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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訪清華大學教授黃萬裏(1994)

(2020-07-03 12:14:55) 下一個

三峽高壩永不可修

戴晴訪清華大學教授黃萬裏

 

  清華大學水利係教授,1911年生,上海浦東川沙人,1932年畢業於唐山交通大學,畢業後曾擔任橋梁工程師,兩年後赴美國進修,曾就讀於康乃爾大學(獲碩士學位)、愛荷華大學、伊力諾伊大學,是該校獲得工程博士學位的第一名中國人。曾在北美大陸驅車45000英裏,考察密西西比水利工程,並在TVA(田納西流域管理局)工作。1937年回國,任經濟委員會水利技正。 半年後,日本侵華戰爭爆發,赴四川水利局,任工程師,測量隊長,步行3000公裏,查勘閩江、烏江、嘉陵江,直到抗戰勝利。1947年,任甘肅水利局長。1949年,任東北水利總局顧問。1951年,到唐山交大母校任教,兩年後,轉清華大學水利係,任教授至今。 

 

  問: 眾所周知,您是1957年三門峽工程論證時唯一的一位主張大壩根本不可修建的反對者。目前在對三峽工程的論證上,您又是唯一持這一主張的專家。請問您是不是一概反對在大自然賜予我們的河流上建壩?

 

  答:不是的。作為水利工程師,我至今也不否認以適當的工程,在治理河流防止洪災的同時,應充分利用水流灌溉、航運、發電的潛能。但是,大型水利工程的設計,不能隻盯住工程本身,而要有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眼光和胸襟,設計者本人也應具有一定的水文、地質、地貌常識。具體到黃河和長江,我堅持認為,凡在幹流的淤積河段上修壩,是絕對不可以的。比如三門峽和三峽。 

 

  問: 什麽叫淤積河段? 黃河的淤積段不是在下遊的衝積平原,也就是俗稱的 “黃泛區嗎? 三門峽不能算是淤積河段吧?

 

  答:三門峽情況複雜,它從孟津以上,也是衝刷的,隻有在三門峽那個地方,河底凸起一片基岩,所謂三門,曆史上有名的秦國和晉國打仗,就是在那個地方,這是黃河中遊衝刷段裏邊插進的一個淤積段,是一個極特殊的地貌。1957年的時候,大家都不去細究,修水利的工程師也不懂這個道理,以為隻要上遊水土保持做好,黃河就不會有泥沙衝下來了。論證三門峽的時候,隻有我一個人主張根本不修,另有一位溫工程師主張修小一點的低壩。後來大家堅持,我隻好建議壩體下麵的施工洞留著不要堵。這是因為黃河主要是泥沙,而泥沙中的一部分是可以排出去的。留洞排沙的意見本來是全體同意的,但後來還是按照蘇聯專家的意見把洞堵死了,造成兩年之後上遊淤積和後來的改建。 

 

  問:長江三峽河段的淤積類型與黃河有什麽不同嗎? 凡是淤積河段都不能築壩嗎? 

 

  答:長江流域在重慶以上,是四川盆地,因氣候關係,雨量充沛。這些水份在被地麵植被充分吸收之後,尚有多餘,勢必向地勢低窪處傾瀉,這就是盆地中的千萬條溪流和它們會聚而成的長江上遊支流。幾十萬年以來,它們一直在衝刷地層構造質,對底層挖,掏,侵蝕,河道不斷在挖深,形成了四川盆地以下直到宜昌的美麗的河流峽穀。火成岩石子和風化而成的泥砂隨水流而下,流域地貌決定了刷下來的石子和風化泥砂全通過重慶、宜昌落到東部大陸架,沿著斜麵鋪下去,滑到幾公裏深的海底,後來的泥沙覆在上邊,經過幾十萬年,形成了富庶的三江衝積平原,養活了那裏5億人口。這就是為什麽四川盆地從來沒有淤過。長江在宜昌以上各支流及重慶以上幹流是屬於減坡的河段(degraded reach),造床質全是礫卵石夾粗沙,大水的時候往下衝,且隻有三峽這一條路出去。大壩造起來,一下堵死,石頭是一塊都出不去的。 

 

  但並不是衝涮段一概不能建壩,如大渡河上的龔嘴水庫就很好。大渡河雖流域小,但水量大。龔嘴壩修了16年之後,被河水衝下來的石頭淤滿。雖然水庫的防洪容量失掉,但不必炸壩,照樣發電。 所以,上遊山區,河流沒有航道的需要,又不會損失耕地,你修你的好了,淤就淤。不過德國人考慮得更多一點,他們隻修小壩,壩下都留一個大洞,將來把石子送出去。這些壩,大部分都是好的,可以發電,可以調節洪水,還可以灌溉。

 

  目前的爭論是這些石頭究竟有還是沒有? 是不是在向下遊移動? 長辦把可躍可懸的泥沙作為底沙,而假定河床卵石固定不動——在這樣的假設之下所作的動床模型試驗,是沒有意義的。根據水文地理學基本原理(地貌地質形成原理),可以分析出:這一麵積上的石頭都要下來,而且數量可觀。這是基本知識,我就是從這裏推斷的。更況且我本人在1940年代當過兩年測量隊長,親眼見過河中的石頭在動。 

 

  問:這些隨流而下的石子和砂礫可以測出麽? 其構成和數量隨什麽而變? 

 

  答:在上遊是測得到的。比方說,龔嘴水庫運作16年之後堵起來,就可以算出大渡河在此之上每年平均衝下的石子有多少。都江堰已經測出來每年200萬方。各個支流加起來,就是衝到三峽段的總量。原則上,淤積河段不能加,因為中間會停下來;衝刷河段可以加,可以從上遊小流域的實測資料按流域麵積比例綜合起來,推算出宜昌的卵石年輸移量。按我的估算,大約為1億噸/年。 

 

  問: 那麽多技術人員研究了幾十年,難道一直沒有從水文地貌角度考慮問題? 

 

  答:這正是我們人類自以為有了一些小技能之後,麵對河流山川所經曆的教訓。 80多年以前,一位美國工程師說過,築壩這種事,決策人要有兩種本領,一是懂水利工程,知道造壩條件、水流條件;二是要懂得自然地理、水文地貌,知道大壩修成之後對環境的作用。隻有兩方麵都懂得的人才可以主持策劃對江河大動幹戈的工程。基於此,他正式向美國政府提出報告。這就是為什麽美國修造TVA的時候,不再倚重隻會修壩的工程專家薩凡奇,而啟用了以前曾經在俄亥俄邁阿密河作防洪、灌溉等綜合流域規劃的摩根(Ather E Morgan)。摩根又邀了一位愛荷華大學的教授伍德沃德(S.M.Woodward),他們都是科學家。那時候,研究水文地理的人對水電工程師不滿意,說他們常犯錯誤; 而具體作工程的人也對科學家不滿,說他們不能解決實際問題。那時還沒有一個人兩方麵都學。 

 

  我是1934年到美國的,以一名有了兩年實踐經驗的鐵路橋梁工程師的身份,先在康乃爾大學,後到愛荷華大學和伊力諾伊工程學院,攻讀天文、氣象、地貌,在這個基礎之上才能看清楚該不該建壩和在哪裏建。水利工程師並不一定要成為水文地理專家,但有了這個基礎,問題就看得大、看得全麵了。也就是說,任何工程都有總體的考慮和具體的實施,必須先有前者才能談的上幹下麵的。

 

  問: 但在三峽工程的論證過程中,也啟用了不少具有世界聲譽的科學家,他們的學養難道對工程的技術關鍵沒有起到作用? 

 

  答:不應該讓科學家下放到技術層麵來判斷具體的工程問題,應該讓工程技術人員知道如何使用科學界的研究成果。讓一名水文地貌科學家去決定一個水利工程的壩址,是過於難為他了;但要求一名水利工程師懂得必須的水文地貌,不算苛求。科學家應該在自己的範疇裏,按照自己的理論走向,對自然界最根本的問題和運行規律提出見解。至於應用,是工程師領悟了他的理論之後,就具體操作找出辦法。我過去當右派的時候有一句出名的言論,講的就是這二者的關係。毛澤東40年代不是提出理論聯係實際嗎,說光背誦條文沒有用,山溝裏的馬列主義才能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50年代,針對一批不學無術者,在這一教導之下,把實際搬出來為自己理論上的無知作擋箭牌,我說,沒有不聯係實際的理論,隻有提高不到理論的實際35年過去了,對長江泥沙的見解和估算,還是這個問題。 

 

  問: 長江三峽段有那麽多峽穀,壩址偏偏選在三鬥坪,不會僅僅為了將來2公裏長的大壩的雄偉壯觀吧? 

 

  答:任何水利工程,從經濟的觀點出發,都希望壩體越短越好,否則為什麽常在峽穀築壩呢——這叫做充分利用峽穀效用。現在,在三鬥坪築壩,象是把峽穀效用倒著用:壩前隻有5001000米,壩倒有2000米長,2公裏的壩拖著一條600公裏的長辮子。這種水庫,從來沒有見過。之所以選在這裏,長辦不願明講,其實是出於不得已,因為三峽段隻有三鬥坪江底是火成花崗岩。但他們忘記了,岩基之上還有30多米深的石子,施工的時候須全部掏掉,憑空增加對蓄水完全不起作用的35米大壩,不經濟之極。再加上百萬移民。一個工程,光移民就占總預算的1/3,沒聽說過。我算了一下,幾個因素加起來,在這裏建壩發電的成本是同樣功能的電站的 7真可謂荒謬設計第一,不經濟第一。 你看烏江電站,窄窄的河道上一個拱壩,洪水從上麵泛過去,電廠在壩的肚子裏,三個功能合一。還有北京的官廳水庫,壩體隻有100米寬,上邊一個大肚子。當然這個大肚子現在已經淤掉了一半,防洪效益差不多全都失掉了,但它已經效命40年了。 

 

  問:如果按照現在通過的175米方案,開始蓄水後多久上遊就會出事? 

 

  答:就淤塞而言,長江和黃河不同。目前黃河的淤頭已經越過長安到了鹹陽,隻有遇到上遊陡處,爬不上去了才會停止。長江的衝刷段是陡的,本來淤積上不去。但是,當水流變緩,卵石停在重慶,就象是在那裏新修了一個壩,淤積於是成為可能。除非你把重慶段河床放低,讓它象廣闊無際的大海一樣,但這誰能辦到? 當然這淤積向上爬爬不遠,爬到平衡坡降與陡坡相交時,就會停止。但已經抬高了江津、合川洪水位,使那裏泛濫頻繁。應該說損害不了四川1/5的麵積,但就這1/5,已經了不得了。 

 

  最嚴重的問題是,從蓄水開始,不出10年,重慶港就會堵塞。為了上遊航運,隻有炸掉大壩。但兩邊高峽,炸掉的東西從哪兒走? 隻有運到平坦的地方去扔,這花費就太大了。東邊土地淹沒、西邊河川江津破壞、溝通外界的航運交通堵塞,平白受這麽大的損失,四川人不鬧才怪。你一定知道清末的保路運動,正是地方利益受到損害,才誘發了辛亥革命。

 

  問:但目前正在積極推進的三峽工程有可能中止麽? 可行性方案作了那麽些年,準備工作也作了不少,這時候停止,是不是意味著以前的努力全部白費? 

 

  答:我的觀點和很多人不一樣,他們有的說早一點、晚一點,或者考慮國家經濟實力,我則認為凡是淤積的河段,根本不能修壩;衝涮的河段是可以的,但必須不是航道、沒有土地淹沒的。長江三峽段,黃金水道,兩邊有50萬畝農田,100多萬人口,還是淤積河段,在這裏修壩,這個玩笑是開不得的。不幸的是,這番道理,就是在我們學校,向我的學生講,也未必能被接受,因為已經作了那麽久,又拿了人家的錢,總要想方設法為自己的工作辯護。三峽工程我以前沒有想過,以為絕對不會有人蠢到會去修它。到了1986年,開始討論了,我才在《科技導報》上談了我的見解,正式宣布了絕對不能修的觀點。自那時起,我一直希望公開辯論,把道理講明。孫中山可以倡議,毛澤東可以作詩,我們技術人員是負有責任的,但至今沒有得到過一次機會。 

 

  三峽工程現在還沒有正式開工,壩還沒有修,已經動的隻是小意思。百姓作了一些遷移,高處種了一些樹,造了一些橋,沒有什麽害處。就算將來三峽工程不修了,這一部分也不算完全損失掉。當然,早一天停,少一天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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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智者不惑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博主珊瑚分享,讓大家對三峽高壩的形勢有所了解。

讚珊瑚,辛苦了,謝謝您!
智者不惑 回複 悄悄話 “有良心的科學家都是以事實,以數據說話的”——神評論!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幺六六' 的評論 :
回複 '老幺六六' 的評論 :
據黃萬裏先生之子黃觀瀾先生及“財經冷眼”先生的報道,為解決黃萬裏先生提出的泥沙淤積,長江上遊又建了上百座水電站,僅主流金沙江就建了25座,已將上遊截成一段段水庫了。最大的向家壩和溪洛渡水電站均是為解決泥沙淤積而建的。
這兩位先生都說:由於水利波,不是“高峽出平湖”,而是“高峽出斜湖”最高水位落差可達40多米。若三峽壩前水位是145米,到重慶即是186米。 所以重慶官方文件下達所有黨政機關要建於212米以上。
你可以搜這兩位先生的視頻。
有良心的科學家都是以事實,以數據說話的
老幺六六 回複 悄悄話 關於重慶堵塞的問題,我聽重慶人說過三峽大壩建立以後,河裏淤積的東西越來越多,後來派專門的人員解決這個問題。不知道會不會越來越嚴重。
Armweak 回複 悄悄話 沒有任何數據,沒有任何研究成果資料攥在手裏,說出這種話,就不是本著一種科學精神,和天朝八卦算命跳大神有相象之處。另外,俺覺得黃在說這話時,估計他認為自己不會活那麽久。說任何話幹任何事,是為了今天和明天,充其量考慮一下後天。

XYZ94538 發表評論於 2020-07-03 21:27:52


“最嚴重的問題是,從蓄水開始,不出10年,重慶港就會堵塞。為了上遊航運,隻有炸掉大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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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大壩自2002年11月6日蓄水以來正常運行18年,如果黃萬裏還活著,老臉往哪放?
XYZ94538 回複 悄悄話

“最嚴重的問題是,從蓄水開始,不出10年,重慶港就會堵塞。為了上遊航運,隻有炸掉大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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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大壩自2002年11月6日蓄水以來正常運行18年,如果黃萬裏還活著,老臉往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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