亂想。
耳邊響起PT醫生的聲音:這次用腹腔鏡做,傷口很小,你會很快恢複的。
詩章一下覺得好多了,就點點頭。然後就聽到PT醫生說:開始吧。
詩章隻記得護士給他帶上呼吸罩,甜絲絲的氣味真令人舒服,各種聲音就漸漸離他遠去。。。
他在朦朧裏睜開眼,模模糊糊地一什麽東西在晃動,慢慢地變得清晰起來。那是妻子關切的臉看著他:你終於醒了!他可以感到妻子握著自己的手。
他想說什麽,卻隻發出模模糊糊的聲音。一個年長的護士過來:劉先生,你醒來了。你的手術很成功,我們一會兒就送你到自己的病房。
他點點頭:謝謝你。漸漸明白起來,我在醫院裏。
還疼嗎?
一點也不。
詩章可以用手觸摸貼在腹部的紗布,終於記起了闌尾炎的事。
等到PT醫生領隊來查房的時候,詩章已經被轉入單人病房,勉強可以下床了。
詩章躺在病床上,看著那金發碧眼的住院醫生KM向PT醫生匯報預查的結果。PT醫生向小組介紹了詩章入院時的典型闌尾炎症狀,又把CT照片拿出來給大家看,再問了一個醫學生幾個闌尾炎手術的問題,就請護士把傷口紗布打開。詩章也很好奇,原來傷口上有幾個訂書釘樣的鐵釘。PT醫生說傷口看起來非常好,過兩個星期鐵釘就可以取下來。他還鼓勵詩章盡可能多多下床走動,多吹SPIROMETER以恢複肺功能。
再過一兩天,詩章就能聽到肚子咕咕的叫聲,肛門開始通氣了,一日三餐由流汁轉為半固體,尿管也給取出。KM醫生檢查後很高興地告訴他,傷口愈合得很好,明後天就可以出院了。詩章回想前幾天那不堪忍受的疼痛,衷心地感謝醫生護士們的治療。
這幾天KM醫生每天早晚查房,白天有時還過來看看。詩章看她年紀輕輕,雖然忙裏忙外,卻和善可親,就找機會跟她聊。才發現她真不簡單,早年父母相繼因病過世,在孤兒院長大的她從小立誌學醫,濟世救人,去年還到非洲義診了半年。她還計劃後年到非洲,那時她的住院醫訓練應該結束了。
當她談起非洲窮人缺醫少藥,瘟疫橫行時,詩章看到一股熟悉的眼神。仔細想想,那是多年前外祖父給村民治病的眼神,那是對世人的憐憫,也是超世脫俗的愛。這恐怕就叫天意吧,讓我在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身上發現同樣的精神。耳邊又響起外祖父的聲音:醫者,救人積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醫生治病救人,哪個社會都需要。今天的美國社會裏,醫生的名聲地位都不錯,報酬也不低,這正是我大有可為之處。不過,學醫之路肯定艱苦漫長,得好好考慮。
首先得進醫學院。美國的醫學院非常難進,隻有成績特別優異又有獻身精神的學生才有機會,還得去考MCAT。
其次是昂貴的學費,一年至少好幾萬吧,到哪裏拿這筆錢?
第三是時間。我快二十八歲了,就是明年能進醫學院,畢業時也是三十三,再加上至少三年的住院醫,還有多少年可以行醫?
最後是麵子,一個受人羨慕,快三十歲的博後居然又去讀醫學院,在國內還算是本科,豈不讓人笑話?父母那邊就通不過。
詩章在病床上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就將自己的想法請教KM醫生。KM醫生倒很爽快:醫學院看中的是有救死扶傷精神的人,更要不同的類型的人(diversification)。你有誌行醫救人,外祖父是老中醫,自己還是生物科學博士,這都是有利條件。學費你不要擔心,隻要你能進醫學院,肯定能申請到政府貸款。否則,象我這樣的孤兒怎麽可能讀完大學和醫學院呢?三十歲以上進醫學院的人多了,我醫學院班裏最大的已經超過四十了。麵子是你自己必須麵對的事,有句老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詩章茅塞頓開,連聲稱謝,出院後就直奔圖書館,開始準備MCAT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