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清華老校友群看到群友們繼續議論香堂村被拆遷一事,有人說:“現在的拆遷更蠻橫了,現在的教授、院士也遠比原來的不值錢了。大約二三十年前,要拆中關村北區,住在那裏的何澤慧說,‘拆,可以啊,等我死了以後。’結果真就沒敢拆。”我留言:“是的,我也聽中關村的老科學家們說過何澤慧的故事,那一帶的老住戶,特別是科學家和教授們都對她分外尊崇,據說連那裏賣菜的小販們都懂得高看她一眼。”接著我用語音說了一段往事: “1997年3月初,在赴黑龍江漠河觀測日全食旅途中,我與何澤惠阿姨相遇,那七天裏,我一再袒護兩個小學生記者,而何澤慧院士強烈反對未成年人參與這類活動,為此我倆鬧過矛盾。我知道她占理,隻是身為中國少年報記者,我不得不偏袒全團(科學觀測團)唯一兩個小學生記者,我與何阿姨從互不相讓到彼此諒解。”兩名群友希望我更詳細地介紹一下,於是我把何澤慧院士與我的七日交往用文字寫出來。
相遇天文觀測團
1997年3月9日,我國黑龍江北部漠河地區發生過一次十分壯麗的天文奇觀,日全食與海爾.波普彗星同現天幕,此事吸引了來自四麵八方的天文愛好者。那次從北京赴漠河的科學觀測團裏共有九位院士,都是老資格的學部委員,還有一批優秀的天文學家,主流媒體、各大報刊、央視科技頻道紛紛派出記者,加上一批天文發燒友,組成了一個龐大的觀測團,提前三天在哈爾濱集合,然後乘上包租的一列綠皮火車,奔赴漠河。
兩次與何先生衝突
記得到哈爾濱市八一酒店報道後,第一次參加團餐,我旁邊桌上坐有何澤慧和王大珩兩位院士,我看到兩個來自青海西寧市的小記者找“何澤慧奶奶”簽字,她生氣地說:“不給你們簽,你們這些孩子來幹嘛?那麽遠,家長有錢是吧?那麽遠來湊什麽熱鬧?”那兩個小學生又叫她奶奶,說您給我們簽個名吧,何先生堅持“我不給你們簽!”僵持在那裏,見孩子不肯走,何院士也沒辦法用餐,我離得近,就過去勸說:“阿姨,您別生氣,既然他們已經大老遠來了,您別不高興,先吃飯啊!”我又招呼學生的老師帶他們離開。這是第一次與何先生的交往,次日撞見倆孩子又去找她纏磨著要簽名,何先生還是堅拒,我又趕上前去解圍。 之後大家坐上那列綠皮火車離開哈爾濱,到了漠河,停在縣城火車站。到漠河第二天去北極村旅遊,第三天上午中國科學院召開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是圍繞太陽係演進變化及對人類影響的專題性年會,參會者有不少外國科學家和香港學者。那天我被允許去旁聽並允許報道這個會,發言和討論內容豐富,會議結束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要到科學會館下麵半山腰處的酒店去吃飯。當時與會記者除了《人民日報》的溫紅彥和我兩個女同誌,其他都是男性,大家往山下走,我看到前邊是王大珩和何澤慧兩位老人正慢慢下坡,就對小溫說“哎呀,咱們趕緊扶他們一把。”小溫馬上去扶王大珩,我去扶著何先生。 我叫了聲何阿姨,挎起她胳膊肘,她一見是我滿臉不高興,我趕緊說“這坡太陡,扶著走,咱倆都安全點兒。”接著又沒話找話說“您戴的這條圍巾,我也有一條相同顏色的。”她可能還在想我倆鬧過兩次,又見我正打量她的圍巾,她特別敏銳,口氣很硬地告訴我“我這條圍巾戴很多年了,很舊了,但並不髒,我每年都洗。”我為什麽盯著看她的圍巾呀?因為我發現她那條淡褐色的圍巾被蛀了無數的洞,大洞小洞少說有幾十個洞。你想想,同樣老款的圍巾我是1968年買的,戴到70年代中期就換新的了,何先生到1997年居然還戴著呢!我能不驚訝嗎?聽何先生強調自己每年洗圍巾,我把眼光從圍巾那裏移開,趕忙低下頭,看到她穿著一雙特別舊的解放鞋,過去部隊士兵穿的那種布麵球鞋,舊得完全脫色了。
我在北極村采訪了一位五年級的小學生,他非常懂事,經常幫父母幹活,學習成績也不錯。您瞧,他多耐寒,我穿厚羽絨服都感覺冷,他隻穿一件毛衣,卻對我說“今天天好,不冷。”
漠河觀看日全食
3月9日一大早,科學觀測團匯集在漠河三中露天大操場上,全體成員一起站在操場上觀看天文奇觀,那裏四周空曠,是最理想的觀測地點。大家冒著零下39度的嚴寒,從天沒亮到上午十點半,長時間在操場上觀測日全食,全過程無比壯觀,我們不僅看到墨玉盤般的日食,看到同時現身的海爾.波普彗星,居然還看到了水星!我報老作者、天文學科普大咖卞毓林先生激動地朝我喊道:“哎呀,太幸運了,連最著名的天文學家,全世界最有名的大天文學家終其一生都沒見過水星!”追問後我才知道,因為太陽被完全遮擋住的過程中,天幕特別幽暗,隻有在這短暫的過程中,人才有幸看到平常用肉眼根本看不到的水星。當時,海爾.波普彗星和全食之日相鄰展現在空中,過了一會兒,突然出現了絢麗奪目的貝利珠,許多人激動的眼淚都出來了,頓時滿操場的人如醉如癡,科學家們更是大呼過癮。 中午,我和溫紅彥趕去縣城郵局用電報給報社發稿件,下午又參加座談會,傍晚我趕緊跑去找9位院士簽名,看完日全食,活動已進入尾聲,再不抓緊就來不及了。我拿到其他院士與科學家簽名後,趕往王大珩和何澤慧先生的包廂,包廂開著門,我一看裏麵很多人,就站在門口等,一直等啊等,等到幾十個人先後離開,中間看到那兩個青海的小記者又來過,又被何先生毫不客氣給轟走了,說什麽也不給他們簽名,倆孩子非常失望,那個女孩兒哭著被老師勸走了。 我一直站在那間軟臥包廂的過道裏,何先生隻要抬頭時就能看到我,我站在那兒等,不言不語不急地等候,當車廂裏人少時我還進去過一次,讓王大珩先生給我簽了名,然後趕緊出來,又站在外邊過道繼續等,比我後來的人我也讓著,當最後兩人離去,何先生招招手讓我進去。何先生坐在臥鋪的下層,她坐在那兒,我進去低頭叫了聲何阿姨,何先生對我說:“你去告訴那個西寧來的老師,明天我給那兩個孩子簽名。”我趕緊說那謝謝您了!然後拿出本次活動的證書請她為我簽上名,剛說聲晚安打算離開,她招手示意讓我坐在她旁邊兒。 聽何先生講少年經曆 坐下後,我提醒她喝口水,看到對麵鋪位的王大珩老先生已經躺著好像睡著了,就壓低聲音問:“何阿姨,回北京以後有人照顧您的生活嗎?有人幫您買菜做飯嗎?”她說“我幹嘛用別人照顧我,我自己可以,買菜做飯我都會,我每天都掃地擦地。”放下水杯,她邊說邊比畫那幾種姿勢,怎麽炒菜,怎麽掃地,怎麽擦地,她說“這不就等於做健身操嗎?”這時,她把頭頂上綁著的皮筋兒鬆開來,花白的頭發散落到肩上,告訴我說“我為什麽留長發呀?”問完她看看我,說“你是短發”,我說“小時候梳長辮子,後來我一直都是短發。”她說“我留長發,是為了每天這樣用手押著從下往上梳頭,每天這樣梳啊梳,每天都這樣梳啊梳,這不也是做操嗎?活動胳膊、手指和頭皮,堅持做手指操對健康也管用,自己的身體要靠自己來保護,我這都是在運動啊,為了保護自己的健康。”我說“您做得非常好,一定要長壽,要健康長壽。” 我倆就這樣聊起來,緊接著,她跟我聊她小時候的事兒,我也把自己過去的境遇如實講給何先生聽,20多年過後,我已經記不太清楚這段對話的詳細內容了,依稀還記得何先生告訴我小時候家裏為她請過教師時,我插嘴問“那時您住在蘇州何園吧?”她沒答複我,說起念中學後她獨自一人去了南京,對我說“上中學後不願意再要家裏的錢,到南京後找個有錢人家幫傭掙錢養活自己,特意選擇了一個書多的家庭,努力把活做好後方便借書看。”我驚喜地問“哇,人家肯借書給你嗎?”她看過來的眼神兒分明是鄙夷我的大驚小怪,“當然借給我啦,借給我好幾次呢!”
何澤慧晚年的一張照片
剛才何先生講給我的故事太引人入勝了,偏偏那個時候我冒出不合時宜、日後追悔莫及的一份糾結,因為聽到對麵王大珩先生均勻的呼吸聲,知道累了一天王先生已經睡著了。我非常想繼續聽何先生說有趣的故事,明知後麵的故事更精彩,尤其很想了解她和錢三強夫婦二人在法國的經曆,隻是擔心她太辛苦,剛才眼見她不停歇地給幾十個人簽名並回答問題,我強迫自己收起好奇心,央求她趕緊休息。見我站起身要走,何阿姨突然伸出雙手拉緊我的手說“這些事,我從來沒對人提起過,都要忘記了。”我心裏呼啦一下暖洋洋的,再次請她趕緊躺下休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隨手關上了包廂門。 那晚回到硬臥車廂後久久睡不著,回味著激動人心的一整天的大事小情,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率直通透的何先生,幹哏倔加貌似無敵的簡樸裹藏著她超人的好學上進自強不息,被她緊緊握過的手好有力,她的心好溫暖好強大,我好喜歡她啊。
回到北京後,我依然長久地懷念著她——中國的居裏夫人。
中國的居裏夫人
2009年何澤慧先生95歲華誕時,中國科學院院士李惕碚寫過一篇言簡意賅的賀壽文章:“在何先生那裏,科學研究就是探索自然的本來麵目,如此而已。權位和來頭,排場和聲勢,以及華麗的包裝,對何先生都沒有作用;她會時不時像那個看不見皇帝新衣的小孩子,冷冷地冒出一句不合時宜而又鞭辟入裏的實在話。何澤慧老人,家世顯赫,卻簡樸平淡,出身名門望族、為國家做出巨大貢獻的她,直到離世,居然一直棲身於中關村50年代的小區中。這裏已經陳舊破敗,昏暗的樓道裏貼滿了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小院中,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雜物。”讀來令我百感叢生。
2011年6月20日,97歲的何澤慧故去的消息讓我鼻子酸眼睛濕。近年每次念及她,內心總忍不住發問:中華大地像何先生這樣的科學大家還有多少?對國寶,我們懂得珍惜並足夠尊重嗎?
於向真 2020年12月27日 新加坡淡濱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