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 跳蚤 發表於文化走廊 曾經指揮過千軍萬馬的拿破侖有一天站在阿爾卑斯山上,臨風俯視腳下波濤般起伏的峰巒,心中感慨萬千。
“你猜,什麽樣的感歎才足以表達他那一刻睥睨天下的豪邁心懷和英雄氣概?”朋友在電話上問,我想不出來。
“他用法文說了一個詞:Shit!”
真精彩。
我們在講這件事的時候,賈君正跟我討論如何將方言中的“土罵”翻譯成漂亮的英文。賈君是我十幾年的老朋友,無話不談。她在大學專攻方言,博士畢業後先在新澤西的貝爾實驗室做中英文語音的轉譯研究,後來到加州的電腦公司做有聲軟體的開發,業餘時間在網絡上教授上海話課程,現在又心血來潮地開始編一本上海話和英文的對譯詞典。
我這個人向來對方言的翻譯持以極大的懷疑態度,所以對朋友埋頭苦幹的這件工作不看好。如果說,國語以它的規範性和統一性減少了許多翻譯上的困難,那麽方言的隨意性、多樣性以及特定的地方色彩和感歎語氣,使它們在轉換成另外一種書麵性的語言時隻能讓人頭痛不已而無技可施。
比方說,上海鄉下人形容風大的話一定說“風大拉來佛”。其實,這五個字中正經要說的隻有二個字:“風大。”其餘純係尾音,尾音表達的感覺你如何處理?又比方,在上海的蘇州人與人吵架時常常說“請你一個耳光嗒嗒(嚐嚐味道的意思)”,夠客氣的吧,不用“搧”耳光的“搧”字,而用“嗒嗒”,比請人吃飯還客氣。這種嗲嗲的有點撒嬌有點威脅的情態,你又如何翻譯?
何況上海城裏正宗的罵人話,足以讓人應接不暇,算得上五彩繽紛的了。“嗨,你怎麽翻譯十三點、神經病,莫非用Thirteen Point,以及Mental problem來對應麽。”我問。
“當然不會,豈不是一頭霧水地令人不知所雲。可以用Stupid,Silly之類的嘛。”賈君回答道。
“不對,好像不對。Stupid,Silly用來罵壽頭、戇大的還差不多。十三點、神經病之類的話裏有一種罵對方三八兮兮的意思,英文中可能很難找到呢。對了,你怎麽翻譯兮兮呢,上海人並不罵十三點、神經病的呀,總是罵十三點兮兮、神經病兮兮、壽頭兮兮、戇大兮兮。”
“兮兮是什麽意思?”我又問。
“Somehow的意思吧。”賈君遲疑了半天才說。“Stupid somehow,Silly somehow。”她這樣一路自言自語著。
我急忙阻止她:“幫幫忙,千萬不要如此這般地來做你的詞典。”真是越做越不像了。
然後,我們開始曆數上海話中罵人的字眼,從最下流的到最文雅的,從最惡毒的到最親昵的。突然,我們都不說話了,沉默一陣後又一齊大笑起來。我們這是在幹什麽,真正叫做斯文掃地。於是,各自掛斷電話不提。
放下電話走出去,小時候的一件往事突然竄了出來。剛才的電話像一根垂著誘餌的長長釣竿,從記憶的河床底下“砰”地一聲曳出一條活潑潑的魚兒。
那一年,住在蘇州的外婆來上海,我們陪她去看電影。記得電影中有一個畫麵:風雨交加的大海上,一駕舢板在驚濤駭浪中掙紮。外婆對船中人的命運一直很緊張,喃喃自語道:“勿好哉,勿好哉。”經過一番苦鬥,船還是被風浪吞沒,終於在大海上消失。於是,外婆也放下我的小手,歎道:“奈麽好哉,奈麽好哉。”我不懂,問外婆:“人家還沒有沉沒的時候,你說不好不好。等到人家沉下去了,你又說好了好了。”母親聽了大笑。
以後才懂,方言中語氣的意義比字句的意義來得重要。外婆的“好了,好了”是一種絕望的語氣,有點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在最後一刻說的:“寶玉,你好,你好。”而這樣的語氣唯有通過對特定場合和特定語言環境的理解方能理解。
字句是容易翻譯的,語氣是很難翻譯的。如果逐字翻譯外婆的那些話,或者林妹妹的臨終遺言,弄不好會把整個意思都搞反了。
便又想到上海話中的“兮兮”,十三點兮兮、神經病兮兮、壽頭兮兮、戇大兮兮。“兮兮”到底是什麽意思。
想必“兮兮”古而有之。它的悠久曆史,隻要看看屈原的《楚辭》就清楚了。《楚辭》中最有名的是《離騷》,隨便挑其中的一句好了:“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有“兮”字墊底。其他的《九章》、《九歌》等篇章中幾乎句句有“兮”字拖尾。
有人說“兮”字是古代楚地的方言,增加的是《楚辭》的音樂性,讀起來抑揚頓挫,很好聽。可是,還是沒有人懂它的意思。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翻譯過《楚辭》,想來一定是有的。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把“兮”也翻出來,想來一定是不能的。如果沒能把“兮”翻出來的話,《楚辭》讀起來就沒有意思了。不過,現代人對古人的“兮”字都不懂,更何談讓外國人去明白。
我更加相信方言翻譯的困難和不可能了,何況是方言中的罵人話。方言中的罵人話最具代表性,典型地表現出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和習俗性格。如果這些風土人情和習俗性格是獨一無二的東西,我們怎麽能夠希望別人來體會某些特定語氣的意義、某些情緒發泄的語言方式,尤其是通過他們自己的語言來理解它們呢?
琢磨了很久之後,相信上海話中的“兮兮”隻不過是一種含蓄的語氣,像上海人一樣,講話做人都不那麽的直截了當。所以,痛罵別人的時候,要給自己也給被罵的人留一絲餘地和臉麵。“十三點兮兮”大概是指被罵的人有點十三點、又不那麽的十三點,十三點得很可以、又沒有十三點得很徹底,看上去是十三點、實際上不一定是十三點,有時候像十三點、有時候又不像十三點。
我想我是講不清楚的了,非得有人寫篇論文才行吧。
不過,我一直以為,如果有一個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突然在上海的商場裏衝著一個不停地纏著他要他買下一件大衣的女售貨員準確地罵一聲“十三點兮兮”,那麽他一定已經被上海的環境和文化同化得很徹底的人了。
可是沒有。
記得美國ABC“60分鍾”節目有一次邀請一位教授中國文化之類課程的美國人來講解中國的孔孟哲學和陰陽兩氣的關係。起先,教授對這個問題的領悟讓我有些驚訝。後來,他拿出他小時候的照片,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教授是在中國出生的,他和做傳教士的父母一起在中國的常熟度過了很多年。少年時代,他接受的便是私塾式的中國教育。他用中國話唱了一首愛弟弟愛妹妹這樣的歌,而他所謂的中國話居然是常熟的方言,讓我更吃驚了。
可惜這不是一個Call in的節目。我無法打電話進去問一問他會不會常熟的罵人話,聽不聽得懂離常熟極近的上海話“十三點兮兮”。所以,我仍然不能證實這位教授是否真的理解中國的文化,或者真的理解江南一帶、常熟一帶地方的風土人情和習俗性格。
同樣的,我也一直盼望著能夠見到一個中國男人在美國豪華而寧靜的辦公室的長廊上,目中無人地高聲罵一句“Shit!”,該有多爽。
還是沒有。
我過去的一個中國人同事後來到美國一家大公司就職,碰到一個不與他好好配合的美國同事,生氣之極。每次談到那個美國人,他都稱之為SOB先生,講這個SOB先生如何如何。有一次,我們問他SOB是什麽意思。他非常文雅地解釋道:S代表的是Son,0代表的是0f,B代表的是Bitch。哇,連罵人都要玩一玩文字遊戲,好個彬彬君子的風度。
這便是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的不同,孔夫子萬萬不會站在山頂上,像拿破侖那樣罵一句“Shit!”,而是站在山腳下,富有深意地長歎道“仰之彌高”。那麽,我們這些後代還有什麽話好說,大概也隻能夠在罵人話的後麵含蓄地加個意義不確定而使翻譯不可能的語氣詞:“兮兮”。
文章來源: 跳蚤 發表於文化走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