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和孟小冬第一次同台,是在1925年的一次義務戲上。為什麽不是在正常的營業演出中呢?原來辛亥革命之後,雖然女子可以登台演出了,但直到1925年,女演員還隻能單獨組班,不能和男演員同台。孟小冬初到北京時,先搭永盛社,再搭崇雅社,後來又搭慶麟社,三個都是坤班(即女班)。而梅蘭芳的戲班,則是清一色的男演員。那個時期隻有營業戲之外的義務戲或堂會戲,才可以不受“男女不同台”的限製。梅孟初次同台的這次義務戲,戲碼是這麽派的:以梅蘭芳、楊小樓的《霸王別姬》為大軸,壓軸是餘叔岩、尚小雲的《打漁殺家》,孟小冬、裘桂仙的《上天台》排在倒第三,而馬連良、荀慧生的戲碼,居然都排在她前麵,可見孟小冬初出茅廬,就在梨園界受到重視。通過這場義務戲的演出,孟小冬讓楊小樓、餘叔岩、梅蘭芳等菊壇領軍人物刮目相看,後來她進一步受到前輩的青睞和幫助,也是意料中事。梅蘭芳專門去“捧”過孟小冬,這在當時是有記載的。
孟小冬崛起,成問鼎女老生首席之勢。而梅蘭芳則早已如日中天,位居男旦狀元。好事者提出:把這兩個陰陽反差的“首席”排在一起唱“對兒戲”,不是很有趣嗎?確實,他倆在舞台上性別被顛倒,而且是全國“顛倒得最好看的人”,這樣的“對兒戲”平日在營業演出中看不到啊,於是有人就去竭力撮合梅蘭芳和孟小冬合演一次《四郎探母》。在這場有“噱頭”的堂會戲演出過程中,台下氣氛十分熱烈。這是梅孟首次合作,後來又合作了一次《遊龍戲鳳》,即《梅龍鎮》。
此後不久,1926年8月28日北京《北洋畫報》刊登署名“傲翁”的文章,題目是《關於梅孟兩伶婚事之謠言》,全文如下:
著名老生坤伶孟小冬,近來成為謠言家的目的物,在下曾在本刊第五期說過一次,想讀者多還記得。在下當日並且勸告孟小冬,學學碧雲霞,快點兒嫁個人,免得人家常拿她來開心。聽說小冬已采納我的勸告,決心找個丈夫,這未來的新郎,不是個什麽闊佬,也不是什麽督軍省長之類,卻是那鼎鼎大名的梅蘭芳,梅蘭芳現在年紀才不過三十,不能算是“老”,然而“闊”的一字,他可很夠得上呢!
梅蘭芳鍾情孟小冬,早已是人人如此說法;當孟小冬初到北京獻技的時候,他就極力地捧場,這就是一個明證。蘭芳現在在場麵上捧孟小冬捧夠了,打算簡直的把她“捧”了進來,這也是意中的事,不足為奇。最奇的是這場親事的媒人,不是別人,恰恰是梅郎的夫人梅大奶奶……梅大奶奶(思再按:指王明華)現在因為自己肺病甚重,已入第三期,奄奄一息,恐無生存希望,但她素來是不喜歡福芝芳的,所以決然使其夫預約孟小冬為繼室,一則可以完成梅孟二人的夙願,一則可以阻止福芝芳,使她再無扶正的機會,一舉而(兩)得,設計可謂巧極,不必說梅孟二人是十二分的讚成了;聽說小冬已把訂婚的戒指也戴上了。在下雖未曾看見,也沒得工夫去研究這個消息是否確實,隻為聽說小冬已肯決心嫁一個人,與我的希望甚合,所以急忙地把這個消息轉載出來,證實或更正,日後定有下文,諸君請等著吧!
當時王明華確實病入膏肓,纏綿病榻。該文作者傲翁認為,由於王明華同福芝芳失和,因此前者“決然使其夫預約孟小冬為繼室”,這不會是空穴來風。熟悉內幕的文化人吳性栽先生(筆名檻外人)在他的《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之外談梅蘭芳》一文中說:“當時梅蘭芳同孟小冬戀愛上了,許多人都認為非常理想,但梅太太福芝芳不同意。 ”這段文字可以同上述傲翁的說法互為佐證。
可是,黃花姑娘孟小冬,有什麽非嫁的理由呢?福芝芳婚後告別舞台是前車之鑒,孟小冬若嫁梅蘭芳,豈不重蹈覆轍?她為什麽會冒著割舍舞台生命之虞,去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四歲的已婚者呢?
我聽前輩說:當時京城的坊間議論中,提到過孟小冬不幸被張宗昌侮辱。
我們不妨仔細分析傲翁文章,和我所聽說的情況可以互為印證。傲翁勸告孟小冬:“快點兒嫁個人,免得人家常拿她來開心。”究竟是誰常常要拿她“開心”呢?這是怎樣的一種“開心”呢?接著又說,小冬采納勸告,決心嫁人,傲翁特別指出,“這未來的新郎,不是個什麽闊佬,也不是什麽督軍省長之類”。這裏,他為什麽要特指“督軍省長”呢?還有該文第一句話:“著名老生坤伶孟小冬,近來成為謠言家的目的物。 ”那麽當時京城關於孟小冬到底有哪些“謠言”呢?
張宗昌是奉係軍閥,入踞山東,任軍務督辦,這個身份就是上述“督軍省長之類”所暗示的。張宗昌土匪出身,是個大老粗。據說奉係大頭目張作霖問張宗昌每年需要多少軍餉,回答說:“不知道,要問軍需總監。”再問手上有多少人馬,答曰:“不知道,要問參謀長。”張作霖笑了笑,又問他:“你自己有多少姨太太,總該知道吧?”誰知他還是回答“不知道”,說:“要問副官,我哪裏算得了這筆糊塗賬!”原來張宗昌荒淫無恥,妻妾成群,鐵蹄所至,納妾為歡。而此人又是個大戲迷,曾把餘叔岩請到濟南去唱過堂會。
1925年孟小冬隨著著名武生白玉昆的戲班,從上海前往京城的途中,在濟南駐留了一個時期,演出很紅。許錦文先生在《孟小冬傳》裏寫到,張宗昌正想嚐嚐孟小冬這塊“天鵝肉”之際,不料接到在京主政的奉係頭目張作霖的電報,火速北上公幹,才讓孟小冬逃過一劫。後來的情況是,在孟小冬進駐北京的第二年,即1926年,張宗昌升任直魯聯軍總司令兼安國軍副總司令,從山東來到京城了,真是冤家路窄。
京城老輩記憶猶新:當時,張宗昌的手下為主子滿街獵豔,害得一些無辜的姑娘失蹤,幾天後哭哭啼啼回到家裏,向父母痛訴張宗昌的獸行。老百姓敢怒不敢言,紛紛告誡自家的女孩子:“別上街,當心讓張大帥搶去!”據說被害者中,甚至有京城高官家裏的小姐。其時孟小冬在京城享譽,張宗昌這回就沒有放過這塊“天鵝肉”,甚至進一步要把孟小冬弄進府裏去當姨太太。孟小冬乃是一名弱女子,在京城無依無靠,情急之中,隻有求助於愛護他的梨園長輩。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因主持“餘叔岩百年冥誕”的紀念演出活動,得以結識餘慧清女士,時相過從達八年之久。據她告知,當年“梅黨”中有“捧福(芝芳)”和“捧孟(小冬)”兩派,她父親傾向於後者,而且在梅孟婚姻問題上,也是同情孟小冬的。孟小冬在受到張宗昌追逐的危機時刻,求助於餘、楊、梅。楊小樓和餘叔岩向梅蘭芳建議,幹脆順水推舟迎娶孟小冬,以斷張宗昌的染指之念。
這實際上是給梅蘭芳出了難題。梅蘭芳同孟小冬之間的相互好感,在梅蘭芳這方麵,最早是出於對一位菊壇新人的珍視和愛護,後來逐步發展為愛情。兼祧兩房的梅蘭芳,在王明華身後續弦,道理上是說得過去的。然而當時王明華還在世啊,根據梅蘭芳的一貫行事風格,即使“捧”孟小冬,也不會在那時就想把她“捧進門來”。再說,福芝芳的不滿和“捧福派”的非議,他能不顧忌嗎?還有,他若把孟小冬“捧進門來”,豈不是得罪了張宗昌?會不會有什麽凶險呢?在“梅黨”內部,齊如山等人對此持反對態度,更使他躊躇再三,舉棋不定。不過,最後他還是力排眾議,采納餘叔岩、楊小樓的意見,“迎娶”孟小冬。他的這個舉動,當然是以愛孟小冬為基礎,未必以“英雄救美”視之,然而他畢竟冒了很大風險,也應該視為一個義舉。孟小冬後來撰文說“經人介紹與梅蘭芳結婚”,良有以也。
再說上述《北洋畫報》傲翁的文章,分明是策劃者的造輿論之舉。文章下麵附照片,圖下說明分別是“將娶孟小冬之梅蘭芳”和“將嫁梅蘭芳之孟小冬”。此後不久,即由馮耿光出麵辦了酒席,大宴賓客。這些動作都是做給“張大帥”看的。從時間上看,這幾件事接二連三,辦得很緊湊,到了張宴請客時,許多親朋好友都覺得意外和倉促。這些事情無不證明,梅孟迅速確定關係這件事,是在危急形勢下的當機立斷。
(編輯:xiaoting)
文章摘自《翁思再解讀:非常梅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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