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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過花案 ——1983年西安嚴打口述紀實之一(ZT)

(2020-10-21 16:59:47) 下一個

犯過花案 

——1983年西安嚴打口述紀實之一

盧韋口述   丫丫整理

     

     盧韋,1950年生,著名編劇。83年因跳舞流氓罪被判勞教兩年。

 

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把這段花案入獄的經曆拍成電影。89年夏天,外景選好了,監獄也搭起來了,演員都是一流的,全都剃成禿瓢。可是,這邊正要入戲,那頭突然開槍,軍心浮動,我們的主角連聲叫喚:不行,我得回北京,看看上大學的兒子咋樣了。

 

萬惡淫為首

花案這個字眼,近似流氓,卻比流氓還賤。

1983年的8151617是西安大搜捕的三天。我們都被抓進去了正式文件才下來。抓人是突然行動。而817號之前內部文件早就有了。當時重點是打擊流氓刑事犯罪團夥,隻有打擊團夥案公安局才有成績。所以全給拉成團夥,判重的全是團夥。跳舞的花案也被定性為黑社會流氓集團。那個時候流氓團夥是多多益善。

     

八十年代初,生鏽的國門透了一條縫,喇叭褲、鄧麗君、老電影、舞會,還有《加裏森敢死隊》都進來了,大夥沒有思想準備,都跟著感覺走。黨組織和居委會的大媽們也守不住防線,資產階級太厲害了,它針對中國人民壓抑了幾十年的情欲,連下猛藥,除非太監,誰能坐懷不亂?

當時的街頭,時髦男女也敢牽手了,電影院是談戀愛的上好場所,人們在暗中互相撫慰,快活得跟神仙似的。更超前的是開家庭舞會跳貼麵舞,人們忘了過分超前就是犯罪。派出所和居委會曾挨門挨戶地調查,提醒大夥注意新動向,有流氓舞會的敵情,要及時告密。

我們的黑道教母,人稱老馬,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寡婦,長相一般,卻是地下社交界的中樞神經。天一黑,各路人馬聚攏到她家,挪開桌椅,騰出空間,在鄧麗君若隱若現的軟歌中,鬼魂一樣舞起來。所謂貼麵舞,不需要任何技巧,就是借個舞的名目,男女摟摟抱抱,似動非動地陶醉而已。我們雖然如魚得水,但絕無當場出軌的舉動,跳出感覺了,就自個兒約會去。

到了19838月,嚴打第一戰役開始,凡是跳過舞,被人檢舉的,都栽得慘,可憐的老馬第一批就給斃了。我總是錯誤地估計形勢,以為就跳跳舞,沒做別的,犯不著跑。815號夜裏11點,西安全城戒嚴,警車紮住每個街口,拉網清剿。我還傻B嗬嗬地呆在宿舍,正猶豫是跑還是當麵跟政府交代清楚,公安局就來敲門了。轉眼間屋裏和身上都搜遍,因為我穿著工作服,相貌也樸實無華,公安局還懷疑是假的,連問幾聲:你就是?我一再點頭,帶隊的老公安揮揮手:到局子裏去說。

我被搡進一輛麵包車,裏麵象販子關雞鴨一樣,滿滿的圈了二三十號,蹲著!蹲著!公安邊吆喝邊打壓,我戴的銬子如肉楔子一般嵌入手腕。窗外的手電光掃來掃去,路途中押運的公安不停爆吼:老實點!抓緊點!人肉是有彈性的!

 

在路上我聽見兩公安聊天,一個發愁說:一下子抓這麽多,咋整呢?另一個答:全是社會渣滓,你說咋整?還不如送老山前線,一個衝鋒,都他媽的嘟嘟報銷。這警察沒一點法製觀念。

嚴打就是亂打,我們一進公安三處,大鐵門嘩啦一下敞開了,隻見院子、牆根,一溜溜蹲著的全是人。一個老公安懶洋洋地坐在桌前,把臭腳丫縮上椅子起勁地搓著,眯縫著眼從紙上抬頭對號。當輪到我時,他將搓腳丫的手拿起來,直戳我的腦門:你就是誰誰?你在江湖上名氣大啦!我嚇得一哆嗦,暗叫:糟了!不料過了一刻鍾,又進來一車人,那老公安在對號時,又用臭手戳了另一個倒黴蛋的腦門:你就是那個誰誰?你小子在江湖上名氣大啦!這麽一會兒老家夥起碼重複了二十多次名氣大啦,每次都唬得人屁滾尿流。

天蒙蒙亮時我被喚進屋過堂,此前我已把案情在腦子裏濾了十幾遍,打了詳盡的腹稿,我以為至少得耗幾個小時,不料,5分鍾就完事。公安打著哈欠記了姓名、年齡、工作單位,最後問了聲:犯的啥?我剛答:跳舞。立即被截住了:行啦行啦,花案嘛。接著叫:下一個!

 

 

進收審所再次登記,更簡單,令人覺得這是屠場在收豬過磅,烙上一戳。大致對話內容是,犯的啥?”“跳舞。”“什麽跳舞?花案嘛!見我懵懂,就順嘴補充:花案就是流氓。

那天早上下大霧,看不清院子裏有多少人,等霧散了些,地上蹲著的腦袋才慢慢顯露出來,密密地看不到頭,估計至少有兩、三千顆,十分壯觀。

從重從快的嚴打時期,一通宵抓幾千,往哪兒關?連公安局都發愁。尋常的號子塞不下,就把西安市的勞教所都騰出來,改成收審所,這地方在郊外。人肉是有彈性的是至理名言,但連老公安都傻眼了,他們也沒有見過這陣勢,洪水一樣一浪壓一浪地漲進來。據說他們緊急報告了幾次,稱再這樣塞下去,悶死幾個壞蛋事小,如果爆發大規模的傳染病,局麵就不好收拾……上級卻下令嚴防死守,說扛過熱天,到秋涼就勝利了。

 

進號的程序是先剃頭。那把推子連續作戰,弄光了上百顆頭,已鈍得象鍋鏟。狗日的用這發燙的鍋鏟,在我頭上硬炒,東一塊西一塊,留下了一撮撮的毛,同時扯掉了若幹頭皮。這大約是我平生遇到的最恐怖的理發,搞得我猢猻一般猛眨眼睛,終於,一顆疤痕累累的花砂誕生了。

 

入了號子,一間教室那麽大,裝兩、三百人。我像一粒灰塵落入了飛轉的馬達,從此耳邊的嗡嗡聲就沒斷過。騷哄哄的熱浪撲麵而來,想在門邊再吸兩口新鮮空氣,已來不及了,有無數的手無數的聲音在邊吼邊搡:朝裏走!,朝裏走!

兩排長長的通炕,中間是走廊,我木頭人一般被朝裏卷。一抬眼,發覺滿目人肉,大約三分之二的人一絲不掛,剩下的三分之一隻穿個褲衩,稍不留意,一根或幾根錘子就甩過我的臉和嘴巴。我終於抵達牆根。尿騷氣熏得人熱淚盈眶, 九個大尿桶貼牆排開,每個桶都滿的溢出來,可還有人不斷擠過來放尿。兩個瘦骨伶仃的孩子就倒頭睡在尿裏,居然沒一點動靜。

 

尿桶滿了,大便者就直接拉在手紙裏,然後包紮一番,大喊:手榴彈!朝這裏扔。若有人反應遲鈍,屎彈就在身上爆炸。開始我感到這太過分,還憤憤不平,稍後就習慣了。屎彈往往引發號子內的春秋大戰,大夥借機發泄一番。隻要沒出人命,公安都不露麵。

俗話說的監有監規,指的是老犯眾多新犯孤身的情況,可嚴打是春秋爭霸,連法律也不講,更沒號規。你想想,幾天內卷去那麽多人,誰也不摸誰的底,連公安都是懵的,咋整?

 

入號第一晚,我睡在最裏麵的板。200多人就一個窗戶,透不過氣來,我也將自己剝光了。拉鈴了,犯人兩人一組,先摟腰,一個把腿插入另一個的襠裏,喊一二三,人噗通倒下去,肉和肉就貼得沒縫了。整個號像超級沙丁魚大罐筒,沿走廊兩邊碼過去,熱汗猶如紅鍋裏的豬油,化開了,煙霧騰騰。我個子太高,加上噗通摔板時動作生疏,腦袋一下子懸空。回縮無縫,就隻能吊著頭打盹。眼睛才犯迷糊,就見侵華日軍的零式戰鬥機密密匝匝地俯衝,我下意識地哆嗦,一巴掌抽醒自己,原來是從一尺開外的尿桶群直撲過來的綠頭蒼蠅,蠶豆大的幾百隻,嗡嗡叫囂著襲擊人肉。我剛才那夢中一掌,已經五、六隻蒼蠅被拍扁在右臉頰,順勢一抹,蠅屍就墜落炕下。

這一夜,我在似醒非醒中不知道抽了自己多少耳光,蠅屍碾碎在脖子周圍,猶如出水痘。啪啪聲此起彼伏,四周好些手臂有氣無力地堅持作戰……終於,天折騰亮了,離起床還有幾十分鍾,我一下子睡死了。

 

之後當然是動心思向上奮鬥,誰也不想過滿臉蒼蠅的日子。號內的花案大約有十幾個,有文化有智商,一會兒功夫就串通上了。互相一報名,要麽是熟臉,要麽相見恨晚,因為那年月,與貼麵舞有緣的,幾乎都是有點背景的前衛青年,大夥馬上抱成一團,要弄出一片天下。

機會說來就來,管教老公安王叔在早飯後駕臨,隔著鐵柵叫高中文化的舉手。霧騰騰的房裏有五、六隻手舉起,我雖然是初中生,也麻著膽子舉手冒充。王叔點完數,接著命令舉手的出來。這個王叔吃了20年公安飯,心腸不壞,所以犯人以相稱,他把知識分子們喚出,意在提拔重用,文明治監。我接受的任務是發饃。

監獄的定量是每人每天8兩,經過剋扣,每人每頓就兩個玉米麵或其它攪和麵蒸的饃,鴨蛋大小,外加一勺糊糊或老菜湯。剛進去的人肚裏還有油水,感到這鴨蛋饃像鋸末,一嚼滿口鑽。三四天後,這鋸末就順了,不刮喉了。再過一兩天,饑焰熊熊燃燒,鋸末一入口就化了,吧嗒著嘴,回味無窮。

 

我因剛到,肚裏麵有些油水,所以發起饃來就顯得小人得誌。我雙手提籮筐,從靠門往裏發,一人兩個,鐵麵無私。可發到老犯大老白的跟前,那家夥一欠身,叉開十指,叼去四個饃。這大老白可是個人物,從十幾歲開始就踢破公安局門坎,如今30多歲,已有十幾年牢齡,連公安管教也得依他兩分。我小鬼不認閻王,居然又把他叼去的饃搶回來。這下惹了禍,那大老白的手下,都是行竊高手,轉眼之間,我的饃筐就被挖出一大坑,還挨了一腳。

我大吼報警,王叔趕至,將大老白客氣地喚出,好言相勸一番。又吩咐補夠失蹤的饃數。好歹完差,大老白狠狠地瞪著我。號內眾賊蠢蠢欲動,都傳言:這小子得罪了大老白,死定了。

我暗中作了提防,不料大老白陰溝裏翻船,被幾個小娃治了。這些娃是晚上進號的,炕上擠得插不下腿,幾個瘦猴樣的娃東瞅西瞅,見大老白等七、八個都是大平躺,一人占了三、四人寬的地盤,自然就朝那兒湊。可屁股蛋才怯怯地挨著炕沿,就叫大老白閃電一腳踹翻。那個娃娃跌倒時,後腦勺撞的鮮血迸濺,頓時暈頭轉向。

 

幾個娃都才十五、六歲,比狼崽還毒。第二天我發糊糊,大老白和他的手下排在十幾顆腦袋後,遠遠地衝我冷笑。我抄著鐵勺,手心裏正冒汗呢,卻見原先蔫在馬桶邊的破頭小娃從地上爬起,反捏著盛糊糊洋瓷缸子,遊泳一般向前擠,終於接近了仇家,小娃一貓腰,呼地蹦起,雙拳握洋瓷缸子猛擊大老白。號內大亂,人事不醒的獄霸被抬了出去,跟著,幾個娃也轉了號。

在王叔的縱容下,花案顛覆了老犯集團,睡上了第一塊板,靠門,大平躺,真他媽舒服!我們的花案聯盟肅清了每個企圖造反的賊,越戰越勇。人肉太恐怖了,籠罩在其中,謙謙君子也會被改造成暴徒。

玩命是中國哲學的最高境界,所以金聖歎的斷頭遺言是:豆腐幹和花生米同嚼,有火腿的滋味。老子則言生命如水。到了兩千多年後的社會主義時期,人多命賤,水就變成尿了。

 

讓我來提供水尿說的依據。在號中,每人每天定量供應一缸子開水,排隊打進來,晾在哪兒,慢慢勻著喝。天氣酷熱,雖然人人都想敞開肚皮灌個夠,但坐牢即是熬磨,你就必須掌握節奏,不急不躁,一次吸兩小口,潤潤喉嚨,舔舔嘴唇,就該滿足了。

一天放一次風,主要是倒尿桶,上茅坑。那茅坑是露天的,分兩排,大約十五、六個坑。這坑裏的蛆和蒼蠅肯定上億,屁股一下去,轟地一聲就炸營了。放風時間隻有10分鍾,兩百多號人,必須在10分鍾內卸完包袱,你想想,這是多麽繁忙的景象,一個坑蹲三、四個屁股,白白地湊到一處熱鬧,連蒼蠅都顧不上趕,因為旁邊還站著提褲腰,數秒催命的家夥。時間一到,提褲子滾蛋。

院裏的自來水管早就堵了。人太擠,容易爆發痢疾,甚至更嚴重的傳染病,因此所裏不準犯人喝生水,逼大夥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

說是挺人道的吧。可有一次,牢裏鍋爐壞了,斷水三天。大熱天斷水,不要人的命?事後想起都覺得奇怪,怎麽熬的?不渴死,也得憋死,因為號子裏的空氣全是尿。不僅僅是尿,是提煉出來的尿素,就筷子頭那麽一點,都能薰熟一分地的莊稼。我都恍惚了,一昏沉,就夢見喝尿,越喝越渴,越渴越喝,直到醒來,覺得嗓子眼已結了一塊尿堿,又鹹又苦又澀,一咳,刺痛難忍。

 

人缺了水分,明顯地幹癟下去,好在第二天,屙尿的隻有十來個,接著就沒人親近尿桶了。第三天,號裏鴉雀無聲,連打飯都如夢遊,個個兩眼筆直。就在這關口上,我聽見有聲音叫我,湊近門柵,才認出是王叔,拉水。他這麽說。

猶如導火索拉燃彈藥庫,就在我眼冒金星的瞬間,號內轟隆一響,二百多人全都手提瓷缸子站起來,向前撲。王叔開鎖放我出去,然後說:你們等著。

順著走廊,一股新鮮空氣迎麵襲來,我連抽了幾口,直達肺腑,整個人幾乎飄掉。我醉氧,一鑽出房子,過分充足的氧氣壓得我胸口巨痛。緩過了勁,我才拉起載了幾個汽油桶的板車,跟王叔去監外拉水。終於,我見著了開水籠頭,燙,喝不了。有人指了指旁邊的溫開水籠頭,我立即擰開,雙手捧著渴飲、狂飲、朝死飲。我大口、大口地抽氣,喉管象哨子絲絲響……最後,一股水從胃裏反芻,直逼口鼻,憋不住,噴湧而出。

 

接著拉水回監,剛近號子,裏麵全瘋了。幾十隻、幾百隻瓷缸哐當哐當在牆上、炕上、地上砸,應著這刺耳欲聾的節奏,幾十個、幾百個喉嚨一齊吼:給水!給水!給水!唉,三十年過去了,這恐龍一般的聲響還在回蕩,令我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來都汗毛豎立。

我應該把它寫成個劇本。

像《辛德勒名單》裏的那種裸體猶太人排隊進毒氣室的大場麵拍攝,類似的場景中國太多了。比如打預防針,幾百號人排著隊,用同一根針頭紮膀子,五秒鍾喊一聲:下一個!輪到我,針頭都紮彎了,獄醫就咬牙切齒地用手掰直,瞄了瞄,繼續用。吃藥也一樣,排長隊,上百張嘴巴得到的是同一顆治拉肚的黃連素。獄醫身旁站一位端水的勞改犯,待小藥丸一拋進嘴,就配合灌水,並命令你張口受檢。

說得夠離譜吧,最離譜的是王叔遛耗子。我們敬愛的無聊的王叔,二十多年的老公安,整天捧個大黑茶缸巡視,東瞅西看。有一天,我們捉了隻一尺長的老耗子孝敬他。他用個項圈套住鼠頸,每天牽耗子出門散步。王叔說:有錢人沒事遛狗,咱公安人員沒事就放放老鼠吧。

 

我記得大概是冬天的十二月底轉到五處,我在五處呆了兩月以後我的朋友托人找到陳管,陳管把我調到病號室,多一兩糧。我當時和趙學誌(已患肝癌去世)在一塊,關了七個人。現在就我一個人活著,都死了。

83年西安市局不算分局,槍斃了三批。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流氓罪是其中一項。殺第一批是62個,第二批65個,第三批45個,最後一批是在第二年,84年的5月底6月初收麥子的時候。我在號子裏給他們念殺人布告,念完我就留下來了,出監獄的時候把它帶出來了。批量殺人的間隔太短,人民群眾再怎麽拍手稱快,血腥氣也太濃了。83年流行過的順口溜,當時彭真出任全國人大委員長,憋著一股惡氣主持政法工作,這叫驢日的山西人,好喝醋。

 

一口醋缸淹死好幾萬。我們號裏有個娃,幾根骨頭加幾根筋,看上去,比秤杆高不了多少,卻犯了暴力強奸罪,死刑!他整天哭哭啼啼地喊冤,煩透了,我就問他咋回事?他說,逑的暴力強奸,那是我女朋友,我們好了幾個月。我說,好再久,女方不同意,也不能硬搞。他說,誰搞啦?我沒搞。本來嘛,十六、七歲的人嘛,臊得起火,可是她家裏有人,我家裏也有人,沒地方搞。青天白亮,我拉著她坐公共汽車,四處竄,累得呼哧呼哧就是找不準地方。她家又管得嚴,天一黑,就必須回家。到旅館吧,80年代旅館都要證明。我們竄了好多天,總算在郊外尋見一塊麥子地,立刻就倒進去抱上了。摔跤一樣翻來翻去,我從她的衣領使勁掏奶,吃了幾口,奶就滑進去了。我又扒她的褲子,拿錘子往裏塞,我以前認為很容易搞,結果呢,她不會,我也不會。這戳、那戳連洞都沒挨上,腰杆子一麻,流水了。我和她又是土又是麥穗的,抖衣裳都費了半天功夫,還要一根一根揀她頭發裏的穗芒!劃不來。從郊外等公共汽車,朝回趕天就黑了。她急哭了,罵我流氓。我說都流氓,一個巴掌拍不響嘛。

 

回家以後,她爹三審兩審,她就招了。於是她爹娘向公安局報案,我就落網了。審了兩回就開庭,法官在上頭念完《判決書》,我一聽是,急得當庭叫喚:暴力強奸?我沒搞嘛。向毛主席保證,我就吃了兩口奶。吃奶也判死?可是法官把判決往桌上一搭,語重心長地教訓我:娃呀,人一輩子,就娘的奶能隨便吃,別人的奶,你一吃一個死!

剛才說到的大老白,是郭××搶劫集團的二被告,此案一死兩緩,多人判有期。據說在法庭上,法官邊宣判,郭××邊叫罵:我弄你媽!劫了點浮財,你就判死!法官憋了一肚子火,堅持念完文件,方吐口長氣,一摔卷宗,起身指著那賤骨頭回罵:你死都死逑了,弄得了我媽?等著我去弄你媽,弄你家老奶奶!這那叫法庭?分明是莊家老漢在野地鬥嘴。

一冬天沒下雪,第二天要殺人,半夜就下雪了,落在地上薄薄的一層雪。人都說殺人之前貓頭鷹會叫,我們不信這事,本來毛澤東思想武裝過的人絕不迷信,半夜我突然被一陣陣貓頭鷹叫聲驚醒,汗毛豎直。我坐起來,號裏的犯人已醒了大半,都支著耳朵聽,從古到今,貓頭鷹一叫,必有人死。唐山大地震之前,不僅貓頭鷹,連蝙蝠、老鼠、貓和狗都仰天叫得格外淒慘。

 

奇怪的是貓頭鷹從哪來的?西安市也沒貓頭鷹嘛。也許從旁邊的小雁塔的樹林裏,說不來。卻聽見隔壁鐵鐐響。有經驗的老犯馬上說,開始驗明正身了,5分鍾一個。老犯倒抽一口氣:我的媽,今天要飛65顆頭!

我們把被子摞在一起當梯子,然後誰有認識的誰就爬上窗戶去看,等於給他們送行。我有一個熟人叫李本讓,是搶劫犯,據說是拿著砍刀搶賭場。我跟李本讓在一塊關過,我聽檢察院在喊李本讓的名字,我就爬到被子上麵去看他,李本讓那天很是軒昂,他不讓人架,帶鐐長街行,咣、咣、咣就出來了,非常有表現欲望。那時天還黑著呢,監獄裏亮著燈。然後就是檢察院,公安局,法院三家叫驗明正身,就是核對,看是不是這個人,別弄錯了,驗明完了就往車上一撩,車子咕嚕、咕嚕響了一早上。到了中午的時候,每個號子發一個布告學習,讓大家都知道這一批殺了多少人。按照過去老傳統,都說第二天要上路,頭天晚上要改善夥食,但我記得特別清楚,頭天晚上就是炒胡羅卜片和白菜。

 

死刑犯不單獨關,死刑犯必須要有人看著,第一他戴著鐐生活不方便,第二怕他自殺。我在死刑號子裏呆了三天,伺候犯人。因為要晚上值班不許睡覺,所以看死刑號子多一兩糧,普通號子一天是九兩糧,看死刑號子的一天一斤。大陸(陸樹明)送走了十個。老範(範柄南)送了六個。宛然因為跳舞被敲了頭。我和宛然一個號子時,宛然還沒被判死刑。宛然是把救命稻草給弄錯了,他第一天晚上可能倒的太幹淨,倒淨以後他自己冷靜下來估算了一下,下麵他有兩條道路可走,一個就是徹底的立功表現揭發別人,一個就是翻供。他恐怕沒有翻供的勇氣,他揭發別人特可怕量特別大,他揭發我就五張紙,他把揭發我的材料遞給陳管,陳管當著我的麵把他揭發我的那五張紙燒了,一邊燒還一邊說:這狗日的還想活命,有八條命也不夠。

 

我看了宛然揭發我的材料,大多數是不實之詞,但是他腦子記憶力真好。我以前在監獄外麵隻見過宛然一麵,這麽一麵他就能揭發我五張紙。宛然到最後完全是病態,他根本晚上不睡覺,我們睡覺了他不睡就披著大衣坐在那,旁邊放一張紙一隻筆,隨時想起隨時寫。黑社會大老白跟我們一個號子,偷偷地跟我們說:乖乖,揭發了這麽多他還想活命?黑社會是有講究的,你要想活命你就不要揭發任何人。宛然揭發王蘇川寫了七張紙,後來我在號子裏見到川,我說宛然都把你倒盡了,王蘇川表現出了高風亮節,結結巴巴地說:我理解。我以前在外麵隻見過宛然一麵,在監獄裏麵掃了他第一眼時,就感到他臉上有一股陰死氣,雖然他這個人白白胖胖的,我當時心裏咯噔一跳,有一種不祥之感。

 

宛然和馬燕琴走的是一條道都是這樣死的。

她一上來就交代跟一百多個男性發生關係,超過警察的想象,你不用審問她自己就說。他那個主審官已經感覺她不對了,不讓她再交代了,給她做了精神鑒定,結果是正常。馬豔琴這個案子作為一個案例專門拿到上海的一個研討會。中國的司法不獨立,真正的實權不在法院也不在檢察院,真正的實權在政法委。

我鋼口比較硬,問我什麽都說不認識,問你爸你媽認識不?我也說:不認識。差點挨一個嘴巴子。那時你說了誰的名字他就得進去啊。我的事到最後說不清了,我是漏網的魚,就是因為把我跟任何團夥案都算不進去。所以我是單案,最後單案沒法判。但他們把人抓了,不能沒個說法,勞教了事。我關了近一年,被判兩年勞教。我的運氣好,在節骨眼上檢查出乙型肝炎,監獄不要,隻好退回原單位,扣發工資,由群眾監督執行,每星期向組織匯報思想。我已經被關了11個月,所以回去以後實際上執行一年零一個月,就宣布我解除勞教。我這叫人民內部矛盾。

我出監獄的時候,把我在監獄裏畫的畫,寫的筆記全帶出來了。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把這段花案入獄的經曆拍成電影。89年夏天,外景選好了,監獄也搭起來了,演員都是一流的,全都剃成禿瓢。可是,這邊正要入戲,那頭突然開槍,軍心浮動,我們的主角連聲叫喚:不行,我得回北京,看看上大學的兒子咋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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