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位老師
今年陰曆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京城夜空薄雲遮月,沒能欣賞到中秋月明。今天是公曆九月十五日,白天刮大風,入夜星空如洗、皓月當空,月下漫步,邊走邊聊,說起今年是文革爆發40周年,牽出一串回憶……
命運像一匹難以駕馭的馬,豈肯憑人所願。和我年齡相仿的這撥人生不逢時,該念書時念不成書,該升遷時學曆淺薄難肩重任,子女上高校時又逢學費猛增,偏偏那些年職工紛紛下崗,年過半百疾病纏身了又趕上醫改……我們的境遇隨時運起伏而顛沛,隨政策變遷而動蕩,可謂多災多難的一代。
我中學才念了不滿一年,就爆發了轟轟烈烈的“文革”,驟然間狂飆席卷,秩序大亂,剛品出一點兒寒窗苦味的中學生,忽然掙脫了考試的束縛,樂顛顛扯起造反大旗,火爆爆衝向為所欲為的天地。先是破四舊、大串聯,再是打派仗、下農村,如火如荼,一浪高過一浪,一切雖身不由已,一切又義無反顧。
光陰似箭,十幾年之後,當知識重新顯露可貴的價值,當時代重新迫使不甘平庸的人亮出學曆和文憑時,我們如夢初醒,開始惋惜逝去的韶華。我下決心考大學時已年近而立,懷中抱著萌出乳牙的幼子,拚了四十天,生生把六年才能學完的課本囫圇個兒咽下肚,終於搭上高等教育的末班車。
上的學不多,能熟記於心的老師也沒幾個,往事大多已被歲月風蝕,變得殘損模糊。唯有兩名老師以及有關她倆的片段依然記憶清晰。先講我的小學老師,下次回憶我的初中老師。
朱 凡 老 師
當我們班主任那年,朱凡老師剛30多歲,中等偏高一點兒的個兒,一頭短發,精幹溫和。朱老師性情活潑,是教師籃球隊的主力隊員,她愛說愛笑,嗓音略帶沙啞富有磁性,話語既幽默又率直,頗受師生歡迎。朱老師是西柏坡時代的老教師,毛澤東及眾多開國元勳的子女都是她教過的學生,每當她講起革命戰爭及建國初期的往事時,會場立刻鴉雀無聲,大家全瞪圓眼睛仔細地聽。有件事使她在育英學校聲譽倍增,三年大饑荒驟臨,朱老師帶頭削減個人糧食定量,援助學生食堂。那三年,我們學生沒怎麽挨餓,朱老師等教師們卻明顯消瘦了,老師在我們心目中的崇高形象是這樣樹立起來的。
我們班升到五年級時,校方對任教老師做了調整,當我們聽說朱凡老師將調到我們班任班主任時,同學們頓時歡呼雀躍,快樂得忘乎所以。為此,同年級另外三個班的學生整整嫉妒了我們兩年。
那兩年,朱老師既當我班的班主任,同時教好幾個班的語文和作文課。我開始愛上作文,與朱老師鼓舞有關。一次作文課,朱老師布置給我們的題目是給親友寫一封信,那時我的父母在國外工作,做為長女我經常給父母及親戚寫信,所以我不怵寫信。我很快寫完了一封信,這時朱老師正好走到我身旁,她看了點點頭,俯下身小聲說:“還有不少時間,你可以再寫一篇。”望著老師充滿鼓勵的目光,積極性一躍而起,我馬上提筆又寫了一封信,兩篇作文都得到朱老師認真的批改。對我們每一點一滴的努力和進步,朱老師總是及時給予熱情的誇獎,還有什麽比老師的讚揚更能激發學生的上進心呢?在朱老師的帶領下,我們班同學進步非常顯著。
(朱老師離世多年了,這是朱老師晚年與我班幾位同學的合影)
育英小學是寄宿製,常有學生因家中無人照顧,星期六也不回家,學校老師輪流加班,在周末的兩夜一天裏照料留校學生。有一次我和幾個孩子留校,輪到朱老師值班,星期天炊事員家裏臨時有事不能開夥,朱老師請我們到她家裏吃飯。朱老師及她的大女兒清清姐包餃子,我們幾個孩子和她的小女兒在一旁嬉笑打鬧。無意中,我看見朱老師頻頻用慈愛的眼光朝我們望著,我覺得特別溫暖,心裏甜滋滋的。
吃完飯,朱老師發現我們兩個女生的頭發髒了,就張羅著為我們燒水洗頭。她一邊用溫暖柔軟的雙手在我頭上揉搓,一邊告訴我們怎麽才能把頭發洗淨。當她用一塊大毛巾為我擦去發間水跡時,我聞到老師身上那股母親特有的香暖氣息,聯想起遠在歐洲的媽媽,鼻子一酸淚唰地流出來。朱老師說了聲“傻丫頭”用毛巾為我擦淚,不知怎麽我叫了聲“媽媽”,一頭撲進了朱老師的懷裏……
(朱凡老師仍然身體健康,目前在呼和浩特市居住,堅持生活自理。去年“鳳凰衛視”為她舉辦過一個專場,請來一些同學和朱老師座談,當時我在外地開會沒能參加。今年春天朱老師來北京時,我見到她依然健康,像60來歲的人,開心極了!)
張基蘭老師
文革爆發已經整整40周年了,40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我無法淡忘。初中一年級還沒念完,突然爆發了轟轟烈烈的文革,我們班近40個13、14歲的半大孩子,在極左風潮助推下,極其荒謬地參與“揭發批判”校長和班主任,給無辜的校長和老師帶來一場深重的無妄之災。
我們的班主任名叫張基蘭。張老師平日不苟言笑,略顯嚴肅,課講得一板一眼,邏輯嚴謹。她65年開始教我們語文課,轉過年春末,正逢學年末開始複習迎考時,一陣緊似一陣的文革風暴吹亂了校規,師生們被迫停課,先是聽廣播、學社論,接著請工作組、鬥走資派,整天開批判會。校長、教導主任被輪番揪上台挨批鬥,緊跟著出身不好的老師們也被一一揪上台陪鬥。台上站了兩大排,工作組還嫌不徹底,繼續動員“革命小將”深揭狠批。
我們初一(1)班一些人沉不住氣了,提出“不挖出身邊的牛鬼蛇神誓不罷休”的口號,一連幾天召集班會,逐個搜尋每個老師的“問題”。由於剛入學一年,隻有班主任和我們較熟悉,找她的疑點自然容易些,於是張老師成了攻擊的靶子。動員會很快變成揭發會、控訴會,全班近40個學生每人把以往張老師的勸告、批評都充滿委屈地當“罪行”揭發出來,越說越氣,有人提議“給她寫大字報,徹底揭發披著老師外衣的反革命分子!”。
寫大字報和開批鬥會是當時最時髦的兩件事,學校的經費都買成紙和墨了,隻要說是寫大字報,筆墨紙張充足供應。一個男生主動請纓,率先執筆,把同學們信口說出的話上綱上線地寫在大白紙上,把不久前張老師剛教過我們的邊敘邊議的寫作方法,盡情揮灑在揭發和咒罵張老師的大字報上。有些同學圍在旁邊為他鼓勁,信口開河提供著一些例證,說出最解氣的話,執筆人挑最惡毒的話寫在紙上。有人異想天開,突然說“張老師是個基督教徒吧?你看她的名字中有個‘基’字,而且她家住在東單米市大街,就在基督教協會附近。”此話一出,一幫13、4歲的孩子竟紛紛認同,大字報的標題換成《堅決揪出反革命分子、基督教徒張基蘭》,兩頂嚇人的黑帽子就這樣荒謬絕倫地扣到張老師的頭上。
經過三天“同仇敵愾”的深揭猛批,近60頁的大字報圍著教學樓張貼出去,在校園引起一陣不小的轟動。張老師隨即遭了殃,被圈入牛鬼蛇神的行列。眼見無辜的老師身陷逆境遭勞改受羞辱,我們也傻了眼,一時間禁若寒蟬,當初隻顧在革命洪流中衝鋒陷陣胡亂投出那顆重磅炸彈,沒成想真炸傷了關懷愛護並教導我們的好老師,同學們嘴上不說,心裏懊悔不迭。
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初不諳世事惹禍生災的我們已是一群中年人,在其後的歲月裏少不了飽經風霜,遍曆坎坷。當插隊的、從軍的同學陸續返京安定下來以後,開始互相聯絡,同學們不約而同地表達出同一個強烈願望,就是向我們的張老師表達深深的歉意,這份經過動蕩沉積下來的歉疚,已經如同噴射到天幕上的熔焰一般明亮而激切,同學們湊錢買了一對景泰藍花瓶,一個細密的活動計劃誕生了。
1990年10月中旬一個金風送爽的秋日,帶上景泰藍花瓶,開車到家門口接上張老師。令人欣慰的是張老師不像我們變化那麽大,仍和記憶中的模樣相差無幾,並不太顯老,慈藹的臉龐上洋溢著喜悅。那天上午我們到京郊懷柔登上慕田峪長城,下午又泛舟雁棲湖上,重聚在昔日班主任張老師的身旁,大家快樂地唱著歌,一起合影留念。午後我們鄭重地獻上景泰藍花瓶,當麵向老師真誠道歉,以彌合當年愚莽給老師身心造成過的重創。張老師極盡師恩地說“哪裏能怪你們,你們那時還是小孩子!”聽到這話,淚水奪眶而出,我轉過頭不去擦,讓熱淚洗滌心底的恥辱。往昔的傷痛、無奈和愧悔,在那次師生重聚與正式道歉後悄然消融……
作家冰心生前曾說過:“教師是最辛苦而又快樂的職業。”但願更多人熱愛教師這一職業,不斷耕耘獲得快樂;也希望所有的學生尊敬師長,聆聽師長的教誨。祝福普天下的教師們!
於向真 2006年9月15日 北京
謝謝海風。記得你也當過老師,更是桃李滿世界。能與海風這樣中西文化俱深,底藴深厚,經過文革、土洋都插過隊的經曆的老師,學生能吸收到的肯定更多。以後也會讀到你的學生的文章的。
謝謝艾唱臨帖。於向真的文章很真情實意。祝艾唱老師開心快樂。
那就是九十年代的穿著風格呀。
我和丹哥一樣,看到現在小小年紀被鼓勵舉報,想起我們經曆過的瘋狂年代,擔憂曆史重演了。
讀了沈香小妹關於音樂老師的文章。老師挖掘並開發支持了你的音樂才華,對你一生影響巨大。你的歌聲那麽動聽,原來一直是領唱。我對我小學合唱團的領唱印象可深了。他也考過音樂學院附中,後來他告訴我說沒考上是因為吐字不清。
這篇文章作者是於向真。她於2006年寫的。她的文章都在“於向真文章”專欄裏。
謝蘇蘇。文章的作者是於向真於2006年寫的。我幫她轉貼的。
有這樣的好老師,有福。有你這樣的學生,兩位老師也有福。
太難了!
希望那個瘋狂的年代永遠別再回來了,張基蘭,基督徒,現在離瘋狂的年代還有多遠?希望是無窮遠。
1990年穿得蠻時髦的, 很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