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可以說,美國的幾次參戰,何嚐不是為了保全自己?這話是對的,在客觀立場上看去,美國自然說不上為他人犧牲,可是我們也要看到這是推動著美國人民的主觀看法。在還沒有碰到敵人時,就挺身而起,甚至因而招致狙擊,在他們可以相信是一種義舉。
而且,我們值得注意的,每次外交或是戰爭的行動,政府方麵必須肩出一些抽象的大題目來才能獲得人民的擁護,這在有些國家是不必如此的。我不太相信,在赤裸裸地為了擴大領土,伸張勢力的自私的名目下,美國人民是會批準政府的行動的。有理想並不是說理想一定成為事實。美國和別國一樣的不完全,不夠理想的。若說平等,美國種族的偏見造下了黑白的懸殊;若說自由,美國自由,美國獨占經濟的發展劃下了個人發展的界限。可是美國和別國有點不同,他們並不在價值上認可這些不完全,英國人可以辯護他們不給印度以自由,即是很開明的英國朋友也不肯承認英國在印度的設施是一件愚蠢的事。可是你在美國若提起了黑白的不平等,你不容易碰著有人理直氣壯地向你說黑白是不應平等,很少有人會因黑白問題而根本否認人類平等的理想。我在美國所逢著的朋友差不多一致地認為這是美國的恥辱,是美國的不幸。在維持獨占利益的人中,他們所用的理由,還是自由兩字。若是有人公開地說,像希特勒一般,自由是要不得的,他絕不會在美國獲得同情的。美國人願意承認自己不完全,可是大體上,很少以理想去遷就現實。這一點,我認為可以用以說明他們的宗教精神,就是人們可以天天做違背《聖經》上規定的事,但還是要有個完美的上帝。我所能了解的美國人的基督精神就在承認不完全而不放棄完全的理想。在沒有上帝的人,即是自己知道有欠缺,他還覺得可以瞞得過人的,這就是所謂 “麵子”。你想,假使你眼睛望著上帝,一個全能的理想在召喚你,你自然會覺得掩飾弱點很無聊,因為上帝是瞞不了的。
人既有弱點,你承認如是,也就不會因別人的不完全而恥笑人家。同情中麵子問題也消失了。我們古語中有“人比人,氣死人”。人上麵有了一個大家不能及的理想,人和人相比時,就會隻有勉勵和觀摩,何從氣死? 孔子說,一個富有的人應當知道怎樣把自己所有的東西施舍給人家。這一點我們中國人會說,卻不會做。中國是窮,那是就平均數來說的。若要找富人的話,我們也並不是沒有。我們的富人們把圍牆築得高高,大門關得緊緊,金銀向地窖裏藏,或是向南美洲送。在他們心理上,不論這些錢財是用什麽手段得來的,不論這些錢財搜刮到了一人一家手裏之後,別人會有什麽影響,他總是覺得這是自己運道好,別人苦是活該。他們不把孔子的話當作神的意誌,因為儒家不是宗教。世界上財富的分配,在承認私有財產的時候,總是不會平均的。若是我們根本放棄平均財富的理想,對於不平均的現狀必然會視為當然。運道好的人自不會顧惜到運道壞的人了。我在上麵講到自由競爭的個人主義時已說過美國有這種潛伏的信念。可是這種信念並沒有毫無約束的發展,因為他們還有他們的宗教精神在阻礙他們明目張膽地不負責任的搜刮財富。人類都是上帝的兒女,是傑斐遜所說“全人類生來就平等,他們都有天賦的不可奪的權利”這句話的底子。這個信仰使他們不能承認財富集中的事實為當然。不但比較窮苦的人覺得有權利要求更平等的分配,即是富人們心中對於自己的財產也會發生不大自然的感覺。我並不想恭維美國人,他們也是人,生活的優裕和安全是大家一樣喜歡的,但是在得到了優裕和安全的生活之後,看到別人不優裕和沒有安全時,有些人是可以漠然的,有些人卻會感覺到不舒服。在有宗教精神的社會中很容易發生第二種人。我們可以說這些人是貓哭老鼠假慈悲,可是這慈悲,不論是真是假,確會使這個財富不平均的秩序不能凝固,不能僵化。在中國很少有人向有錢人去捐錢辦學校,就是有這種人也是像叫花一樣去乞討來的。這在美國不同。他們的富人會自動把大宗款子放出來,請了人來經管,專門去尋社會事業來做。有人說,這是富人們逃脫捐稅的辦法,因為美國有法律,這種做社會事業的基金是不征稅的。這當然是事實。可是他們不同樣可以像我們的富人一般,名義上捐出一筆學款,而自己來經營,侵吞更多的利益?他們不是也可以為自己造一個顯赫的墳墓,留傳後世?他們不是也可以把這筆錢用另外一個名字到南美洲去買橡膠園?他們若完全是為自私的動機,成立社會事業的基金,似乎是太蠢了。
美國的大學,最有成績的幾乎全是私立的,就是由富人們捐出來的。美國的很多研究機關是受著大小基金的支持。美國的醫院又大多是私人興辦的。美國社會工作的發達表示了富人們有錢後心裏不太舒服的情緒。我也常說,社會工作,救濟事業,並不是解決社會問題的基本辦法,這些都是在百孔千瘡的社會中,用了人道主義的名目去修漏補隙,結果反而維持著造成痛苦的社會秩序。可是,社會工作,救濟事業,至少已經做到了對現存秩序“不承認”主義的初步。理想並不是在天空裏蓋寶殿,而是一種不肯安於現狀的動力。理想固然不常實現,可是它改變了現狀,使現狀不能生根。基督精神對於西方文化最大的貢獻就在把一個完善不缺的理想,廣被深入到每一個老百姓的心中。在這種不滿於現狀,企求更合乎理想的新秩序的心理中,發生了所謂“進步”的觀念。進步,進步,他們的眼睛向著未來,這是從宗教精神中推衍出來的。科學兌現了這企求,堅強這信念。他們否認或輕視傳統是這樣形成的。 我是個受著中國傳統影響極深的人,眼睛裏沒有上帝,不能夢想一個地上的天堂。我怕不憚煩,我對於不滿意的現實想逃避,逃避不了時,諷刺一下文化,厭惡這人造的累贅,儒家和老莊可以在我心中並行不悖。偶然,在痛苦的時候呼幾聲“天呀!”神鬼不是我得到鼓勵的源泉,我沒有宗教。我們現在對於西洋生活的享受開始羨慕了,可是,讓我們捫心自問,我們對於科學不還是像我們對於鬼神一般,要求的是一些實利,對付這一生的手段?我看著西洋的科學家,總覺得科學是他們的上帝,是一個未來的保證,是一個要實現的理想。科學並不是發生於實利的期望,而是起於求真的熱忱。科學固然已經改善了人的生活,這可說是副產。在我們骨子裏有沒有這種求真的熱忱?我不敢說。若是西學隻是為用,我怕的是我們永遠不會使科學成為我們社會進步的動力。 科學和民主造下了現代西洋文化。這是一輛單車,兩個輪子的配合還需要一個看上去似乎不動的三角杆。這三角杆就是理想,在美國人中就是基督精神。他們所說的基督精神裏包含著人類的同情,和未來的保證。這在感情上是一個愛字,在社會上是推己及人四字,在生活上是理想二字。
我不是基督徒,我的眼睛並不望著上帝,因之,我覺得更有資格來說這番話。我並不是為基督教做義務宣傳;我也不相信要得到愛心,要能推已及人,要有理想,非做基督徒不成。我更不相信基督精神隻在教堂裏。可是,我看到了地球那一麵所表現出人生的另一道路,不能不深刻的自剖,覺得我們所缺的還是這維持著幸福單車的三角杆,最難得到的也是這種東西。 美國並不是一個天堂,不是一個理想的世界,可是他們是一個有理想的民族。因為他們眼睛望著上帝,他們有勇氣承認自己的缺點,肯不憚煩地想在人間創造天堂。這一點我自信,並沒有誇大。美國是在變,他們要求不斷的進步,所以我在這裏所說的許多話,可以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在以下幾章中想指出美國人民想怎樣去矯正以往的不完全,怎樣去追求更自由,更平等的理想。我們若是羨慕他們,值得我們羨慕的,絕不是他們已有的一切,而是他們創造的過程,和推動他們去創造的勁。還有,我們值得向他們學習的,我想沒有別的,是他們所具的理想,一個以基督為象征的愛的世界,同情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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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感受到今天的美國是一直向前看的,是敢於直視自己的缺點和錯誤的,是包容開放的,也是生命力如此頑強從而不斷獲得新生的, 這些重要的品質都沒有變。
七十年前的文章,依然金光閃爍。可五十多年的反右和文革,摧毀了多少有識之人。
小學生不在乎能否看懂,隻得意為臣民的吹捧。
捂臉閉眼,也是一種沉默的抗議。
“文革”結束後,費孝通曾說:“我非常遺憾我從未達到真正理解中國社會的水平。我不願為自己辯護,去指出我的限製是出於我不可避免的遭遇。我失去了20年(47歲到70歲,是23年)的專業生命,最好的年份,否則我可能做得好一些。”
好文!“美國並不是一個天堂,不是一個理想的世界,可是他們是一個有理想的民族。” ,非常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