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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力作,萬箭穿心,發人深思,感人至深--總十九之一至七

(2011-12-30 23:10:01) 下一個
太好的一篇詮釋人性、命運的小說。不合理中蘊含的合理,無私無情無奈無解的交織,可憐可恨可氣的交疊,美好理想與殘酷現實的交錯,不幸不爭及情愛義恨怨仇的交融,令人無法不心生感動感慨感歎。雖已反複閱讀數次,但仍次次熱淚長流,唏噓感慨不已。為便於日後反複賞讀,特搬來我家。

萬箭穿心(中篇小說) by方方

作者簡介: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於南京。祖籍江西。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係,在校期間始發小說。畢業後分配至湖北電視台。1989年調入湖北作家協會。現為湖北作家協會專業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小說、散文集約60部。多部小說被譯為英、法、日、意、葡、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隨筆集《到廬山看老別墅》《漢口的滄桑往事》,中篇小說《風景》《祖父在父親心中》《桃花燦爛》《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等。  

 總十九之一至七

一      
李寶莉站在新房的窗口,突然她看到遠處江水的波光。李寶莉吃了一驚,她叫道,小景,你來看!   
陪她看房子的萬小景忙跑過去,李寶莉指著遠處渾黃的水麵說,看到長江沒有?萬小景也吃了一驚,說真的咧,連長江都能看到。李寶莉便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新房子千好萬好,還得加上這一個大好。   
這是李寶莉第一次去看新房。  
 
出來時李寶莉對萬小景說,看看看,運氣來了,門板子摞起來都擋不住。萬小景便笑,說話莫說得太滿,一滿運氣就倒。李寶莉說,呸,你少說幾句巫婆話,我比什麽都強。  
 
兩人說笑著下樓。電梯速度很快,站著不動腿,從十六樓到樓底隻一眨眼工夫。一個女人麵帶菜色,有氣無力地坐在電梯口的破板凳上,為進進出出的業主開電梯。李寶莉心裏立即有了高貴感,而且立即開始憐惜這個開電梯的女人。李寶莉想,真可憐呀,自己沒有高樓住,卻還要為住高樓的人開電梯。   

幸福便順著些思想一直流進骨頭裏。   

李寶莉挺胸昂頭走出電梯,高跟皮鞋敲著瓷磚地麵,篤篤篤的,很有電影裏貴夫人出行的派頭。李寶莉暗道,原來皮鞋跟的聲音可以讓人這麽拽呀。   

李寶莉說,小景哎,你說我長這麽大,連紅磚房都沒住過,怎麽一下子就發福了呢?有了自家單獨的廚房有了單獨的水管連單獨的廁所都有了,還住得天一樣高,專門有人開電梯一直送我到屋門口,睡覺起來,睜開眼睛,長江水往哪邊流都能看到。你說,你說,我是不是一步登天了?我的八字哪一筆轉了運?哪天接我媽過來看,我都怕她會歡喜得昏過去。   

萬小景早習慣了李寶莉的喋喋不休。她笑了起來,說那是你找了個好男將①,他的八字強,扭轉了你的運道。李寶莉忙說,是是是,正是馬學武這個狗日的幫我轉的運。萬小景說,馬學武在廠辦當主任也有一兩個年頭了,你跟他說話還是客氣點,莫總是一開口一個罵。你得讓他有點麵子。李寶莉哈哈大笑,笑完說,我罵慣了。萬小景說,得改。李寶莉又笑,說是得改。我得把他當個菩薩供在屋裏最搶眼的地方,天天給他作揖。萬小景也笑了,說我勸你還是用點心把他招呼好。李寶莉邪裏邪氣地望著萬小景,說你曉不曉得,在哪裏招呼他,他才會叫好?萬小景笑而不答,李寶莉自己搶著說,被窩裏!這個王八蛋喜歡什麽我清楚得很。萬小景打了她一下,說莫跟我講這個。邪皮,自己床上的事捂到自己被窩裏去發酵。李寶莉說,哎呀,昨天你在電話裏還纏我,叫我教你點功夫好去套緊你老公,今天假什麽正經?說完李寶莉恐怕萬小景打她,忙不迭地朝花壇邊跑,果然萬小景揚起手,邊追邊罵著要打她。   

兩個女人且說且鬧地走到街上。滿街都響起她們歡快的聲音。  
 
這天的晚上,李寶莉早早把兒子弄上床,然後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套上馬學武穿破了的舊T恤,湊到老公馬學武身邊。   

馬學武正躺在床上看金庸的《鹿鼎記》。馬學武是大專畢業,他的文化水平,李寶莉除了佩服還是佩服。當初漂亮的李寶莉肯跟其貌不揚的馬學武結婚,就因為這個。好朋友萬小景百般不解。李寶莉說,找個沒有文化的人,生個兒子像個苕,又有什麽用?這年頭,有板眼才有狠。有文化的人智商高,這東西傳宗接代,兒子也不得差。往後兒子有板眼,上大學,當大官,賺大錢,這輩子下輩子都不發愁。反正我的小孩將來又不當雞做鴨,生張好看的臉模子,還不是浪費!   

一番話,說得萬小景瞪著她隻發傻。李寶莉沒讀什麽書,小學畢業就出來幫家裏賣菜掙錢,但她經常能說出一些深刻的人生道理,那些道理令高中畢業的萬小景悟一輩子都悟不出。萬小景不是很看得起李寶莉,但卻從小學就一直跟她是死黨,萬小景有時候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有一回還問李寶莉,李寶莉卻有幾分得意,說大概因為你是個笨人,但是我比你還要笨,你在我這裏就找到聰明的感覺了。這話說得真是要把萬小景咽死。   

躺在床上的馬學武看了李寶莉一眼,說買件睡衣穿不行?又不是蠻貴,又不是沒有給你錢。李寶莉說,哎呀,這就可以了。反正你穿破不要了,我接個腳,蠻好。又沒得外人看到。馬學武說,套件男人的破T恤,要幾難看就有幾難看。李寶莉就笑,說衣服難看怕什麽?裏麵的人不難看就行了。馬學武淡淡說了一句,天曉得。   

李寶莉沒聽見馬學武的話,她笑嘻嘻地朝馬學武身上貼,又拉過馬學武的被子,蓋住自己的身體,說今天我拉小景看我們的房子了。小景也說房子好。馬學武說,嗯。李寶莉說,你曉不曉得?從我們房間的窗子可以看到長江咧,看得蠻清楚。馬學武說,曉得,我特意點的這套。李寶莉說,小景也說這套房子太好了。還說你的八字好,把我的運道也改好了。本來我的八字蠻不好的,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過這個話。我這輩子硬是沾了你的光。馬學武說,她現在曉得說人話了?以前是怎麽反對你跟我結婚的?這個勢利眼。我要不當廠辦主任,她看我都沒得好眼色。李寶莉說,喂,莫這樣講呀,小景是我的朋友,她當然要替我考慮。馬學武說,她替你考慮?她還不是想你嫁給她那個幹哥哥。你要是聽了她的,結果怎麽樣?那老兄吃牢飯,你還不是跟著守活寡。李寶莉說,這是哪八百年前的事,還提它幹什麽?馬學武說,那你就莫跟我提萬小景。她這種人呀,我看見她就煩。李寶莉不高興了,說放屁!她哪點惹了你?馬學武說,她是沒有惹我,但她做的事惹了我。看她那個老公,賺了幾個小錢,天天在外麵嫖。左包一個女人右包一個女人,小景不曉得?曉得了還容他?圖什麽?不就是圖他的錢。未必你們女人離了男人的錢就不能活了?就算換套行頭去當“雞”,也比受這口窩囊氣強吧?   

李寶莉火了,她一掀被子,跳下床,指著馬學武罵道,呸!王八蛋!你們男人沒得一個好東西。那個臭男將天天在外麵嫖妓,小景為了她那個家,才包容下來。你不罵那個男人,倒罵小景。你有沒有替女人想過,離了會怎麽樣?公公婆婆那邊怎麽交代?街坊鄰居這裏又怎麽說?還有小景的丫頭,半矬子小伢,怎麽告訴她?說她老爹在外頭玩女人?你以為離了婚,這些別人都不問?我呸!還不都是為了衛護著你們男將的臉麵,我們女人才肯忍下氣來。你以為光是錢?離了男人那些狗屁錢,老子女人們一樣過得好!   
馬學武白了她一眼,說你這樣想最好。我懶得跟你多說,說多了,還惹你罵通宵,明天我還要接待局裏領導,你今天最好莫跟我過招,我惹不起,躲得起。說完,馬學武爬起來,抱起被子,到兒子小寶的小床上去了。   

李寶莉一天的好心情到此打住。   

天色太晚,街坊的嘈雜都已消停。平常裏,李寶莉這時候恐怕鼾都打了起來,而現在的她,卻睡意全無。李寶莉咬牙切齒半天,幾番都想衝過去跟馬學武廝打一頓才好。但是她想起新房子和萬小景白天說的話,就忍了。而且是忍了又忍,方把自己忍了下來。李寶莉做到這一步,相當不容易。換了以前,她是一定不忍的。馬學武在車間當技術員時,臉上常常掛著彩去上班。這就是李寶莉的絕活。拚力氣打架她不如馬學武,但她會掐人,而且隻掐臉上。掐得馬學武沒麵子———人人都知道臉上的指甲印是老婆的。為了少受傷,馬學武就會學乖,能讓就趕緊讓,多一句狠話都是不敢說的。現在馬學武居然句句跟她頂,而且連她的好朋友小景都罵,真是翻了天。這叫居家過日子一直打勝仗的李寶莉如何承受得住?更受不住的是李寶莉不能再去掐馬學武。因為馬學武早已不在灰蓬蓬的車間幹活,而是當了廠辦主任。開口閉口要去接待局裏的領導。她李寶莉再蠢,也得為馬學武顧這個麵子,否則臭名遠揚的隻會是她李寶莉。   

李寶莉憋著氣,想了又想,卻想不出辦法來修理馬學武。好在李寶莉是個會想的人,既想不出辦法修理老公,就想得出辦法安慰自己。李寶莉自道小景連老公在外麵泡妞嫖妓那樣惡心的氣都忍得下,我這豈不比她強得多?   

這樣想過後,李寶莉心裏舒服一點。夜晚一個人睡在大床上,卻也沒有失眠,呼嚕照樣打得嗡嗡響。   

倒是小床上的馬學武一夜沒睡著。他想,這個婚姻帶給他的是幸福多呢還是痛苦多?這個問題他以前從來都沒有想過。      

二      

李寶莉的母親在菜場賣魚。這天下雨,魚沒賣完,剩幾條就拿回去自家燒吃。路過巷口,李寶莉的母親想起李寶莉,就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叫李寶莉一家子都回來吃飯。   

李寶莉連忙打電話給馬學武,說一起回娘家吃飯,屋裏有好菜。馬學武說廠裏有應酬,去不成。馬學武近半年的接待活動特別多,李寶莉早已習慣。她想人當幹部,幹的就是喝酒吃飯的事,吃不吃她娘家的魚也虧不了他。於是便自己帶著小寶去了娘家。   

在娘家的屋裏,隻要有李寶莉,一屋子就隻剩她的聲音。李寶莉說話語速快,機關槍一樣描述自己的新房子。李寶莉但凡興奮,說話便吐沫橫飛。家裏桌子小,結果每一個吃飯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沾了火星。爹媽老早就慣了,不說什麽,自家的女兒,再髒也不髒。可李寶莉的小妹在電腦公司當會計,一向覺得自己是白領,便對李寶莉的作派很厭煩。小妹說,大姐你能不能吃飯不說話?李寶莉說,怎麽了?嫌我?小妹說,我不想吃你的口水。李寶莉說,隻當是給你加的佐料。小妹說,莫說得惡心。李寶莉笑道,小時候你從我嘴巴裏摳水果糖吃怎麽就不在乎口水?小妹說,小時候不懂衛生。李寶莉說,你現在懂了?你懂了怎麽來月經的褲子丟在屋角裏三天都不洗?看你衣領子黑成什麽樣了?搓都搓不幹淨,你還白個什麽領!小妹惱了,啪一下放下碗,說惡心,那是我的事。說完起身就走了。李寶莉莫名其妙,說喂喂喂,怎麽啦,我怎麽你啦?李寶莉的母親說,哎呀,她自打讀了個中專,以為自己是文化人了,瞧不起我們。莫理她,隻當她是放個響屁。   

飯沒吃完,鄰居劉老頭過來找人打麻將,對李寶莉的母親說晚上到我屋來抹幾圈?李寶莉的母親說,差幾個角?劉老頭說,加上你,再找一個。李寶莉趕緊說,那就不差了,我爸爸也去湊個角。李寶莉的父親說,我去了,這一屋的雜事怎麽辦?李寶莉笑道,有我在你還操個什麽心?   

李寶莉硬是把父母都推到了隔壁,又從口袋裏摸了兩百塊錢,給爹一百,給媽一百,說要玩就玩個高興,莫縮手縮腳,叫劉爹爹瞧不起。劉老頭就笑,笑完羨慕道,你屋裏的這個寶莉真是養得好啊。李寶莉的父母便高興地連說,是啊是啊。頭點得像雞啄米。   

爹媽在鄰居家放手放腳玩麻將,自己在屋裏做家務,李寶莉覺得這是世上最快樂的事。孝順是什麽?讓自己成一個偉大的人,爹媽出門威風八麵,是孝順;讓自己賺大錢,爹媽想花多少是多少,也是孝順;要是沒得板眼做到這些,就讓自己給爹媽作牛作馬,由著爹媽玩個開心,這樣的孝順一點也不比前兩樣差。李寶莉每回在家裏風卷殘雲般地幹活時,總會懷著這樣一份快樂心想。   

李寶莉做事麻利,抹桌子掃地,洗碗刷鍋,旋風一樣轉幾圈,家裏的事就做下了地。回房間見小妹的床像個豬窩,臭衣服臭襪子,堆在床角落一堆,餿氣都聞得到。嘴裏便罵著,手上卻又三下兩下把她的被子衣服以及放了三天的短褲一並洗淨。李寶莉娘家和自己的小家都是用公共水龍頭,家裏無法裝洗衣機,所以李寶莉洗衣服一向用搓板。李寶莉挽著衣袖,坐在小板凳上順著搓板的齒格,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推搡,雙手被齒格磨得通紅的。做這樣的事情,李寶莉從來不覺累,反倒是從心裏到上都有一種快感。是什麽樣的快感,她說不出。隻覺得這樣做事,她渾身氣順,而且舒服。一個人能做事會做事愛做事,是她的運氣,一個人總能被家裏人喜歡和歡迎,是她的福氣。李寶莉覺得自己的運氣和福氣一樣不差。   

李寶莉刀子嘴菩薩心,說話有點二百五,在街坊很是有名。知道她為人的,個個誇她;不知道的,卻個個背地罵她。但李寶莉不在乎這些誇和罵,我行我素。李寶莉說,我要是天天聽別人的話過日子,我累也累死了。   

外麵下著麻麻細雨,李寶莉端著木盆到公用水管洗清衣服,聯想到自己家裏過些天不僅有單獨的水龍頭,而且還會有洗衣機,心裏越發覺得自己活在這世上是多麽幸福。這幸福散發開來,就變成渾身使不完的力量。   

李寶莉的父親原本在碼頭當起重工,有一天出了工傷,砸斷了腿,就被內退回家。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了,做慣事情的人也閑不住,於是李寶莉的父親就自學成才,跑到路口給人補自行車胎。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手上有活幹,人沒白活。李寶莉的母親成分硬,早先在針織廠還當過革委會的主任。每有大事,就登台講話,聲音硬硬朗朗,很給人提氣。可是“文革”一結束,廢掉成分,時興文憑,李寶莉的母親講話的機會就越來越少。慢慢地,便沒人記得要請她講話,走在廠裏的馬路上,連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再後來,李寶莉的母親也下了崗。工人就是工人,做什麽事都響當當。李寶莉的母親回家第二天就跟著鄰居張婆婆一起去菜場賣魚。斤是斤,兩是兩,一分小錢都不貪。李寶莉的母親常說,我是什麽人?我是工人。不能堂堂地做官,總歸我還要堂堂地做人吧?   

李寶莉最佩服的人就是母親。李寶莉跟萬小景說,我姆媽這樣的人,不管是窮是富,放到哪裏都是塊金子。萬小景便笑,說就你姆媽?還金子?一個下崗工人,窮得賣魚,還金子?莫讓漢口人笑掉大牙。李寶莉想了想,覺得小景說得也是。結婚的時候,她也跟馬學武說過,我姆媽這個人就是強,做什麽是什麽,放哪裏就是塊金子。李寶莉詞不多,又用了金子兩個字。結果被馬學武嗤了一下,說你姆媽要是金子,漢口還不成了個金礦?走到街上,隨便捉個人,都比你姆媽更像金子。起碼,文憑高些吧?一番話又哽得李寶莉透不過氣來。李寶莉的母親沒上過學,是掃盲班畢業的。   

但李寶莉不是根牆頭草。李寶莉是一個有大主意的人。所以不管萬小景和馬學武怎麽嘲笑李寶莉的母親,在李寶莉心中,這個母親就是她最服的那個人。   

李寶莉特別想讓母親去看她的新房。李寶莉做完屋裏的事,臨走前,又專門到隔壁劉老頭家,跟母親打聲招呼說,姆媽,你幾時能去看我的新屋?我蠻想你去看一下。   

李寶莉的母親感念李寶莉的孝順,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老公,說明天我們就去寶莉那裏看一下?李寶莉的父親一向聽老婆的,說你定幾時就幾時。李寶莉很高興,於是跟母親約定第二天下午。      

李寶莉的工廠早就破產關門,以前的老廠長在漢正街擺了個攤,批發襪子,叫了李寶莉幫忙守點看攤。活不累,錢不多。李寶莉家裏過日子有馬學武撐著,也算小康。她出門做事純是打發時光,至於錢,掙幾個是幾個,也不在乎多少,夠買點小菜回家,就知足。老板雖然搞垮了工廠,但做自己的生意倒是蠻下狠。李寶莉為了請假半天,軟著嗓門跟老板講了幾籮筐好話,還答應這個月多完成十包襪子的指標,才被同意走人。

  李寶莉見到她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個老板裹筋②得很,請半天假,嘴皮子磨得起繭。李寶莉的母親說,那是。老板就得這樣當,要不生意怎麽做得出來?李寶莉說,咿喲,你還幫他說話!李寶莉的母親笑道,換了我,怕是這個假都不得批給你。你那個老板,還算好心。李寶莉也笑了,說好心?還得多賣十包襪子,一百二十雙呀!他硬像個周扒皮。李寶莉的母親說,叫小景買。反正她老公的錢不花光也拿去玩女人了。李寶莉的父親一邊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倆,真是,像強盜,要別個小景當冤大頭不說,還要損人。說得李寶莉的母親和李寶莉當即大笑。

  李寶莉知道母親看了她的房子就會讚不絕口。果然如此。站在東邊的窗口,長空如洗,遠處渾黃的江水靜靜地,不覺有動,仿佛一段黃綢鋪陳在那裏。李寶莉的母親激動得淚水往下掉,說寶莉你得虧找了個好男人,能夠住這麽好的房子。我們工人真正講翻身,就得住這樣的樓,看這樣的風景。

  李寶莉的父親便拐到一邊,一聲不吭。他這輩子沒能讓老婆孩子住上好屋,心裏也是愧疚了一輩子。李寶莉看到父親臉色有些難堪,心知母親嘴巴太敞,說話不妥,忙打岔,說姆媽,不是男人不男人的問題,是時代變了。歸我在這個時代攤上了好日子。

  李寶莉的母親一向跟時代跟得緊,聽李寶莉這一說,忙答道,說的是說的是。是你運氣好,哪像我跟你爸爸,一趕就趕上個下崗。你咧,一趕就趕上個住高樓。

  說得李寶莉和她父親都笑了起來。

  正笑時,李寶莉的父親走到西邊的窗口,這裏是客廳。還沒等李寶莉和她母親的笑聲落音,李寶莉的父親就叫了起來,咿喲,這怎麽得了?

  李寶莉忙湊近去,說怎麽啦?李寶莉的父親說,怎麽會挑這個位置蓋房子呢?李寶莉說,這原先是廠裏的倉庫,就這塊地皮,不在這裏蓋在哪裏蓋!李寶莉的父親一指著樓下放射線一樣的馬路說,你曉不曉得這叫什麽呀?李寶莉說,不曉得。李寶莉的父親說,這叫萬箭穿心。李寶莉不明白,說怎麽個說法?李寶莉的父親說,你看,你這裏是個死角,條條馬路都跑到你門口的轉盤打轉。哪條路都像箭一樣,直朝你住的樓房射。這就叫萬箭穿心,風水上這是頂不好的。像生意人吧,從來都不在這種地方開業做事,一開就垮,沒得一個有好結果。

  李寶莉的臉有些發白。李寶莉的母親在她們倆說話間,也過來看。俯身朝下,能見到四條大道和三條小路有如放射線一樣由新房下的花壇散開來。她看過大笑,說老頭子虧你想得出來。萬箭穿心我是沒有看到的,我隻看到了萬丈光芒。

  李寶莉被母親說得心跳,她忙站在母親身邊,瞪大眼睛細看樓下的條條大路小路。看完說,真話的,有點像萬丈光芒。母親說,是不是?看風水得是哪個來看。運道好的人,看見的是萬丈光芒,運道差的人看到的是萬箭穿心。像你爸爸的運道一直往下走,他怎麽能看得見這新樓的萬丈光芒?

  母親的話把李寶莉的臉色挽了回來,蒼白中又漸漸浮出紅色。果真像有萬丈光芒一樣,李寶莉的心也被照得透亮。李寶莉說,嗯,姆媽的這個詞能把爸爸的那個鎮住。

  李寶莉的父親說,這不是迷信,是風水。說我的運道不好,你的又好到了哪裏?李寶莉的母親說,你這不是多話?怎麽就不能讓寶莉高興一點呢?非要掃她一把興?萬箭穿心又怎麽樣?未必把房子退了?

  李寶莉的父親這時才覺得自己的話說了也是白說,便唉了口氣,說我當然是想讓她高興,但是風水就是這樣擺著,未必要我說假話?李寶莉說,現在不興講這些迷信,有新房子住就是福氣。

  李寶莉陪爹媽看完房子,又去買菜。進了家門後,怎麽想怎麽不舒服。萬箭穿心四個字,像四個秤砣,壓在心口。做飯時,心思重,放碗擱盆子都像砸,洗菜也仿佛跟水龍頭出氣,水放得嘩嘩啦啦。鄰居一旁打水,說又發什麽瘋?李寶莉沒好氣地說,發瘋也剩不下幾天了,你忍著點吧。說完李寶莉想,闖你媽的鬼,蠻舒服的事,怎麽搞成了個萬箭穿心呢?然後就很抱怨父親,心道,就算是風水,就算你不肯說假話,但是你可以閉嘴不說呀?不說未必過不得?

  本來因了這房子,李寶莉一直想慰勞一下馬學武。馬學武愛吃糖醋排骨,愛吃豆瓣鯽魚,李寶莉早上就跟馬學武說了晚上有好菜。馬學武本來想說有應酬,但見李寶莉滿臉期待,就答應了。結果心不在焉的李寶莉刺魚時把苦膽弄破,燒排骨又不小心燒得焦糊。馬學武下班拎了瓶黃鶴樓酒準備回來吃大餐,伸筷子一夾,沒一樣可口,臉色當即就掛了出來。

  李寶莉想,燒壞兩個菜又算什麽,明天重燒就是了,何必擺臉色!李寶莉這個人經常是想得到就說得出。李寶莉說,喂,屁大點事,你少給我擺臉色!馬學武說,我一句話都沒說,還不行?李寶莉說,你垮成個馬臉,不比說話還狠些!馬學武說,我要說話,你就說我跟你翻;我不說話,你又說我擺臉色。那你想要我怎麽樣?吃了糊肉苦魚,臉上堆起笑,一口一聲跟你說好吃,誇你做菜水平高?

  李寶莉被馬學武頂得說不出話來。結婚以後,馬學武像這樣還嘴,而且還把話說得如此陰陽怪氣,在李寶莉記憶裏,好像還是頭一回。李寶莉哽了半天才說,好好好,到底是當了幹部,嘴巴狠了,說話的水平也高了。不過,我告訴你馬學武,莫以為你能管你廠裏的人就能管我。老子天生不是被你管的料。馬學武也沒示弱,說我幾時敢管你?廠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馬學武是被你李寶莉管死了的人。曉得吧?已經是個死人了。

  李寶莉心裏的火頭立即躥得比房頂還高。她的詞少,不知道說什麽了,便跳起來,抓起一隻碗,就手往地上一砸,說我看你心裏沒得數了吧?當初想跟我結婚的時候,像條狗一樣跪在我麵前,你是怎麽說的?說你就是想當我跟前的狗。這才幾年?未必忘記了?

  砸碗的聲音很刺耳,旁邊吃飯的兒子小寶緊張得臉色發白,驚恐地望著李寶莉。馬學武不再作聲。他黑著臉,到廚房拿了撮箕掃帚,把碎碗碴打掃幹淨。完後見小寶很緊張,眼睛裏滿是淚水,忙上前哄道,小寶莫怕,沒得幾大的事,莫哭啊。小寶眼眶裏全是淚,他偎在父親懷裏,仿佛找到了安全,淚水到底沒流出來。

  小寶剛滿九歲,是個二年級的小學生。

三   

  馬學武第一次知道,裝修就是內戰和外戰同時宣戰。想要一致對外,就得結束內戰。而結束內戰唯一的辦法,就是戰事的一方必須放棄自己的戰場。馬學武跟李寶莉吵過幾次,就明白了這點。於是他決定繳械投降,全方位退出。那天為買馬桶,李寶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馬學武說,以後你莫問我,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李寶莉說,你嚇哪個?你當我一個人搞不定吧?馬學武說,那最好,我還省心。李寶莉說,你要不摻和,我不光省心,我還如意。馬學武說,好,就這麽決定。



  李寶莉一派豪放地包攬了整個裝修,她說什麽就是什麽,果然有省心如意之感。下了班她就泡到新房子裏,指東畫西,裝修工人個個被她整得既無奈也服帖。馬學武樂得清閑,反正他自有自己的開心,每天便在廠裏呆到很晚很晚才回家。新房那邊,他連看都懶得去看一眼。

  搬家安排在星期六。李寶莉跟馬學武商量,是不是請廠裏的同事來幫忙。馬學武說,太麻煩了。找個搬家公司省心又省事。李寶莉說,搬個家,一百大幾十塊,何必花這個錢?馬學武說,找廠裏的人搬,搬完了請吃飯喝酒,比這花的錢多得多,還欠一屁股的人情。李寶莉大驚小怪道,你堂堂一個辦公室主任,未必找手下人搬個家還要請客?你們廠長搬家,是不是也要請他們的酒?馬學武冷冷道,我們廠長不找手下,隻找搬家公司。

  這件事李寶莉最後依了馬學武。

  但請來的搬家公司錢收得漂亮,事情卻做得不漂亮。進門時,先是把櫃門撞了一下,後來又把一口鍋掉在地上。李寶莉的心情一下就壞了,一邊搬一邊跟他們吵架,嫌他們放電視機時手腳太重,又嫌他們擺冰箱時,不是一次到位,卻是在地上拖了兩寸,把新鋪的地磚劃出兩道印痕。再就是進門不換鞋,把她家新地板的亮光踩毛了。搬家的工人被她吵得惱火,更加搗蛋。馬學武便滿嘴地說好話,不停地遞茶上煙,試圖和諧關係。氣得李寶莉踢他一腳,惡聲惡氣道,我是出了錢的,他們就該好好給我幹活。茶不是錢?煙不是錢?你是不是扣出來?你真是生得賤!

  人多,馬學武沒跟她頂嘴。

  臨了,一個最刁蠻的搬家工人反手遞給馬學武一支煙,說夥計,我們雖然出勞力,打粗活,但屋裏的老婆都還賢惠,活得比你自在。我看得出來,你在外麵大小是個幹部。可是當了幹部又怎麽樣?被這種女人罩一輩子,比條狗都可憐。說完,不等一旁聽見的李寶莉有所反應,掉頭出門。

   李寶莉大怒,潑罵出口,追出房間,一直追到電梯門口。但是電梯的門已經掩上,裏麵傳出來的除了嘻笑,似乎還有歌聲。仿佛唱的是: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李寶莉氣得“呸”一聲,一口痰從喉嚨管直接就吐到電梯的金屬門上。

  回到房間正想把滿嘴沒人接應的罵語甩給馬學武,罵他給人家抽了煙喝了茶說了好話卻反被人奚落,結果發現馬學武臉垮成了黑青色,眼光也蠻不對勁。李寶莉心顫了一下,就把衝到唇邊的罵話一個字一個字咽了回去。

  住新屋,李寶莉是一定要慶祝的。李寶莉的慶祝方式,其實簡單,就是大吃一頓。李寶莉不顧屋裏屋外攤得像個雜貨鋪,立馬開始洗菜做飯。啟動新廚房,每一處都順手,煤氣、水管、灶台,哪樣都招人喜歡。這是李寶莉的天地,李寶莉突然想起一個詞,叫大展宏圖。李寶莉想,她從此就可以大展宏圖了。

  李寶莉全心全意地燒了一桌好菜。魚炸得焦黃,紅燒肉紅彤彤發放著油光。小寶的口味像極了馬學武,吃得歡天喜地。馬學武卻隻是悶頭扒飯,一句話也不說。李寶莉有點煩,心想你一個大男人,被別人說了兩句又算得了什麽?好容易住進了新房子,臉上給點笑,也是圖個吉利吧。李寶莉說,今天我高興,隨便怎麽樣,都不跟你吵架。小寶來,把昨天學的詩背一下,讓爸爸姆媽高興。小寶望了馬學武一眼,見馬學武沒有表示態度,便不肯背。嘴上還說,爸爸不想聽,我就不背。李寶莉揪了他一下耳朵,說你個小混蛋,姆媽一個人聽就不行?

  小寶到底也沒背詩。

  睡覺前,李寶莉去上廁所,坐在馬桶上,木質的馬桶圈,緊貼著皮膚,涼悠悠的,恍然人在天堂。自打她學會自己如廁,就是在公共廁所蹲坑。幽暗的燈光,身後的髒紙,溝裏的蛆蟲,腳邊的汙漬,她都司空見慣。臭味濃得嗆人,她也覺得十分正常。而現在,她的新廁所,居然一絲臭氣都沒有。李寶莉甚至沒有想過,廁所也是可以不臭的。於是她對自己說,這樣的好日子是馬學武給的,再怎麽樣,我都要好好待他,絕對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李寶莉從廁所出來,馬學武和衣躺在床上,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不曉得在想什麽。李寶莉從梳妝台拿出雪花膏,抹了手心手背,又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堆著滿臉的笑抬腿上床。

  馬學武扭過頭,望著她,開口說話。這是他搬進新家來對李寶莉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驚得李寶莉幾乎從床沿邊跌下去。

  馬學武說:我要跟你離婚。   

  四   

  萬小景去漢正街找李寶莉批發襪子,結果李寶莉不在。

  李寶莉的老板說,這狗日的不講誠信,講好這個月多賣兩包,結果連人都不露麵。萬小景有些奇怪,覺得這不像李寶莉,便打了個電話。

  電話裏的李寶莉有氣無力,像是即刻就要斷氣。萬小景嚇了一跳,心想這家夥未必得了絕症?也不敢多問,連忙買了袋水果,坐公共汽車都嫌慢,直接打車去了李寶莉的新家。

  開門的李寶莉披頭散發,臉色鐵青,幾乎脫了人形。萬小景看得心驚,忙說怎麽搞的?是什麽病?不會是癌吧?萬小景覺得像李寶莉這樣硬性的人,隻有死到臨頭才有可能如此瓦解。

  李寶莉卻一句話沒說,放聲大哭,哭得萬小景發懵,心慌得像打小鼓。萬小景說,你快莫哭,我的心都快炸了。擺著你住新屋是喜事,怎麽會這樣?未必真的有樂極生悲的事?李寶莉哭道,喜個屁呀喜!我寧願住到舊屋裏,吃糠咽菜都心甘。萬小景說,出了什麽事?李寶莉說,那個狗娘養的馬學武說要跟我離婚!

  這話把萬小景也震住。當年馬學武追求李寶莉的全過程,她一清二楚。結婚以後馬學武在李寶莉麵前低三下四,家裏諸事都由李寶莉占上風,她也一清二楚。有一回萬小景笑馬學武,說你們屋裏寶莉一手遮天,你要有道理去哪裏講呀?馬學武說,我們屋裏不需要道理。寶莉就是道理。有理聽她的,無理也聽她的。李寶莉聽馬學武這樣說,開心得放聲大笑,聲音震得屋頂落灰。

  萬小景最羨慕李寶莉的,就是她有這樣一個百依百順的丈夫。

  萬小景想到此,不禁脫口而出,他怎麽敢?李寶莉說,我也是這樣想啊。萬小景說,他來真的?李寶莉說,像是真的。萬小景說,你就為這個呼天搶地地哭?李寶莉說,呸,我在他麵前哭?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給他看。我是看到你,憋不住了……

  李寶莉說完這話,又號啕出聲,哭得撕心裂肺,還伴著一聲聲幹嘔。萬小景見她如此這般,自己也忍不住掉淚。覺得女人這一生真是說不清,李寶莉這樣的強人,在家裏對馬學武七凶八吼了多少年,結果這個快被她吼傻的男人說一聲要離開她,她居然還哭得天昏地暗,肝腸寸斷,仿佛整個世界都沒有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萬小景知道現在說這話沒用,她跟李寶莉長籲短歎了幾聲,便強行推著李寶莉出門,說是出去喝茶,再幫著分析一下馬學武到底是怎麽回事。是真的想離婚還隻是嚇唬一下李寶莉。

  已然亂了方寸的李寶莉,正舉足無措,四顧茫然,萬小景就是眼前唯一的燈。於是她跟著這燈走出了門。   

  茶館就在馬路對麵,家常似的裝修,茶卻不便宜。一杯端上來,一看葉子就知不是新茶。李寶莉自己心裏,正是見什麽都煩的時候。心道老子正倒黴,你居然還來宰老子一刀。想罷一拍桌子說,就這種茶,你們還敢賣18塊錢一杯?端茶的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燈,還嘴說,我們從來就是這樣,你喝不起就莫來喝。

  茶館小姐敢如此放言,自然也是看到李寶莉一身廉價衣服,頭發蓬亂,邋邋遢遢的,絕不是有來頭的人。在這種地方討生活的小姐,最善察言觀色,且又勢利眼得厲害,一分鍾即能判斷出客人的來路,然後根據這來路來轉換臉色。

  李寶莉說,這是什麽話?小姐說,正宗的漢口話。李寶莉立即氣得要砸茶杯,萬小景一把拉住她,說叫你來喝茶,是要跟你散心,你跟她鬧什麽?她不過一個做粗活的下人,你莫失了身份。李寶莉說,我在屋裏忍了馬學武這個王八蛋,到外頭來,還要忍這個王八蛋?萬小景說,往後你得忍的日子長得很。到時候你莫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一句話,竟說得李寶莉笑起來,說這幾天我硬是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

  萬小景也笑。笑完,李寶莉就覺得心裏也不是那麽太難過。

  幾大個事呢?無非一個男人想走。就算你不想讓他走,想辦法把他捆在身邊就是了,犯得著把自己傷心得不成人樣?把想法說與萬小景聽,萬小景說,是呀是呀。不想留他,就讓他走人。想要留他,就準備好繩子,套死他。李寶莉說,我一把年齡,放了他,我再到哪裏找男人?小寶沒有爹,日子怎麽過?再說了,我爹媽那裏怎麽交代?萬小景說,不想放他吧?那好,想辦法套緊他。李寶莉說,你是怎麽套緊你老公的?萬小景說,好辦。他提離婚,我說可以,家產平半分,小孩歸他養。男人呀,說起來狠,分了他的錢等於抽了他的血。他掰著指頭一算,覺得虧得大,就不肯離了。哼,這世道,我算是看透了他們。哪天我抓到他的把柄,看我怎麽收拾他。李寶莉說,你有錢這個套子,我呢,什麽都沒有。萬小景說,他要不要房子?李寶莉說,已經說了,隻要我同意離婚,他淨身出門,什麽都不要。萬小景說,啊?馬學武這麽有狠氣!

  兩人便悶悶地喝著茶,看路上來來去去的行人。看著看著,萬小景心裏突然動了一下,說我得要講句話,你莫緊張。李寶莉的眼睛便死死盯著萬小景。萬小景說,馬學武會不會在外麵有女人?

  李寶莉頓時傻了眼。她想過馬學武一千條離婚的理由,唯獨沒有想這一條。   

  五   

  一連幾天,李寶莉心裏都在翻江倒海。若不是萬小景再三叮囑她千萬不要吵架,隻留心觀察就是,否則廚房那把菜刀早就架在了馬學武的脖子上。萬小景說,如果沒有證據,你鬧的結果是自取滅亡,離婚離得比火箭還快。而且真要是這樣子離婚,吃大虧的是你。搞不好你兒子房子一頭都得不到,掃地出門回家跟你爹媽擠著過。

  這是李寶莉絕對不想要的日子。更何況,兒子小寶就是她的命,她不想連命都沒了。於是李寶莉依了萬小景的話,縱是滿腹疑慮,在家裏卻不動聲色。

  馬學武自打提出離婚後,便三天兩頭有應酬,一說是招商引資,接待外商。又說是局裏檢查,招待吃飯。每有應酬回家都晚。有一回晚到12點,李寶莉都醒了兩個覺。當然,也有一下班就回家的時候,但是極少。

  最要命的是,無論早晚,馬學武的眼睛都不看李寶莉一眼。連吃飯也隻低頭往嘴裏扒。李寶莉為了巴結他,變花樣做好菜,他也都像是豬吃食,稀裏嘩啦填飽肚子了事,絕不多說一句話。夜晚更是進了小寶的房間就不出來。李寶莉恨意滿心,時時都想爆發,但她還是選擇了忍。李寶莉想,老子就是不離這個屋。老子就是不吃這個虧。老子就是不放你的人。她暗自跟自己較著勁,一上心火就抱著水龍頭灌涼水。結果把日子過得又苦又累。這份苦和累比住在破屋子,用公共廁所和水管還要更深重。

  這天李寶莉上班,路過短褲批發攤位,見那裏幾個女人紮堆嘀嘀咕咕地低語,且還捂著嘴,各自發笑。因是同行,平常也都混了個臉熟,李寶莉就湊過去聽了一耳朵。原來這家的老板娘跟人私通,幾天前被老板當場捉了奸。老板娘平素一向頤指氣使,今早過來看賬,卻和藹可親得不像正常人。手下人便私底笑得牙床都要掉下來砸著腳背。

  李寶莉像是走路睡著了卻又被人撞了一個醒。

  李寶莉想,與其我這麽心苦,不如看看馬學武在外麵到底是不是有了人。如果有了人,那又是個什麽樣的人?倘若抓到他的把柄,他還能翻什麽天?想到這個,李寶莉竟有點興意盎然。她當即找老板要求請假三天。老板滿心不悅,說這些時你來一陣走一陣,到底還想不想做啊?李寶莉說,哪個凡人沒有一點凡事?老板說,凡人也得守規矩。天下的打工者都是凡人,人人都有凡事,學了你這套,天下還不亂了?李寶莉說,屁丁點事,講這麽大個道理!我李寶莉如果能把天下搞亂,我還到你這裏打工混飯?早就是中央的人了。老板說,去去去!這回我親自替你頂三天,下不為例。老板也算是知曉李寶莉的為人。

  李寶莉還沒到家,在路邊找了個電話亭就給萬小景打電話。電話那頭的萬小景沉吟良久沒說話。李寶莉說,你覺得怎麽樣?說句話呀。萬小景說,我就怕你把事情鬧大了收不了場。李寶莉說,我隻想抓他的把柄。我手上要有把柄,就能掐得住他。萬小景說,如果抓到了,倒是可以拿他一把,鎮住他。萬一他外麵沒有人,又被他曉得你在監視他,那他再要跟你離婚你擋都擋不住了。李寶莉說,我會蠻小心,不讓他發現。萬小景說,我送給你一句話,就是親眼看到他跟人上床,你也千萬莫露臉。李寶莉懶得跟她多說,便嗯了一聲,心裏卻想,我要親眼看到他跟別人上床,我就得親手剁了這兩個奸男奸女,你還指望我不露臉?說些屁話!

  巧也巧,當天李寶莉就接到馬學武的電話。馬學武像往常一樣,說我晚上有應酬,會回去蠻晚,你莫管我就是。李寶莉“唔”了一聲,也像往常一樣,什麽也沒問。放下電話,李寶莉想,我不管你?我非要管死你。天曉得你這個應酬是真還是假。

  李寶莉想得到就能做到。快到下班時間,她把小寶往娘家一送,直奔馬學武的工廠。廠門口擺著幾個雜貨攤點,李寶莉假裝買東西,眼角卻是在往廠大門瞟望。她想看看馬學武到底是跟哪些人一起出去應酬。

  令李寶莉萬沒料到的是,李寶莉居然看到下班時間一到,馬學武就從廠裏快步而出,興衝衝的,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並不像有應酬。他走出廠門,即過馬路,然後轉向一條小街。李寶莉怔了怔,來不及想,立即就跟進。雖然李寶莉專門去抓馬學武把柄,這一刻她心裏卻替馬學武著急。暗道,你這個狗日的馬學武,過點細,老子就在你後麵,你千萬莫讓老子抓到什麽才好。

  事情卻硬要拗著李寶莉的意願來。馬學武穿過小街,拐進另一條窄巷。李寶莉跟著一拐彎便大吃一驚,馬學武身邊居然多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連衣裙,一隻胳膊挽住了馬學武的手臂,風擺楊柳般,與馬學武相依而行。李寶莉甚至不曉得這個女人從何冒出,她隻覺得“轟”一下,身上的血就衝到了腦殼頂上,當即便想衝過去抓住馬學武一番廝打。幸虧那一刻,她心裏混亂得一步都走不動。

  隻幾秒鍾,李寶莉就想起小景的話。事情萬莫鬧大,萬一他們隻是偶然碰到的,隻是同事之間調調情,隻是好玩一下,那麽,她就會沒有辦法收場。李寶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揣著一顆麻亂的心繼續跟蹤。

  其實憑著女人的直覺,根本不消多看一眼,李寶莉已然清楚,馬學武和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一般的關係。他們一路有說有笑,女人不時用手嬌嗔地打一下馬學武。她每打一下,李寶莉就氣得心髒一陣緊縮。李寶莉想,這是我的男人,我才有資格在街上跟他打情罵俏,你一個小妖精居然敢來搶我的人!

  李寶莉正暗罵時,馬學武和小妖精走進一家雜貨鋪。買了些吃的東西又走了出來。然後倆人就在李寶莉的眼皮底下,踅進一家旅館。這旅館的名字叫“人間仙境”。

  李寶莉這下子發了傻,像是挨了樓上扔下的一塊磚,腦袋裏嗡嗡地疼。一男一女進旅館幹什麽?又能幹什麽?李寶莉腿軟了,屁股一歪就坐在了馬路牙子上。她隻覺得渾身的火苗已經把自己燒化。恍然之間,似乎看得到他們倆人舉手抬腳做著什麽。這個念頭像根鋼針,凶殘而密集地刺激著李寶莉。

  李寶莉掐了半天太陽穴,以使自己清醒。她一遍遍對自己說,李寶莉你不能衝動!李寶莉你不能站起來!李寶莉你不能闖進去!李寶莉你不能鬧!李寶莉你一鬧你的家就垮了!李寶莉這個男人像你荷包裏的錢一樣是屬於你的!李寶莉你不能把你的男人送給別個!李寶莉你三十大幾又下了崗再找一個像樣的男人不容易。還有,李寶莉你萬萬不能讓你的小寶往後身邊沒有親爹。

  但是李寶莉同樣也對自己說,李寶莉這口氣你不能咽下去!李寶莉你不能巴掌打到臉上也不還手。李寶莉你絕不能好死③這對狗男女!李寶莉你不能讓他們在人間仙境享福,自己卻在人間地獄痛苦!李寶莉你要是有板眼,得把他們放進地獄裏去。李寶莉當他們對你無情的時候你要比他們來得更加無情。

  李寶莉坐在馬路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腦子裏兩個李寶莉各自喊叫。在喊聲中,李寶莉麻亂的心被理順了,而理順的心卻在變硬變冷。一種來自心底的仇恨讓她突然冷靜。李寶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冷靜過。天都黑了。坐在馬路牙子上的李寶莉終於覺得自己有了辦法。李寶莉說,馬學武,往後你的命就不在你自己手上了。

  李寶莉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幾分鍾後,笑容滿麵的李寶莉走進人間仙境旅館。抬腳進門間,她覺得自己笑得像個機器人。李寶莉徑直走到服務台。

  一個中年婦女正坐在櫃台裏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李寶莉猜她是旅館的老板娘,便說,大姐,你是老板娘吧?中年婦女說,什麽事?李寶莉說,一看大姐的樣子,就曉得是老板娘,一臉的福相。老板娘的態度立即就親切了。說要住店?李寶莉說,我想問剛才有沒有一男一女進來住店?在哪個房間?老板娘盯著她的臉,似乎在猜測她的意圖。李寶莉忙說,是這樣。他們是我的親戚,我來送錢請他們帶回老家,電話約好了的。老板娘說,哦?李寶莉瞥了一眼電視機說,咿喲,又在播《射雕英雄傳》咧,我得趕緊回去看。我蠻喜歡那個黃蓉。老板娘說,都播12集了。我也蠻喜歡她,聽說她自殺了,幾可惜喲。說著翻開記錄本,輕描淡寫道,206房間。李寶莉道聲謝,便朝樓梯口走去。

  李寶莉走到206房間,她的心驟然狂跳。在門邊,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下。浪笑聲隔著木頭直撲而來。那裏有她熟悉的馬學武的聲音。李寶莉頓起怒火,舉拳就想砸門。恰好一個小孩從隔壁房間跑出。他歡笑著,童音清脆得像極了李寶莉的小寶。李寶莉一個激靈,縮回了手。她怕自己再次不忍,掉過頭迅速地下樓。老板娘見她出來,說這麽快就辦完事了?李寶莉說,是呀,說好了的,把錢交給他們就行了。我還得趕回去看電視。老板娘就說,慢走。回去還能趕上看一集。

  李寶莉走出旅館,直接就走進路邊電話亭。她打了個報案電話,說什麽街什麽路人間仙境旅館206房間有嫖娼賣淫活動。打完電話,李寶莉拔腿回家。她無力步行,便叫了的士。坐在車上,李寶莉眼淚流得滿臉,把的士司機嚇一大跳,連聲問,大姐,你沒得事吧?李寶莉說,我老公在外麵偷女人,你說我有沒得事?

  回到家裏,李寶莉關上房門,便軟倒在地。她趴在地板上放聲大哭。屋子的每個角落,都還散發著裝修的氣息。李寶莉原以為這氣息就是幸福的氣息。現在她明白,幸福從這一天開始,永遠永遠與她無關。天昏地暗,李寶莉沒有開燈,她就一直這樣趴在地板上。李寶莉幾乎在黑夜的地板上趴了一夜。  

  這一夜馬學武也沒有回來。硬性子的李寶莉用一夜時間把自己一生的眼淚都流光了。

  六   

  一夜之間,馬學武就白了頭發。一夜之間,馬學武就在廠裏臭不可聞。   

  和馬學武一起走進旅館的女人是廠辦的打字員。倆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闖進門來。據說馬學武驚駭得短褲穿了五分鍾都沒有穿上。他們雙雙被帶進派出所。警察一看兩人神色,就知道不是賣淫而是通奸。錄完口供,便打電話讓廠裏保衛處過去領人。保衛處長雖與馬學武平級,權力卻不及馬學武大,怕自己鎮不住,便又叫了副廠長一道。副廠長是馬學武的同學,一聽出了這事,搖頭歎氣,卻也無奈。一直折騰到半夜,算是把兩人弄了出來。

  馬學武的廠辦主任當天被撤,廠長氣得一腳踢垮辦公室的一張椅子。因為馬學武是他力主提拔的,這個家夥卻讓他在眾人麵前毫無顏麵。馬學武無話可說,一言不發地回到車間重當他的技術員。那個打字員被她的丈夫領回去後,再也沒有去上班。後來聽說辦了提前退休。

  那天李寶莉也被叫去了廠裏。她靜著心聽副廠長講述過程,臉上無一絲笑意。都知道李寶莉的厲害,以為她會大大發作一通。卻不料,沒等副廠長說完,李寶莉便說,不消細講了,男人嘛,哪個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隻要我不介意,不就得了?李寶莉一派大家風度的鎮定,不僅令副廠長瞠目,也令馬學武感動萬分,心想真正是自己對不起老婆李寶莉了。廠裏人聽說這事,個個訝異。男人們便讚許地議論說,馬學武的那口子,平常像個惡雞婆,可是大事當頭,還真是深明大義。李寶莉聽到這話,心道放你媽的屁!

  李寶莉在電話裏用非常平靜的口吻向萬小景講述事情的過程,當然她也沒有漏掉自己的那個報警電話。萬小景在電話的那頭驚呼著,說寶莉,你瘋了!寶莉,你想害死你的男人啊!

  萬小景正在發廊做頭發,結果做了一半便打著的士趕到李寶莉家。李寶莉見萬小景第一句就說,我隻是不想讓人家搶走馬學武,現在我達到了我的目的。萬小景說,那你早幹什麽去了?你早怎麽不好好愛他,讓他賴在你身邊不想走?李寶莉說,像我這樣長相的人,嫁給他那種人,是他的福氣。他好好愛我還差不多,憑什麽要我去好好愛他?萬小景說,你這是什麽狗屁話?就是因為你這麽想,你才抓不住馬學武。李寶莉說,根本不是我的問題,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這樣?萬小景說,他跟馬學武是兩回事。他這個人,本來就花,馬學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這條路上去的。李寶莉說,你這才是狗屁話。

  兩個人見麵就拌嘴,一拌就是一個鍾頭。萬小景無奈了,說有一天後悔了,你莫到我這裏來哭。說完,又打著車回到發廊繼續做頭發。發型師的手在她頭上盤轉時,萬小景越想越不對,她給李寶莉打了個電話。萬小景說,寶莉,有句話,你非得聽我的。任何時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電話報警的事。李寶莉在電話那頭思索片刻,方說我曉得了。  

  馬學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氣活現的馬學武。他成天灰頭土臉,整個人都垮了下去。車間工人口沒遮攔,常尋他的開心,老有人追問打字員床上功夫如何,問罷也不指望聽到馬學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馬學武在車間多呆一分鍾都難受。所以每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來。  

  回到家裏,李寶莉的臉色卻也不是好看的。李寶莉在外麵說得好,在屋裏卻沒有放過馬學武。馬學武覺得這樣也算難為了李寶莉。你還指望一個女人遇到這種事真能夠心平氣順?所以馬學武自知自己要夾著尾巴做人。隻是夾的時間長了,馬學武內心開始異化。首先馬學武不敢說菜好吃還是不好吃。他一開口,李寶莉會說,你去叫那個野女人做給你吃好了。馬學武也不敢看電視劇,因為電視劇總有風流男女不幹不淨的事。每看到此,李寶莉就問,那個野女人怕不也是這樣勾引你的吧?馬學武一生都很順,這事就是他最大的傷口,馬學武一直想讓它趕緊結疤,可是李寶莉卻偏不。她仿佛每天都要撕開來探頭看上一看,以致馬學武見到李寶莉心裏就緊張。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寶莉每每想要與他親熱,他都無法放鬆。一個月難得有一回成功,氣得李寶莉幾次要跟他打架。因為被抓現場時,他正在打字員的身上,驚嚇過度,從此不振。李寶莉罵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這個家夥才硬得起來?這時候的馬學武想到小寶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氣都沒有了,因為那樣李寶莉就會說,你就這麽嫌棄我的床?

  馬學武覺得自己的日子在黑暗籠罩之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的臉上漸無笑容,說話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在廠裏不想說話,在家裏不能說話。於是所有想要表達的東西,他都積壓在心。雖然人們愛說,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實際上心裏的容量十分有限。馬學武將每天的語言都屯集在心,一天天地累積,一天天地疊壓,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覺得自己身體已然承載不起。  

  有一天,李寶莉正罵馬學武沒將地板拖幹淨時,馬學武的手突然被一雙小手牽住。這小手的柔軟和溫暖讓馬學武怦然心動。這是小寶。小寶說,爸爸,我的算術不會做,你教我。  

  馬學武被小寶牽引著走進他的房間。隨著小寶關門的聲音,李寶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馬學武接過小寶遞過來的算術書,按照小寶的指點,開始給小寶講述計算過程。他的聲音機械而緩慢,像河溝裏的靜止的水,看是不動,卻也悄然地向外滲出。馬學武被填塞得飽滿而沉重的心間豁然開了一個小口,淤積在內的東西於不知覺間一點點地向外排泄。馬學武輕輕舒了一口氣。

  李寶莉打開門張望了一下,剛想說什麽,被小寶大聲製止。小寶說你莫吵,爸爸教我做算術。李寶莉哦了一聲,便關上了門。  

  像李寶莉這樣的人,如果問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是什麽,她恐怕顛來倒去也隻說得出一個,那就是兒子成才。就仿佛是押寶,李寶莉是將自己未來的養老、享受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寶身上。她自己的這條命就是賭注。小寶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小寶要做算術,就是刀砍到頭上,李寶莉也會一聲不吭,以保證小寶學習所需要的安靜。

  馬學武一瞬間發現,原來他竟可以在這世界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這個角落是小寶給的。當小寶歪著身子,倚著馬學武的大腿,讓馬學武檢查他的作業時,當馬學武誇獎他每一道題都做對時,那一刻的小寶,滿臉散發著幸福的光芒。這光芒也照耀著馬學武,溫潤他冰涼冰涼的心。   

  沒有人知道,生活中這樣隨意的時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寶的記憶之中。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但生活卻不讓日子平靜。  

  有一天,馬學武的爹媽突然從老家過來。馬學武爹媽都是中學老師,一直住在鄂西。馬學武以為他們退休了,出來玩玩,很是開心。結果爹媽說並不是來玩的,而是要在馬學武這裏住下。送他們過來的是馬學武的表弟。說是縣城裏修廣場,把他們的老屋拆了,補償的錢根本不夠買新房。表弟便建議他們幹脆住到兒子家。兩個老人辛苦了一輩子,不如用這筆錢吃好喝好玩好,讓晚年享受享受。老兩口聽外甥說得有理,招呼都沒跟馬學武打一個,收拾了行李,賣掉家當,一車就過來了。馬學武的父親說,學武,你也別擔心,我們每個月會給你們生活費的。馬學武的母親說,哎呀,自己的兒子,說什麽生活費不生活費的,外人聽到,牙都要笑掉。

  事到這一步,馬學武也無可奈何。  

  李寶莉下班到家,一看滿屋的人,頭皮都麻了。再一細看,馬學武已經把小寶的房間騰出來讓給他的爹媽住。李寶莉一股氣就衝上腦門。李寶莉想,你好歹也問我一聲吧?李寶莉噔噔幾個大步走進自己臥室,叫了聲,馬學武,你過來!

  馬學武知道這事有得吵,心裏發怵,卻也隻能麵對。馬學武進到臥室,順手將門關上。李寶莉說,你什麽意思?你憑什麽聲都不吭,就把你爹媽弄來?我還是不是個人啊?馬學武說,我哪裏曉得他們會來?他們自己跑來的,未必我讓他們回去?李寶莉說,好不容易過得清靜一點,你又想鬧騰?剛剛趕走一個野的,現在又來了兩個老的。你還讓不讓我過日子?馬學武說,你照老樣子過就是了。李寶莉說,就這兩間房,怎麽照老樣子過?小寶怎麽住?馬學武說,反正我爹媽已經來了。他們就我這一個兒子,要住這裏,也是該的。小寶先住我們房間好了。李寶莉說,小寶都四年級了,學習越來越緊,影響了他怎麽辦?你爹媽要住幾久?馬學武吞咽了一下口水,說他們想一直住這裏。老家的房子拆都拆了,他們也沒得地方去。李寶莉一聽,暴叫一聲,你發瘋呀!你當我不曉得,我們有了新房子,你屋裏個個都眼紅。這樣個擠法,還不如住舊房子。馬學武說,那隨你的便。說完馬學武甩門而出。   

  出門一看,兩個老人擁著小寶坐在沙發上,一聲不響,三張麵孔都緊張而又惶恐地望著他,仿佛等待判刑。馬學武頓時心碎。馬學武想了想,說爸,媽,你們就住這裏,她就這麽個人,由她去。這裏我做主。馬學武的母親臉色立即緩了過來,說當然,這裏當然該由我們馬家的人做主。

  其實李寶莉除了喊叫一通,又能怎麽樣呢?兩房一廳三口人住住還可以,加上二老,怎麽也都擁擠。李寶莉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想著生氣,氣完又想。這是馬學武的爹媽,是她的公公婆婆,留他們住養他們老,是兒子媳婦天經地義的事。他們沒處可去,你不能趕他們走;他們要吃要喝,你不能不做;他們老了沒有能力,你不能不照顧他們。你是媳婦,你嫁給了他們的兒子,這就是你的命。

  李寶莉這個人就是會想理,想通了,歎口氣,認下了。

  李寶莉抱著被子走出來,拐到小寶房間。馬學武不知道她要幹什麽,跟了過去。李寶莉沒好氣道,我不得害死你爹媽的!家裏這床被子最鬆軟,給老人用。馬學武這才鬆了口氣,心想李寶莉這個人再怎麽嘴狠倒也還是個善人。  

  道理簡單,想通它很容易。生活卻很複雜,容忍它卻不是易事。  

  三個月就像漫長的三十年。李寶莉不明白,牆上的鍾照老樣子走,日子怎麽一下就過得這麽慢。晚上,公公婆婆要看反腐敗的電視劇,可是李寶莉想看韓劇。家裏隻一台電視機,李寶莉隻好讓兩個老人。馬學武陪著爹媽看電視,偶爾說幾句閑話。這時候的李寶莉卻隻能躺在臥室裏,數著窗外的星星,心裏那個煩,真是穿腸透心。李寶莉幾乎是沒有什麽娛樂生活的人。不跳舞不唱歌也不打牌。下班回家就忙做飯,吃完飯洗碗抹桌子,洗了碗還要洗衣服曬衣服。一口氣得忙到晚上八九點,她才能歇下來,看看她喜歡的韓劇。隨著韓劇裏的女人哭一哭笑一笑,再花癡一下韓國的帥哥,一天的生活也覺得滿充實。韓劇就像塊抹布,每晚上負責抹去她一天的勞累,讓她舒緩筋骨,想入非非,以便重新開始明天。現在她的抹布卻沒了,而勞累則已然一層一層地堆積了起來。

  李寶莉覺得這樣的日子好累。

  這天下班,李寶莉剛走到門洞,遇到公公婆婆出來,見李寶莉兩人一臉慌亂。李寶莉說,怎麽啦?公公沒作聲,婆婆嚅嚅著說,今天停了水,我跟你公公出門轉了轉。有一個水管沒關,結果……

  李寶莉一聽就炸了。她知道她的家會麵臨什麽。李寶莉三步兩步衝進電梯,因為電梯每層都停,氣得李寶莉幾乎跟開電梯的女工吵了起來。好容易到家,李寶莉推門瞬間,頭便脹大。家裏成了澤國,地板完全浸泡在水裏,棉鞋皮鞋東一隻西一隻地漂在水上。為了騰櫃子給公公婆婆放衣物,小寶的衣服臨時用紙盒裝著擱在地上,這一下,所有的新衣全被染上汙漬,完全不成樣子。

  李寶莉欲哭無淚。她癱軟般坐在沙發上,並不想清理。李寶莉對自己說,這過的什麽日子啊?半個小時後,公公婆婆回來了。婆婆拿出一千塊錢,遞給李寶莉,說這錯是我犯的,我賠錢給你就是了。  

  本來李寶莉滿心是火,但她到底沒想過要對婆婆發飆。婆婆這麽一說,李寶莉的火頭一下子躥了出來。李寶莉說,你說得輕巧,你賠錢。你這千把塊錢賠什麽賠?地板多少錢?鞋多少錢?小寶的衣服多少錢?我裝修房子費工費力多少錢?你有錢,有錢就自己買新房子住呀?跑到我屋裏來幹什麽?

  公公見李寶莉說話如此蠻狠,也發了火。說你當這房子是你買的?這是我兒子的屋,我們比你更有資格住這裏。李寶莉說,笑話!你有沒有搞錯?這屋子是夫妻的共同財產。你兒子在外麵跟野女人通奸,我如果上法院要跟他離婚,他分分鍾就得走人。這房子除了我跟小寶,哪個都沒有資格。婆婆急道,你瞎說什麽?你莫汙蔑我兒子!李寶莉說,到廠裏去問一下。好好的廠辦主任怎麽不要他當了?你兒子在廠裏丟臉丟得大!就憑這一件事,我不要他,他就得給我滾得遠遠的。

  馬學武的爹媽立即變了臉色,聲也不敢吭。李寶莉有幾分得意,心想我連你們兩個老家夥還鎮不住?想罷又說,我老實講,你們想要我不甩你們兒子,想要你們兒子孫子好生過日子,最好走得遠些,回老家租個房子住,我貼點錢都可以,你們隻莫把我的日子搞得雞犬不寧,弄得我們過不下去。   

  李寶莉說完,開始收拾家裏。她找出拖布,把房間裏裏外外拖了兩遍,又拿了幾條幹毛巾,試圖把滲進地板裏的水吸出來。新房才住半年,便已不像樣子,李寶莉邊幹邊罵,仿佛罵一聲,便吐出了一口惡氣。積攢了三個月的惡氣,真得罵一陣子。就這樣邊幹邊罵,忙了個把小時,也沒忙下地。馬學武的爹媽先是默不作聲地聽著,之後便悄然離去。   

  馬學武下班回家,見李寶莉跪在地上給地板吸水,家裏一片狼藉,不解其故,忙問,出了什麽事?李寶莉沒好氣道,你問你的爹媽呀!都是他們幹的好事!馬學武在兩個房間看了看,沒有見他的父母,說我爸爸姆媽呢?李寶莉說,我曉他們死到哪裏去了?你看到沒有?地板都泡變形了!馬學武說,你是不是罵了他們?李寶莉說,我罵他們打鬼呀,我罵他們的兒子還差不多。馬學武說,那他們怎麽不在屋裏?李寶莉說,腿在他們身上,他們要出門,我管得著?他們又不跟我打報告。

  馬學武掉頭便走。剛放學回家的小寶跟了上去。小寶說,爸爸,我也要去找爺爺奶奶。馬學武說,小寶乖,爸爸一下子就回來。李寶莉走過去一把揪住小寶,說回來!他找他的爹媽,關你什麽事!小寶狠狠地瞪了李寶莉一眼,大聲說,我喜歡爺爺奶奶,我就要找他們。李寶莉氣得舉手便打他一巴掌。李寶莉說,你個小雜種還跟我強嘴?小寶嗚嗚地哭著,回到房間。

  馬學武像個沒頭蒼蠅,在漢口毫無目標地找他的父母。天黑下來,滿街的路燈,瞬間點燃,到處都是璀璨之光,隻有馬學武的心,深深地沉入在暗夜裏。這世上所有的光明在他眼裏都如同夜色。

  馬學武在長途汽車站找到他的父母時,已是晚上11點半。容顏蒼老的爹媽相互依靠著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打盹。馬學武心頭頓時湧出萬千的酸楚。眼淚也如水庫開閘,止不住,嘩嘩地往外流。馬學武這輩子還沒有像這樣流過眼淚。

七   

  吵架對於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不過小菜一碟。尤其李寶莉這種人,遇上麻煩,暴喊一通,圖個發泄。發泄完了也就到此結束。就像屙大便,稀裏嘩啦,屙完後人就舒服。一舒服,什麽事都不會往心裏去。  

  第二天一早,很冷。一家人都還在睡著,李寶莉爬起來去外麵買早點。買完早點,放在廚房,怕涼了,公婆吃了胃疼,就溫在電飯煲裏。自己就手抓個饅頭,拎起包就上班。走前站在公公婆婆的房門口喊了一聲,姆媽,今天有點冷,你跟爸爸出去打轉要多加件衣服,給小寶也加件外套。

  馬學武穿好衣服下床時,李寶莉業已啃著饅頭,出了電梯。馬學武的心情很不好。盡管李寶莉早起出門,走到門口又踅回床邊替他掖了下被子,馬學武卻沒有半點感動,倒是冷冷地想,這個女人怎麽這樣沒心沒肝。昨天那麽凶惡,今天又來賣乖。想完後,打字員溫柔的神情浮出腦海。自打出事後,他跟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麵。

  馬學武鬼使神差,上班時,站在路邊電話亭給打字員撥了個電話。打字員說,你莫來撩我。我老公曉得了,會打死我的。馬學武說,是我害了你。我隻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打字員說,這是兩個人的事,我也沒有怪過你。馬學武說,不過我蠻想你,我聽一下你的聲音也好。打字員說,你莫這樣說,我受不起。馬學武說,那好,我掛了。馬學武剛想掛機,打字員突然說,喂,你曉不曉得那天警察怎麽跑來的?馬學武說,不曉得。打字員說,是有個女人電話報案,說206房間有色情交易。我朋友以為是旅館老板出賣我們,專門過去罵人。結果旅館老板娘說,那天有個女人緊跟我們後麵進去,說是親戚,約好來送東西,她就把我們房間號告訴了她。那女人離開隻半個小時,警察就來了,而且一來就直接查206房間。馬學武大驚,說有這回事?打字員說,老板娘講,十有八九是這個女人找的茬兒。你說,會不會是你的老婆?馬學武說,不會吧,她一點都不曉得我們的事。再說,她也不是那種有心計的人。打字員說,那你說會是哪一個?

  放下電話。馬學武想想覺得不對勁。他沒有去廠裏,直接拐去小街的人間仙境旅館。才過去不足一年時間,“仙境”自然還是老樣子,馬學武卻覺得自己已然過掉了一生。

  馬學武剛進門,老板娘便認出了他。說你一個人?馬學武說,聽說那天有人給警察打了電話?老板娘說,是啊。我表弟是派出所的,警察從來都沒來找過我的麻煩。獨獨那天來了。我表弟說,如果沒得人打電話,哪個會來管這些事?馬學武從口袋摸出錢包,錢包裏裝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把自己和小寶遮住,讓老板娘看李寶莉。老板娘一見就叫了起來,說就是她。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這幾個月,我的生意跌得一塌糊塗,都是她害的。她是哪個?你老婆?

  馬學武沒有再聽老板娘後麵的碎言碎語,他揣著錢包走了出來。走到街上,隻覺得心裏堵得慌。馬學武想,原來你李寶莉居然有這一手;原來你李寶莉對我使下陰招,在廠裏在家裏卻還能裝得像個善輩;原來你李寶莉平常的大大咧咧都是假的;原來你李寶莉心狠起來,不輸於世上任何一個人。馬學武覺得心裏從來也沒有這樣刺疼。

  馬學武遲到了,打卡機都被收了起來。副廠長正在廠門口守點,見馬學武歎了一口氣。兩人本是老同學,一直說好攜手共進的,結果馬學武一跟頭跌下來,成了這樣。馬學武麵無人色,徑直朝廠裏走。副廠長走過去,拉了他一把。馬學武跟著他,走到路邊僻靜處。副廠長說,學武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廠裏馬上要公布第一批下崗人員,可能有你。馬學武怔住,說憑什麽要我下崗?副廠長歎了口氣,說你也太不小心了。玩女人的人多的是,但是被警方抓到的,還就隻你一個。幾個局領導也對你惱火得很,你想廠裏哪裏還能留你?

  馬學武頓時心頭如堵。他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又被人摁進了水裏,完了還被人拎出來扔到爐膛裏燒烤。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下一步路該怎麽走。煩躁像蟲一樣,在他全身上下竄動。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卻什麽都沒有說出口。他能說什麽呢?他又有什麽可以一說呢?

  馬學武掉頭即朝廠外走,副廠長跟了幾步,說學武,你到哪裏去?學武,你要想開一點。馬學武越走越快,副廠長的聲音很快在腦後消失。馬學武想,是啊,馬學武,你要到哪裏去?馬學武,你要想開一點。想開了,這世上哪裏都能去。想開了,這世上什麽路都可以走。

  馬學武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工廠。   

  李寶莉中午正在吃盒飯,突然看到馬學武工廠的副廠長。李寶莉說,找我還是買襪子?副廠長苦笑了一下,說找你。李寶莉說,有什麽事?副廠長說,你跟我一起到廠裏去一下。李寶莉怔了怔,說未必又跟那個女人搞上了?副廠長沒有回答她。

  進到廠裏的接待室,裏麵真的坐了兩個警察,一個警察手上還拿著一件衣服。李寶莉一眼就認出那是馬學武的外套。李寶莉心裏撲撲地跳得厲害,私底裏卻在暗罵,好哇,你馬學武居然又幹這種事,去了一回局子,丟盡了臉,還要搞個二進宮。想到即問,我屋裏馬學武是不是二進宮了?

  副廠長非常客氣,讓李寶莉坐在沙發上,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李寶莉說,到底是什麽事?一個警察把馬學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說這是不是你老公的衣服?李寶莉說,是的呀,他今天早上就是穿的這件。兩個警察便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寶莉說,他人呢?

  一個老一點的警察語氣凝重道,有件事情得跟你通報一下。今天早上,一個中年男人跳了二橋,這件衣服是他留下來的。

  李寶莉正在喝水,聽到這話,水杯從手上掉了下來。李寶莉瞪圓了眼睛,說跳橋?哪個跳了橋?年輕點的警察說,我們檢查了這件衣服,裏麵有一份遺書和一個錢包。錢包上的身份證寫的是馬學武。他是你老公吧?

  李寶莉呆掉了,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她並沒有哭,隻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望副廠長。半天才說,他跳橋做什麽?老一點的警察說,你老公跳橋自殺了,屍體一時還沒有找到。副廠長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學武的爹媽還不曉得。

  警察把馬學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這時的李寶莉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心如刀絞,痛得好厲害。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痛惜馬學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別的。但這別的是些什麽,她也不知道。她的淚水湧了出來,在眼眶打著轉轉。警察幫助李寶莉從馬學武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這就是馬學武的遺書。

  李寶莉好一陣定睛,才看清楚。遺書很短,隻有三行字:

  人生是這樣的痛苦。有些事情,我無法麵對。

  爸媽,對不起。兒子不孝。不能為你們養老送終,還要求你們幫我照顧好小寶。

  小寶,對不起。以後的算術題全都要靠你自己做了。

  馬學武的筆跡李寶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這樣的字給她寫過許多情書。那些多情的文字曾經一次次讓李寶莉感動得落淚。她撫摸著那些字因而認識到世上有一種最美好的東西,它叫愛情。

  現在呢?馬學武在他最後的文字中,卻連一個字都沒有留給李寶莉。

  李寶莉手上的遺書頓時變得冰涼。這冰涼通過李寶莉的指尖一直傳達到她的內心。她心頭的痛立即硬化,眼淚也凝固成冰。

  李寶莉眼眶裏的淚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沒有流出來。但旁邊的人都被她的臉色所嚇著,以為她要瘋掉。其實她的內心刹那間隻剩下了一個內容,就是怨恨。

  馬學武的屍體在三天後找到。李寶莉沒有看。大家也不讓她看,因為水泡過後的屍體,已經不成人形。廠裏本想開一個追悼會,李寶莉說,不用了,這樣個死法,也沒什麽好悼念的。廠裏覺得也是。廠方和同事都認定馬學武的自殺,是因為承受不起自己下崗這一事實。如果一個人因為下崗而自殺,廠方若還悼念,後麵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難做了。李寶莉的說法,為廠裏解了圍。廠長大鬆一口氣,立即表示要給馬學武的撫恤金追加一千元。

  火化的那天,李寶莉帶著小寶去了火葬廠。李寶莉的爹媽也去了。他們寸步不離李寶莉,生怕她有個什麽閃失。李寶莉說,爸爸,姆媽,你們放心,我不得像馬學武這樣窩囊。馬學武的幾個朋友還有副廠長也去為馬學武最後送行。馬學武的爹媽沒有現身。他們倆人一獲悉馬學武自殺的消息,齊齊倒下,被送進了醫院。

  遺體被白布蒙得很嚴,在被推進火化爐的一刹那,小寶突然叫了起來,他高喊著爸爸,不準工人送馬學武進火化爐。幾個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扯開。小寶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這份淒厲的悲傷令旁邊陪著的大人個個落淚。但是李寶莉仍然沒有哭。她咬著唇,盯著爐子,一言不發,也不勸小寶。小寶哭著哭著,突然舉起雙手對著李寶莉身上一陣暴打,嘴上且說,賠,你賠,你賠我的爸爸!   

  小寶的話,李寶莉聽起來真是驚心動魄。

  旁邊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撫小寶。李寶莉望著小寶,隻是冰冷著臉。副廠長滿懷歉疚,走過去說,嫂子,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和小寶,對不起學武。我不該把他下崗的事先跟他說,讓他沒得思想準備。我該先……

  李寶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李寶莉說,這跟你沒得關係。他要死,是他的命。這世上下崗的人有幾多?哪個不難過?哪個不傷心?一難過了傷心了,就都去跳橋?都去尋死?長江裏的水是用來喝的還是用來泡死人的?我早就想通了,這種男人,根本不值得為他哭。他光顧自己的感受,卻一點也不替別人想。他有沒有想過爹媽這麽老了,他甩手一走,他們怎麽受得住?他有沒有想過兒子這點小,以後沒得親爹來疼,他又怎麽受得住?我倒無所謂,不管他活著還是死了,這把生活我總是得扛。再累再難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蠻多人需要我。我有責任陪他們一起過日子。我不能讓我一屋裏的人為我擔心為我操心,更不能讓他們為我傷心。這世道,男人不曉得講責任了,我們女人要曉得講。

  李寶莉的母親說,講得好,不虧是我的姑娘。這世道,好事壞事,一半對一半,攤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攤到壞事就跳河去死。都學這樣,這世道哪裏還成世道?

  副廠長聽得發呆,覺得眼前這兩個女人的兩番話說得實在是大義凜然而且話淺理深。一時間,他竟無語。李寶莉的腰被母親狠狠撐了一把,心想,是我學了姆媽的為人,還是姆媽最了解我呢?

  夜晚,月涼如水。公公婆婆都在醫院裏輸液。兩個人住在同一間病房裏,不時長一聲短一聲地號哭,聲音淒厲哀傷,如刺如刀,每一聲都將李寶莉堅硬的心洞透。

  置身在這樣聲音中的李寶莉,突然覺得自己雖然對馬學武怨恨入骨,但對兩個老人家卻是罪孽深重。這樣的喪子之痛不當由他們風燭殘年的人來承受。李寶莉想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寶,那會怎麽樣?這個念頭一起,李寶莉打了個寒噤。她情不自禁,驀地在兩張床之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李寶莉說,爸爸姆媽,學武這樣走了,你們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責任。現在我心裏也不好過。爸爸姆媽,請你們放心,這輩子我保證全心全意地照顧你們,我當是贖自己的罪。

  沒有人對她的這番話作出回應。

  李寶莉想,不管你們怎麽想,我會按我的去做。

  八   

  萬小景跟幾個朋友到九寨溝玩去了。回來時,給李寶莉帶了條藏族風格的披肩。路上還跟朋友說,這個李寶莉欣賞品位最俗,隨便買什麽,隻要顏色鮮亮就說好看,真是拿她沒得辦法。萬小景到家第二天,就急著給李寶莉打電話,迫不及待地要跟她描述披肩。不料卻聽李寶莉的老板說了一通她家裏的變故。

  萬小景嚇得心驚肉跳,拿話筒的手都打抖。話也沒有聽完,甩了電話就往外奔,披肩也忘了帶。萬小景想,完了,肯定是李寶莉不小心透露了她捉奸的事。

  萬小景趕死趕活地趕到李寶莉家,卻見李寶莉正熱火朝天地忙著調整房間。李寶莉說,你來得正好,搭個手。我讓公公婆婆住大房間,我帶小寶住小間就可以了。萬小景說,喂!你裝個什麽英雄!你老公死了,你倒像沒得事?李寶莉說,我能有什麽事?他死了,我們還得過。我不當英雄當什麽?當個狗熊趴在路邊哭臉討飯?萬小景說,放你媽的屁!他怎麽死的,你未必不清楚?我怎麽跟你說的?叫你莫透露那個事,你怎麽就守不住?李寶莉冷笑道,他要想死,還用得著那個事?隻不過他們廠裏讓他下崗,他就撐不住了。萬小景怔了怔,說就為這?李寶莉說,要不然我怎麽哭都不想為他哭呢?萬小景說,漢口下崗的人成千上萬,大家都能活,就他活不得?李寶莉說,當了幾天幹部,真把自己當了人。連自己的命都不看重,這種人,他能看重什麽?我告訴你,這屋裏,有他過得,沒有他更好。我要這個狗日的馬學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崗的,我一個人,照樣能把一家老小養活,讓他們出門,照樣不失體麵。

  萬小景見李寶莉說得咬牙切齒,知她是傷在心底深處了,不禁自己一邊哭了起來。萬小景說,寶莉,豪言壯語說起來容易,可是日子過起來難呀。李寶莉說,萬小景,你收起眼淚,我屋裏往後第一不準的事,就是不準哭。萬小景說,寶莉,你莫說狠話。前一陣馬學武要離婚,你還拿他當個寶,哭得黑天黑地,現在又何必這樣?李寶莉說,前一陣是前一陣,現在是現在,心情都換了。萬小景還是哭,說你也要有點良心,想想馬學武對你的好。他人都死了,你說這話會遭天譴的。李寶莉說,我用他以往對我的好,來對他的爹媽。這也算我在報恩。其他的,扯平了。我沒得什麽好說的。是哪個對不起哪個,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萬小景說,還有咧?還有你知我知的事呢?他要是曉得了,我恐怕他下不下崗,都得去死。

  李寶莉的心像是在躲一把快刀,猛地回縮。她先是手在發抖,後來腿也抖了起來。緊跟著,她的舌頭和嘴唇都開始抖了。要命的是,李寶莉想讓自己穩定,卻是控製不住。最後連她的心也瘋狂地顫抖開來。

  萬小景看出她的恐懼。這恐懼比她心裏的傷痛更深更重。她抹幹眼淚,輕輕抓住李寶莉的手,幫助她鎮定。馬小景歎說道,馬學武應該不會曉得。要我說,他為下崗去死,還是你的運氣。萬一哪天他不是為下崗,而是為別的,比方那個事?你的日子又該怎麽過呢!

  李寶莉癱軟下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號哭。邊哭邊說,就算他不曉得那個事,我也曉得,他是我害死的。他到死都在恨我。小景,我是個殺人凶手。我殺人沒有帶血,也沒有眨眼。

  萬小景陪著李寶莉哭。李寶莉哭多久,她就哭多久。因為萬小景知道,哭過這一場後,李寶莉就再也不會哭了。她沒有了哭的心情,也沒有了哭的力氣,甚至根本就沒有了眼淚。

  兩個女人這天就哭了個夠。   

  副廠長用廠裏的小車,把馬學武的父母從醫院接回到家。

  李寶莉讓兩個老人在沙發上坐好。馬學武的父親一臉麻木,馬學武的母親卻死死盯著李寶莉。李寶莉撲通一下,再一次跪下來。李寶莉說,爸爸姆媽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你們。過日子的錢由我出去賺,我會頂替學武,孝敬你們,讓你們晚年幸福。

  馬學武的父親沒說話,馬學武的母親說,兒子死了,我們晚年哪裏還有幸福?你莫跪,我們擔當不起。李寶莉沒有介意他們的態度,繼續說,學武不在了,你們還有小寶。小寶跟爺爺奶奶最親。我和小寶都會盡量讓你們過得好。爸爸姆媽,學武對我的好,我會記得。我會用他對我的好,來報答你們。再說,往後小寶還得請爸爸姆媽多加管教。爸爸姆媽都是老師,水平高,小寶成材也得靠你們兩個老人辛苦。

  馬學武的母親說,我的孫子怎麽培養,我曉得。用不著你多說。不是你,我學武也不得去死。李寶莉心裏咚地跳了一下。馬學武的母親繼續說,成天吵來吵去,是頭豬也得去跳江,莫說是個人了。李寶莉咚咚跳著的心,又緩了下來。馬學武的父親長歎了一口氣,說起來吧起來,都是一家人,跪個什麽。你婆婆是太傷心了,才說氣話。你也莫在意。學武是自己想不開,哎,下崗就下崗,幾大個事呢?婆婆說,我們留在這裏,是為了我的孫子。他是我們馬家的命根子。李寶莉說,我曉得。婆婆又說,學武不在了,這房子房主要過戶,你得過在小寶名下。

  李寶莉心裏咚了一下,她有點不爽,覺得這事不歸婆婆來操心,但她還是同意了。因為兒子的房子等於是她的房子。李寶莉說,我都依了你們。隻要二老心裏高興,叫我怎麽做都可以。說著她站了起來,踅進廚房,開始做一家人的晚飯。

  晚間,李寶莉的母親買了些營養品來看望親家。李寶莉的母親拉著馬學武母親的手,哭哭又說說,說說又哭哭,幾番這樣下來,倒讓馬學武的母親止了悲哀,回過頭來安慰李寶莉的母親,說這事不怪寶莉,是我們學武太小氣了。下崗的人多了去,別個沒有死,就他去死,也是我們沒有教好。李寶莉的母親說,我們寶莉也是心粗脾氣硬,要是曉得學武心情不好,少吵幾句,多安慰一下,也不得這樣呀。將來苦是苦哪個呢,還不是苦她自己。馬學武的父親也說,不關寶莉的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我們丟了兒子,是傷心,但是也氣他呀。可憐我們小寶,這點年齡就沒得了爸爸。學武怎麽也不想一下呢?   

  李寶莉呆在小房間裏。她將馬學武的衣物全部收進一個包袱。看著這些舊物,李寶莉有傷心有悲痛有仇恨但卻更有恐懼。她一直忍不住地想,馬學武到底知不知道她報警捉奸的事呢?還是真的隻因為下崗?這個念頭盤旋在她腦袋裏,久久不去。

  李寶莉的母親走之前,過來看李寶莉。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你公公婆婆提了個條件,他們想讓小寶住到他們房間裏。李寶莉說,那怎麽行?我的兒子,他得跟我住才是。李寶莉的母親說,我看過去也好。兒子死了,兩個老人心裏空,有個小寶在身邊,貼肉貼骨,他們也好過點。再說,你往後忙起來,哪裏顧得了小寶?李寶莉猶豫著。她想起小寶在火葬場用拳頭打她的事。而且這一連幾天,小寶對她的表情都很冷淡。她知道馬學武的死,讓她和兒子之間有了一點傷。她希望每天夜晚,跟小寶說說話,多給他一些關愛,來彌合他們之間的這點傷痛。這是她的機會。李寶莉說,姆媽,我……

  李寶莉的母親沒等她說完,搶下她的話。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我隻給你一個字,那就是忍。除了這個字,別的都沒得用。忍吧。什麽都得忍下來。

  當晚,李寶莉便將小寶的小床擺在公公婆婆的大床邊。小寶看著她做了這一切,眼光冷冷的,一句話也不說。李寶莉看得心發抖,忙說,小寶,你莫以為我不親你了。是爺爺奶奶想你住過來。他們會蠻好地照顧你,還能幫助你的學習。小寶說,你不要我也沒得關係。

  十歲的小寶這句話,讓李寶莉心裏刺疼。她沒有解釋。

  在沉沉的暗夜裏,李寶莉躺在床上,想著母親給的這個忍字。心道,是啊,要忍。累要忍,苦也要忍;窮要忍,煩也要忍;憤怒要忍,委屈也要忍;傷心要忍,悲痛也要忍。就連仇恨,也要忍。我痛恨你馬學武,是你毀了我的生活,我要忍;我有罪於你馬學武,因為我也毀了你的人生,我還是得忍。萬事萬物,除了忍,又還有哪個字對我更加有用呢?

  李寶莉想了一夜。她把這個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當第一縷白光落在窗台上時,李寶莉翻身而起。她走到窗口望著遠處一線的長江水。李寶莉對自己說,馬學武,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們扯平了。從今往後,我要當你沒有存在過。我要當以前的日子根本沒有來過。我要當我自己今天才來到這個世上。我要開始我從來都沒有經曆的生活。我要讓你曉得,我李寶莉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讓你曉得,你背叛我,你不該,你跳江,你不值。李寶莉要響當當地做給你看。不管是這輩子還是下輩子,看你再到哪裏去找像我這樣的人。

九   

  萬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絨大衣,結果刷卡時,發現裏麵的錢不夠。衣服沒有買成,臉麵也丟了。氣得萬小景打電話給她老公,讓他劃點錢進她的卡裏。結果老公的手機關了機。

  萬小景一肚子的苦沒處訴,不顧李寶莉剛剛喪夫,急吼吼地把李寶莉找來家裏,跟她哭訴。李寶莉說,不是說你老公資產上了千萬嗎?你未必連這點錢都沒有?萬小景說,他一個月隻給我幾千塊,哪裏夠我花?丫頭吃喝玩樂,上學打的,手機像換洗衣服一樣地換,都找我要錢。我每個月的夥食費營養費保姆費美容費健身費,還要看戲看電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錢的。李寶莉說,你居然在我麵前叫窮。真是窮人有窮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萬小景說,我每個月都過得緊緊張張的,說句丟人的話,我還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頭寬。李寶莉說,那你還死綁著他?萬小景長歎道,說白了還是為了錢。跟你說句惡毒的話,我隻有跟他離婚,手上才會有錢。李寶莉說,那就離吧。萬小景說,就這樣隨便去離,虧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司一拖,財產一轉移,我連哈欠都得不到。李寶莉說,你好像算計得蠻清楚的。萬小景說,那當然。要不然我為什麽忍受這種花心男人?因為我有其他的東西在支持我的忍受力,他隻莫落在我手上了。

  萬小景的話像是一陣小風,給李寶莉的心裏吹進一些清新的空氣。李寶莉說,我姆媽前幾天也給我一個字,就是忍。萬小景說,就你這脾氣,忍得下來?我忍,是因為我的目標清楚,我把他的錢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麽可以支撐你的忍勁?李寶莉想了想,說我有。就是小寶。我要指望萬學武的爹媽把我的小寶教育成人才。所以,他們再怎麽樣對我,我都忍得下。萬小景說,就為這?

  兩人同用一個忍,各揣一份心。李寶莉沒有心思跟萬小景扯閑,便要走。走出門萬小景問李寶莉,你往後怎麽辦?還去批發襪子。李寶莉說,那一點錢,隻夠一家人喝水。萬小景說,那你要做什麽?李寶莉說,我在想。萬小景說,幹脆,也去擺個攤,做點小生意。李寶莉說,這個我也做不得。萬小景說,為什麽?李寶莉說,做生意得靠時間磨,我現在根本沒得資格跟時間耗。屋裏老小四口人,現兌現地要錢吃飯,我要的是現錢。一天一結賬最好。萬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夢吧。那隻有漢正街的扁擔④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萬小景的話,倒讓李寶莉心頭一亮。

  李寶莉到漢正街辭工那天正下雨。雨點蠻大,落在棚子上,劈裏啪啦地響。

  李寶莉的老板說,真的不做了?李寶莉說,你一個月給我兩千塊我就做。老板說,那我還不如雇我自己。李寶莉說,就是了,我一個月三四百塊錢,怎麽養家糊口?老板便歎了口氣,說你辭了這裏,又做哪裏呢?李寶莉說,我要當扁擔。老板驚了一下,打量著她的身板,說莫說得嚇我。那是人幹的活?你挑得起?李寶莉說,你莫瞧不起人。那個何嫂,比我還矮些,不是擔得蠻好?我問過她了,在這裏,隻要肯做,一個月少說八九百塊錢是賺得下來的。再說,我在這街上混了幾年,人頭熟。像老板你,有生意還不得照顧我?老板又連歎幾口氣,說那是那是。我當然要照顧你。隻不過,一個女人幹這行,殘薄⑤了。

  李寶莉笑了笑,沒有說什麽。李寶莉撐著傘走在雨水泥濘的街路上,心想,你廠長當不了,就當老板,你能懂得什麽叫殘薄了?活在這世上幾多人,不都是在殘薄地過日子?

  雨越下越猛。幾個扁擔披著雨衣挑著貨,飛起地跑。一邊跑一邊喊,跟著跟著,莫散了。

  李寶莉找到何嫂。李寶莉批發襪子時,經常喊何嫂幫客戶挑貨。她曉得何嫂在漢正街當了五年扁擔,靠這個,養著一個殘廢的老公和一個上中學的兒子。

  何嫂剛剛挑貨回來,渾身上下濕透,見李寶莉就罵天,狗日的老天爺一泡尿屙得這麽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個鬼,不做了不做了。李寶莉說,我不是來找你挑貨的。我要當扁擔,你得引我入門。何嫂的嘴立即咧開來。隻幾秒,她緩過神,說我曉得我曉得。你男將的事我都聽說了。跟你說個情況,你也莫氣。這年頭,跳河的吊頸的喝藥的割脈的,男將比女將多。完全是陰陽顛倒,你說是不是邪得很?李寶莉說,不稀罕!他們男將不行,拉倒。這世道光我們女將也撐得起來。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還不盡興,又連續拍了幾下,邊拍邊說,你講得好,講得好!我就喜歡聽這個話。我一個女將,當扁擔,賺的錢不比男將少。憑麽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負責,我過細⑥,我還不抽煙不喝酒,我身上幹淨,沒得臭味。何嫂說著大笑起來。笑完說,不是吹的,客商情願找我。說完她捏了捏李寶莉的膀子,說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種嬌氣的城裏人。你幹這行幹得下來。蠻簡單,回去備一根扁擔,兩根繩子,就結了。夜晚要不要住這裏?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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