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之唐人

在無意義的世界中活出有意義的生活
正文

最長的一天

(2012-08-19 08:57:56) 下一個

嗶嗶嗶的電子鬧鍾聲在黎明的沉寂裏格外刺耳,把劉詩章從美夢裏拽出來,也驚醒了懷中的妻子。詩章試著動動胳膊,卻發現妻子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鬧鍾繼續在響,就像利劍刺進詩章的心,讓人難以忍受。他終於掙脫出右手,轉身去摸小桌上的鬧鍾。由於用力過大,把鬧鍾掃到地上,插頭從插座中飛出,總算不叫了。詩章回過右手,撫摸著妻子。他能感覺到胸前的濕漉和妻子的低泣,自己也不免鼻子發酸,再躺一會吧。

不知過了多久,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伴隨著母親的低喚。詩章趕緊奮力掰開妻子的手:媽媽在叫!妻子一驚,抱得不那麽緊了。詩章乘機脫出被窩,披上外衣:來了來了。

這才是早晨6點,媽媽已經準備好早餐,小米稀飯,包子還有小菜:趁熱吃吧,不要誤了飛機。所有的行李都在這裏,再想想還需要什麽。

都收拾幾百遍了,詩章邊吃邊咕嚕。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到美國再買就來不及了。他爸,小青,你們也快吃。

一月的早晨,臃腫的棉衣毛衣也擋不住刺骨的寒風。詩章和妻子父母拖著兩大箱兩小箱,轉了三次公交,路上遇到大堵車,到機場時已經10點了。侯機室裏人真多,像是全國人都要趕飛機。趕緊去托運行李,換登機牌。大小箱子的尺寸重量早已量過,都正好在航空公司規定範圍之內,很快就辦好了。通往登機口的安檢口排了很長的隊,詩章連忙擠到隊尾。妻子父母在隊伍外站著看他隨人流慢慢往前挪,差不多過了半小時才到安檢口。把背包放上X光機,自己再過安全門。不料那安檢員把背包在X光機上來回掃描,然後就有另一個安檢員過來讓詩章把包打開,所有的東西翻出來。

這瓶裏是什麽?

雞湯。

不能帶,扔掉。

為什麽?

飛機上不許帶,這是規定。

媽媽親手做的雞湯,詩章舍不得:那我把它喝在肚子裏不行嗎?

詩章把東西放回背包後,就拿著那瓶雞湯大口大口地喝。媽媽隔著玻璃牆看著他,你慢點喝。詩章心裏堵得慌,想說什麽,可又說不出口。平時就嘴笨,現在更難有話。半天才說到,美國那邊都很好,你們不要擔心,我到了一後就給你們寫信。然後怔怔地望著親人,好一陣才下定決心:你們回去吧,我走了。說罷,轉身就走。

詩章。。。父母妻子同時叫道。

他不敢回頭,讓他們看到自己狂奔的淚水,更不敢麵對親人們的強裝笑顏。再也不敢回想父母的慈愛妻子的柔情,他擦幹眼淚,鼓勵自己,我該高興才對,我就要到一個新世界了。

那會是怎樣的一個新世界呢?他呆呆地坐在登機口邊的長椅上,沉浸在自己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天地裏,全然不顧四周的喧鬧。

突然衝進一小隊公安警察:大家靜一下,我們是市公安局的,來找黃曉麗。誰是黃曉麗?!

一時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人人驚恐地四下張望。

誰是黃曉麗?!帶隊的公安又喊:我們知道你在這裏,你跑不掉的。搜!

這時就聽一個顫抖的聲音:我是黃曉麗,你們找我什麽事?詩章轉頭一看,隻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麵色蒼白,不停地哆嗦。

你就是黃曉麗!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回國串聯,汙蔑黨中央。你以為跑得掉?就是到了美國,我們也能抓住你!

哭什麽哭?你現在的膽子到哪裏去了?跟我們回去交待清楚再說。快走!

一揮手,跟來的幾個警察就迅速上前,把姑娘及行李塞進電動車,飛馳而去。哭喊聲消失後,人們才從驚慌中醒悟,竊竊私語中都在盡量掩飾自己的恐懼。

怎麽回事?

小姑娘蠻可憐的。。。

好容易開始登機,人人爭先恐後,生怕就上不了飛機。空姐們皺起眉頭:大家不用搶。。。

詩章發現自己是最後一個登機的,空姐喊了好幾次才回過神。慌慌張張地把登機牌遞上,不敢看空姐責備的眼光。找到座位坐下後又發起呆來。過去幾十年的生活一幕一幕地重現在腦海,父母兄弟,妻子,老師,同學,親朋好友,學校,家鄉。。。多少值得回憶的東西。鄉戀,難道這就是鄉戀?還沒有離開故鄉就開始了?

又想到民運,遊行,自由,官僚和腐敗。可憐多少人民的熱情,勇敢和犧牲。那候機室的一幕,實在太讓人絕望了。黃曉麗可能就是我們中任何一個人,沒有人能有一絲反抗。民主和自由,真的就是那麽遙遠?

民主自由,美國,我要到美國了!詩章慢慢興奮起來,那會是什麽樣的地方?至少罵政府罵領導不會被抓起來吧。都說美國是富裕的地方,我得先掙錢寄回家還債。唉,這次出國,可花了爸媽不少錢。給學校交的培養費就是五萬,飛機票一萬,買衣物行李至少一萬,再加上四個人到上海和在上海的花銷,可能得八九萬吧。實在不忍心就這麽花光父母幾十年的積蓄。現在手上75美元也是拿父母的錢在銀行按官價換的。詩章堅決不許媽媽到黑市裏換錢。75美元足夠了,反正我到美國就有獎學金。

遵照師兄師姐們的建議,詩章臨行前就跟H大學學生會聯係過。接電話的叫辛婕,非常熱情:沒問題,我們會派同學到機場接你,還會幫助你聯係住宿。接著還介紹了很多本地情況。到時候不要亂走,就在出站口等。。。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飛機上昏暗的燈光和不停的顛簸終於令他進入夢鄉,他又回到妻子的懷中,又回到久別的故鄉。爸爸媽媽微笑著走過來:快擺好桌子,你哥哥嫂嫂就要到了;又恍惚在外公外婆家,聆聽外公的傳奇故事,品嚐他的廚藝;鄉間農舍的炊煙,夾在竹葉清香中,沁人心脾;更有禽聲鳥鳴,小夥伴們的歡笑遊玩聲。。。

突然一驚,我怎麽還沒有上飛機?!

睜眼一看,自嘲:我這不就在飛機上嘛。又繼續模糊起來。

迷迷糊糊中隻聽空姐大聲宣布:目的地就要到了,請大家做準備,填入境卡。詩章終於舒了一口氣,想站起來走走。不料腳下像是踩在棉花上,走起路就像個醉漢,直到下飛機還是歪歪扭扭的。

邁著一腳輕一腳重的步子隨人潮下飛機取行李過海關,朦朧中晃過幾個金發空姐的微笑,直到被帶進一個小屋麵對一張嚴肅的黑臉,詩章才開始回到這個世界。

穿製服的黑人檢查官不斷地指著詩章的I-20,大聲說了半天,詩章還是沒能明白。隻是瞪著那一張一合的嘴,心裏發慌,口中支吾著I’m sorry。。。那檢察官終於停下來,不斷的重複“見女兒舍看的,見女兒舍看的”,然後扔下詩章的材料衝出房門,大聲嘟囔著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檢察官和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中年婦女看起來像是東方人,自我介紹叫張太,從台灣來,可以為詩章做翻譯。詩章總算是有了救星:太好了,謝謝你。指指檢察官,我不曉得他在說什麽?

檢察官說你的時間不對,不能讓你入境。

詩章更懵了,怎麽不對?

學校要求1月2日前報到,為什麽你今天才來。

詩章漲紅了臉,我們學校是2月1號開學,今天才123號。

張太又看看桌上的表格,怎麽會呢?那I-20上明明白白寫的1月2日。

詩章一把抓過表,指著報到日一欄,2月1號,當然不錯,你們怎麽回事?

張太有些氣憤,年輕人,這是1月。。。突然反應過來,哦,天哪,他把1/2/1990看錯月份了!

張太收起笑容,對檢察官講了一遍。檢察官無奈地搖搖頭,又說了些什麽,拿筆在I-20上寫幾個字蓋了一個紅戳。張太才對詩章說,檢察官先生準你入關,但是隻有30天,你必須讓學校留學生處證明你仍然可以入學,否則30天後你就不能留在美國了。現在你可以走了。

詩章千恩萬謝,總算入關了。

走出機場,陽光照在身上,才覺得發熱。在上海穿的幾層長袖長褲在這裏就顯得太多了,趕緊回到廁所脫掉幾層,再回出機口等人來接。

想想是很奇怪,今天中午從上海出發,居然今天早晨9點就到了,這時間真是倒著走。詩章開心地想著,一邊留心過往的車輛。盡是些小汽車過來過去,學生會派的車也是小車吧。這些車子都沒有標誌是哪個單位的,怎麽知道哪個是學生會的呢?

眼看著一同出來的人紛紛走光,就剩自己等在街邊,好幾個出租車司機過來問要不要,詩章一一謝絕,慢慢等吧,興許人家馬上就到了呢。又想,怎麽可能呢?走之前還跟學生會打過電話,他們知道我今天9點到啊。可能想不到我這麽快就出關吧。

胡思亂想中3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沒人來。詩章開始著急起來。這時在旁邊看了他好一陣的東方人模樣的出租車司機走過來,看你等了好久,我都跑兩趟了,還沒人接,要不要我送你?詩章看看四周,無奈地點點頭。

司機把大小箱子搬進車後,讓詩章坐到前麵,邊開邊介紹自己是越南華僑,來H市十幾年了。。。詩章還是第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坐車,看著整潔的馬路,宏大的立交橋,真象在電影裏。這就是美國,世界上最發達的地方。

半小時不到,車就停在H大學生會辛婕說的地方。那是一幢五層樓房,前麵有二十多級台階。司機把箱子卸下:就這裏了,我也不多收你錢,二十塊就是了。再見。

詩章付了錢,看著出租車遠去,就把箱子一個個往上搬。那一樓大廳中央陳放著H市的巨大模型,很引人矚目。正看著,有人在背後說,你就是新來的劉詩章嗎?

是,是。你是。。。

我是學生會的辛婕,我們在電話裏講過話。哎,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張波呢?他不是去接你了嗎?

我不知道。我是坐出租車來的。

不是說好他來接你的嘛。你沒等他們?

我在機場等了三個多小時,沒看到他來。

哦,一定是他在忙黃曉麗的事不能來。

什麽?你們也知道黃曉麗?

她是我們H大學自聯的,這次回國探親,沒想到被逮了。

怎麽會呢?難道有人告密嗎?

這倒不一定。曉麗出國前在中科院X所工作,發現了很多所領導貪汙行賄的事,當時不敢聲張,出國後才給中科院寫信檢舉。沒想到他們官官相護,居然把曉麗的檢舉信和收集的證據又還給X所的人。再加上曉麗在H大積極參加民運活動,上次還領隊到領事館請願,當時肯定留下了記錄。這一次也算是秋後算賬吧。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她在機場被抓,我還親眼看到。

這不,曉麗媽媽連夜打電話通知我們,看看我們這邊有什麽辦法。張波他們肯定在跑這事。。。哎,不說了,還是先把你安頓好。走吧。

詩章隨辛婕來到四樓的一個小房間,裏麵有幾個床墊,看樣子都有人住。

辛婕報歉地說:這是學生會的。這幾天來的新同學不少,沒租到房子前就都在這兒擠一下。你就隻能睡沙發了。

沒關係,謝謝你了。

東西放下後我帶你到你們實驗室,見你老板。

見到SS博士後才曉得大事不妙。開學已有二十天,SS博士以為詩章來不了,就把那Teaching Assistantship給了另外一個本係學生WN。這就意味著詩章就沒有生活費來源了!Sorry,博士聳聳肩:我的課必須得有人做TA。不過,如果你能注冊的話,還是可以作我的博士生。

辛婕忙帶詩章到留學生辦公室,見到負責人JN,一個慈祥的老太太。辛婕知道詩章的英文口語不流暢,就代他向老太太說了一遍。老太太笑著表示理解,幸好還不是太晚,先去注冊吧。你的托福超過600分,就不用上英文補習課了,我給你寫張條子給注冊中心。專業課則要SS博士幫助你決定,但首先他要簽字同意你就讀。至於費用嘛,你很幸運,WN以前就有免學費,所以你們係應該還有一個免學費的名額。你再到學校WorkStudy看看,能不能找到半工半讀的機會。移民局那裏有我們辦公室去聯係,你不用擔心。

老太太接著詳細問起中國的情況,她還知道得真多。她有一半中國血統,現在又有這麽多中國學生,自然對中國非常關心,尤其是民運活動。她也知道黃曉麗的事,現在正想法聯係美領館,看看他們有沒有辦法。詩章感受到她的關愛,就毫無保留地向她和辛婕講述了自己辦理出國手續的種種遭遇。當他說到縣共安局幹部的話“你在國外說話做事還是要小心,就算你以後不回來,你的家人都還在中國”,老太太深表同情:你們在哪裏都不容易。詩章說:不過世上還是好人多,我們學校就給每個學生寫的政治證明是“該生在動亂中無異常表現”,沒有那張紙,是絕對不可能出境的。

詩章從留學生辦公室出來,謝過辛婕,就一個人回實驗室請SS博士簽字選課,然後去注冊中心。注冊中心又讓他去找每門課的老師簽字,在校園裏跑了好多圈,這才終於注上冊。他還到WorkStudy去過,可惜校園裏沒有合適的工作,隻好以後再問問同學們有沒有校外工作的消息。

眼看就是下午六點了,這才感到饑腸轆轆,自從下飛機後還沒有喝過一口水。到美國頭天就把獎學金丟了,隻剩55美元,得省著用。然而饑餓難當,還是到學校餐廳花5塊錢買了份飯。飯雖美味可口,但這差不多是人民幣20元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高消費生活,詩章心痛地想。摸摸口袋裏僅剩的50美元,生活的壓力從我到這個理想之國第一天就開始了。生存第一,不像在國內,父母學校政府把一切都給自己安排好了,這裏什麽都得靠自己,靠朋友。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吧。

不管怎樣,我總算是H大的博士生了!

詩章回到學生會小房間,也沒精力多跟同學們交談,隻覺得筋疲力盡,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明天,還會有什麽樣的挑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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