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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這件事,我的思想整個被顛覆了 ——1983年西安嚴打口述紀實之十

(2020-11-05 13:12:42) 下一個

通過這件事,我的思想整個被顛覆了

——1983年西安嚴打口述紀實之十

                      李剛口述 丫丫整理

 

 

李剛,1959年出生,西安美院師範係畢業,畫家。1983年因參與西安市龍首村跳舞流氓黑社會集團被正式逮捕。流氓罪關押一年多。  免於刑事處分。

 

檢察院的說了:我們認為這個在社會上畫裸體就是犯罪。我不服就給他舉例說我的老師在外麵也畫裸體呀。他們居然告訴我,你們美院的黃老師在二排關著呢。聽他這麽一說,開始我真糊塗了,後來又一想,我的老師被關,我跟著老師關,到覺得有點欣慰的意思。

 

後來不管混的好或者不好,83年的事情對我們一生都是極大的心靈創傷,對我來說,更在思想觀念上是毀滅性的。82年我剛從美院師範係畢業,還準備考研究生, 83年就進去了。那年我二十四歲,我是案子裏年齡最小的,一進去真是萬念俱滅。

後來在號子裏呆長了(一年多),我開始堅持畫畫,畫了很多速寫,畫那些帶著手銬腳鏈的犯人。出獄時,我的畫在被子裏麵藏著,被人拉了出來,給沒收掉了。

我畢業後被分到市電管局的文藝處搞攝影,兼為職工辦畫展等。當時我是個畫畫的年輕人,思想活躍。電管局是個行政單位,跟我的專業畢竟遠,為了能有個自己的畫室,我要求到基層單位去。後來就到了西北電力技校當美術教師,一個星期六節課,剩下全是我的時間,我畫畫的時間抓得很緊,我的畫還登上了人民日報,另外我抓緊學英語,雄心勃勃準備來年考研。

其實83年嚴打之前已經有一點風聲了,北京有一個《今天》的刊物被封了,西單民主牆被砸了,星星畫派被驅散了。那時候咱們的政治敏感性太差,就沒想到會跟著來一個運動。你看現在這些當官的腐敗分子多聰明,習近平剛提出一個四菜一湯,底下的大餐訂單全部取消了,這些官僚腐敗分子的政治敏感性我們真比不了。

西安嚴打大逮捕時我還在重慶畫畫,一回來就聽我媽說公安局來找我好幾次。我去過龍首村跳舞,因為我跟省雕塑院的孟書明(同案)比較熟,雕塑院的坤(同案)也是我的同學,群(同案)我是到老孟那裏認識的,我們家本來就和雕塑院在一個大院子裏。那時我們很快活,除了工作就是畫畫跳舞。說起來荒唐,學校給我提供了一個大畫室,壞事了,我在畫室裏舉辦生日舞會,蘇川(跳舞另案)、海峰(同案)、群、孟書明他們全來了,燈光閃爍地跳迪斯科,就是因為這個事情,我被歸到龍首村的流氓跳舞案子裏了。還有一件事跟他們有關,那天我們找了個模特想畫人像,手邊卻沒素描紙。我就去老孟那裏找素描紙,看見他們正在工作室裏跳舞。有個叫孔靜(女)的邀請劉超跳舞,劉超不會,老孟就跟我說你給個麵子吧,結果劉超在公安局把這些事情都交代了,除此外公安對我沒有一點線索。

公安局抓我唯一的理由就是我跟他們認識,我認識宛然(跳舞另案)和蘇川他們。把我叫到公安局後,他們上來就說,你把這份材料看看,在你那跳的什麽舞?都誰去了?我說就是我過生日的舞會呀,跳的迪斯科和交際舞,去了誰誰等。那個公安說,這就夠了。讓我去門口等著。根本沒問跳沒跳過兩步舞,畫沒畫過裸體畫(當然兩步舞和裸體畫也是很荒唐的罪名)。他說就已經夠了,這意思就是你認識他們已經夠了,你已經夠上犯罪了。然後讓我上車回我家,我想:完了,公安局不可能開車送我回家,這是要抓我了。果然,到家後讓我進去拿鋪蓋卷,我媽那時候是個多愛麵子的人呀,她是從延安抗大過來的,為我的事,在家屬大院裏她覺得非常丟人。

把我們抓進去以後三、四個月不提審,不問也不管。你說急不急?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啥罪?就自己瞎琢磨,自己給自己定罪,因為看到號子裏誰誰怎麽判的,就會對比我將會被怎麽判?可我百想不通的是:我談戀愛我有男女關係我咋了,我犯什麽法了?她願意我們願意,我未婚青年我為啥不能有對象?而且我就這一個女朋友,我罪從何來?

但罪是慢慢給你整出來的,有罪推定,先抓你,再慢慢找你的事。公安在高海峰(同案)家發現張裸體照片,就開始追查這個女的是誰。這個事情是一次天涯(音譯)在商場碰到個女的,說給你畫張畫吧便帶回來。我接到他們的電話,說有一個裸體模特兒你想畫嗎?我說那肯定是想畫了。後來我去了一看,很失望。那個女的手裏拿著蘋果,當著那麽多人就脫衣服。我說打住、打住,你脫到褲頭行了,隻畫兩、三個小時的寫生,沒必要全脫。這幫人把那個女的畫得很美,畫想象中的美女,我就畫了張半裸的像。這女人長得醜,但這幫人給她起名叫真由美,公安局一看畫上這麽漂亮的女人,就非要找到這個真由美不行,按他們的邏輯,這麽美的女人,就不相信你們跟這女的沒關係。

在我的起訴書上的罪名有畫半裸像這一條。檢察院問我,為什麽畫裸體?我說畫裸體是美院裏的必修課。他說:對對對,我們到美院問了,你們院長也說了是必修課。但問你們院長在外麵能不能畫裸體?他說他不知道。這檢察院的又說了:我們認為這個在社會上畫裸體就是犯罪。我不服就給他舉例說,我的老師在外麵也畫裸體呀。他們居然告訴我,你們美院的黃老師在二排關著呢。聽他這麽一說,開始我真糊塗了,後來又一想,我的老師被關,我跟著老師關,到覺得有點欣慰的意思。總之從始至終我就沒有認為自己有錯,更別說有罪。

美院的同學馬延平也被抓進去了,他那個訴狀又簡單又奇怪:幾幾年給某某拍裸體畫裸體,完了。就是這對他的起訴書。關了一年,免予刑事處分,可要算他是敵我矛盾。他說我要把這個訴狀保留一輩子。事情是這樣:那天馬延平給我打電話說要搞畢業創作,構思畫一個拉小提琴的裸體,可馬延平不會拉小提琴,不知道拉琴的動作。因為我過去學過提琴,我就趕去美院,給他的那個女裸模特兒教了幾個動作,然後趕緊就出來了,我那時候還真有點封建思想。馬延平連舞都不會跳,因為搞畢業創作,畫裸體就被抓進去了。照這個邏輯,美院正常上課的基本功也是犯罪,美術學院的人都得抓完。

我的起訴書上還有一個罪:當時我和李普選(攝影的朋友)都在談朋友,有一次大家出去玩回來晚了,院子的大門關了。我就帶著女朋友在李普選家住了一晚,我們一夜啥都沒有發生。但這件事算我們混居罪。公安還說我交的那個女朋友是結過婚的。我說和結過婚的女人談戀愛就違法嗎?他們純粹是以他們的想象來給你定罪,荒唐可笑甚至可怕。

我被關押了一年多,最後免於刑事處分,當庭釋放。事實證明,不管你最後是否有罪,被公安局抓過就意味著前程完了。更可怕的是對過去所受教育的一種顛覆,上學時老師教育我們熱愛黨,忠於黨要積極入團。通過這件事,我的思想整個被顛覆了。回家以後我跟我媽說,如果我的命我的死能換來這個人治政權的滅亡我當時就死。我媽因此對我很擔心,她苦口婆心囑咐我:你畫你的畫,家長不反對畫畫。你不懂政治,三反五反、反右派,你不知道運動的可怕,你要知道你就生活在這樣的國家你跳不出去,你說他不對,說有啥用?你能怎麽辦?為了咱們自己的生存,別惹事,別再連累家裏。我從監獄裏回家時,見我媽一頭黑發都白了,我眼淚就流下來了,原來我媽媽沒白發呀,我媽才不到50歲,一年中頭發全白了。那時我媽在單位非常低調,低著頭走路,別人還以為她兒子犯了多大的罪呢。所以我出這個事情真是對不起父母。

本來我隻想把藝術作為事業,搞純藝術不含金錢、不含名利,我最佩服梵高那樣命運坎坷的畫家。但83年的事情打斷了我的夢想。研究生沒考上,經濟改革後看到人家都在掙錢,我卻渺茫的很,咱還不想彎下腰去,隻為掙錢做生意。我回單位後不能在學校代課了,就到了局史辦公室。那些老幹部回憶供電的發展史讓我給配個圖,但他們一年都寫不出來一個章節,每天在那混日子,實在難受。我不能再浪費青春了,就開始到處聯係工作。真不好辦啊,因為咱不想騙人家,想給人家都說清楚,我也從來沒認為自己那是犯罪。隻是進過監獄這一條,曾被逮捕過就成了敵我矛盾,求職處處碰壁。我曾跑到一個文工團求職當美工,團長一看我就說,這小夥要要要,看畫沒問題,美院畢業的沒問題,但一聽跳舞犯就沒辦法了。

後來我到一家雜誌社應聘,那家雜誌社是個全民單位。主編是上海人,我有啥就說啥,首先我不認為我犯罪,就是談過戀愛有過一次性關係,還有就是畫了一次半裸,公安局就為這事把我收審了。當時那家雜誌社急需美術編輯,主編麵試我以後就說,你隻要能來,我把你檔案裏的東西抽走,這是我對你的保證,你覺得行不行?我一聽,心想,這裏就是個爛廁所我也來啊。咱的起訴書都在那檔案裏裝著呢,我再去的時候,人家就直接把那些東西抽出來,當著我麵點火燒了。主編說沒事了,你好好上班吧,丟掉思想包袱。後來我真的給人家賣了好幾年命。拿著攝像機全國到處采訪,那時年輕,感到工作挺新鮮的。再後來我從那辭職跑到廣州給外商畫畫。

別小看在你的檔案裏放這麽一個東西,你要想事業有成,要想在體製內找一個好的單位,肯定沒門。你別想著上研究生,到美院去當教授,這條路你肯定是斷了。我們那一屆學生水平都很高,現在美院挑大梁的都是我們這批學生。

我後來結了婚,有個女兒,在西北大學附中上學。我現在除了工作每天就是非常安靜地畫我自己的畫。

83年的嚴打、反精神汙染,其實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延續,隻要還是人治、獨裁的政治和政府,這種文革式的運動誰能保證不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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