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9日 第十六期
朋友們好,我是李南央,現在是北京時間2020年3月29日,是我連播《我有這樣一個繼母》的第十六期。
上周末的節目後,我還收到一位九0後年輕人的信,很有意思:
李南央女士您好!我是一位九零後,成長於一個遠離政治體製家庭的孩子,作為九零後我的確沒有機會見識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也沒有親身經曆過那些可怕的鬥爭。之前我所獲得的一切有關曆史的信息——現在我隻能稱之為信息,因為那不是真相,都是通過政府和政黨控製下的課程中得到的。都說曆史是一個任由人打扮的小女孩,可是我卻覺得在係統的、有預謀的教育下,曆史這個小女孩不僅僅是被打扮,還有被篡改和被粉飾。宛如一個瘋狂迷戀整容的女人,近看哪一件事,哪一個部位都很美麗,而拚接在一起卻麵目全非,實在是不忍相看。
或許我本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甘願被蒙蔽,一個想要質疑和發聲的人,我看著同輩人對於政黨政府的支持,對比我,所感受到深深的無力。或許如此,才讓我更加遠離政治。所以您講述的李銳給了我們一窺政府和政黨內部的機會,通過它,我能夠理解信息黑洞的國家決策層內部是什麽樣的。
我深深的欽佩您,做著這一項明知難為卻仍為的事。我也會持續的跟隨者您。最後祝您一切順利,生活幸福。
這個年輕人的祝福,讓我非常的感動。在這裏特別向你道一聲謝:謝謝你的回饋,謝謝你的支持!
好下麵就接著昨天的節目,繼續讀《卡瑪勸阻了我的一時糊塗》
這封信沒有寄出,是卡瑪阻止了我。我是在卡瑪拍攝《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時在父親家見到她的,後來跟她成了好朋友。記得是因為她2006年的4月也要去中國,倆人電話中約在京見麵的時間。我就告訴她:老被汙蔑成利用我爸撈名撈利,我爸也搖來擺去的,已經好幾次來電話讓我把“龍膽紫”帶回去,好像我真是要圖他點兒什麽似。我不想幹了,這次回國把兩本“龍膽紫”還給老頭子,以後絕不再幹整理他資料的事兒,徹底擺脫那些沒意思的吵擾,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卡瑪說:南央,你爸的資料太寶貴了,特別是“龍膽紫”你都帶出來了,絕對不能還回去!那是文物,不能讓共產黨給毀了!你個人受點委屈算什麽啊!你得以大局為重。
卡瑪採訪父親時,見到過“龍膽紫”,後來還掃描過一些。父親的日記中有記述。
2002年5月28日(星期二)
五點前,樓上金嘉楠引xxx來,卡瑪讓他來掃描《龍膽紫集》在秦城的原件(小妹前天電話也告知)。上午出了一身大汗,才將《剩餘價值學說史》與《列寧文選》找到。卡瑪開了個清單,有《語錄歌》及多篇詩名。X的父母原在三機部工作,母親在範的儀表廠工作過。自己是清華中學的,已54歲,1966年當過紅衛兵,很快就不幹了。現在美國搞數字技術等。很想同我談黨史,對此有興趣。
由於一直談到六點一刻始送走(約定6月3日來取兩書),玉珍很是不滿,生了氣(她腳腫,情緒不好)。吃飯時我也生了氣。弄得很僵,下不為例。
2002年6月4日(星期二)
找出《列寧文選》與《剩餘價值學說史》,按卡瑪要求,找出《語錄歌》等詩篇所在處,一一夾上紙條。秦城生活又曆曆在前。前本被沒收,又續記在後一本。當年記憶力真了不得,大概是思想高度集中之故。
我聽從了卡瑪的勸告,那封信一直封在信封內存放在文件櫃內。寫這篇文章時找了出來,拆開信封,上邊錄入的信是按原件一字不漏打入的。父親在日記中記述了那次我們回家的情況,一切平和。
2006年4月10日(星期一)
上午小妹、忙忙回來(住在大姨元坤家),帶來《人民心中的胡耀邦》,蘇紹智、陳一谘、高文謙主編,第一篇即我的《去世前談話》,書名是我寫的。海外人士都有文章,650頁,明鏡社出版。值得慢慢過目。忙忙畢業了,在華盛頓一個醫院就業,入了美國籍。要去西藏、尼泊爾旅遊。帶回一堆《爭鳴》與《開放》,四月號沒有等到,《開放》已刊我揭發鄧力群的長文和兩篇附錄(網上已刊,顧健已寄來)。溫輝和李洪林送《爭鳴之音》(溫輝文選)。
2006年4月29日(星期六)
上午勝利來,手談中丁東來,隨後小妹來。美國辦的“文革40年會”被此間控製,丁東、崔衛平等都得到通知不準參加,損失機票補償費八千元。擬控訴賠償。做了“決議”的事也不讓再談,使人淡忘也。一起豐盛午餐。小妹下午返美,看了她的小照相機中的西藏風景(小機可拍600張)。談到處垃圾,蓋房破壞風景。
那一年的10月我們改造廚房,我留在家中“監工”,悌忠自己回國探親。父親來了信,再次提到將“龍膽紫”帶回。
小妹、悌忠:
兩信都收到。關於宇宙之大、之小(粒子、質子等)我是全然無知。這方麵恐怕還是美國最先進。
上次電話中講過,《龍集》兩本厚書,定要讓悌忠這次帶回,因為國內幾家博物、圖書館等都要收藏。前天樓上嘉滿送來你的email,讓我修正幾個字,你帶去的磨子潭和以前的日記本等,也定要全部帶回交我保存。我將考慮如何統一處理(那次在辦公室清走的東西,我都不清楚,是否還有信件等?)
我準備明年開始清理這些雜件。日記校樣尙未看完,出版與否,多數人不讚成現在出,我當作最後考慮。
我們身體都還好。媽媽隻是老病頸椎痛,糖尿病,經常失眠。
萬事如意。
爸爸
2006.10.05
我回了信。
爸爸:
“龍膽紫“我沒有交悌忠帶回,原因有三:
1.我們還沒有完成“龍膽紫”的拷貝,在正式捐出之前,自己的家庭應該留下一份完整的複製件以為子孫後代的紀念。
2.現在帶回很不安全。丁東的家剛被搜查過,人也被帶走一天。家中書籍、電腦全被拿走,即沒有搜查證,也沒有其他法律手續。隻緣他在為何家棟出文集。你的書目前根本不允許在大陸出版,我進出中國海關幾次被檢查(沒有告訴你,怕你擔心)。“龍膽紫”安全帶出是想了以防萬一的辦法的,很難相信在“以古巴、北朝鮮為政治標本”的大陸現政治框架中,能有哪個部門不受此框架所製而珍藏文革文物。“龍膽紫”目前實在不是冒險帶回的時候。
3.我和悌忠都同意你將“龍膽紫”捐給國家的想法,百分之百地支持你這一意願。但大陸現狀全無法律保障“政治文物”不被銷毀(國家圖書館就銷毀了全套文革民間小報;巴金捐贈的書籍被館員賣到潘家園賺錢)。你這樣一個頂尖級“異議人士”如此無價的曆史見證文物,目前交給中國大陸任何一個機構都是不能讓人放心的:隻有接受人或單位的允諾,而沒製度的保障,上邊一句話,一切允諾就一錢不值。
你日記的全套原件已存放在國家圖書館(其中訪蘇到去北大荒一段已遺失,估計是在出“李銳出訪日記”一書時傳丟的,或有人特意留下了)。這就相對保險些。你手中有全套複製件可供使用,我手中有光盤,萬一原件出了意外,這些寶貴的文字是不會遺失的。而“龍膽紫”不同,她本身的價值遠遠大於其中所書寫下內容的價值,原件是決不能被毀或遺失的。你當初交給我時是很高興我能將她帶走的,不知為何改變注意。還盼再思!再思!!一句話:目前中國一切政府機構都腐敗透頂,無官不貪,沒有一塊淨土可放下“龍膽紫”這一神聖之物而不被染毀。“將龍膽紫帶回”之命我萬難遵從。萬一出了事,我將是曆史罪人。這不是我一人的意見,是很多大陸有見識的人和美國朋友的共識:“龍膽紫”先需保存在境外直到大陸結束一黨專治,憲法治國時方能安全回歸祖國。請相信我對中國的忠誠,沒有這顆赤子之心,我和悌忠不會在繁重工作和巨大生存壓力之下,全心在業餘時間整理你的文字資料,平心而論,現在也難找到人能不計個人時間、精力,物質消耗,精心、細致,踏踏實實地盡心你的曆史文字工作。盼能相信我們,支持我們。
祝:生活愉快,健康!你的思維、你的聲音是中國的財富!
女兒 小妹
2006.10.26
爸爸:
你十月十五日來信恰在悌忠動身前到達,匆匆補上幾句:
日記:我曾托樓上小滿轉給你過一封email,告知你全套日記的原件都存在國家圖書館的善本部,我一本沒有帶出來。我現在是根據善本部送我的掃描光盤在整理你的1979年以前的日記。你可與程學敏的兒子程真聯係,去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存書庫查看。
辦公室清理信件:那些信件2005年夏天回國時曾與奚青一起在你的辦公室開始了整理工作。大概是第三天,你告知薛京講有人認為我們兩個非黨人士在中組部大院工作不合適,就由滿起幫忙全部拉回放到滿起家的客廳繼續整理。我每次回國都會請奚青幫助。去年十月回國和奚青一起將辦公室搬回的信件全部整理完畢,均分門別類放在滿起客廳書櫃的頂上。你當時是過去看過的,奚青也在場。此事你可自己過到滿起家查看,並向奚青證實。沒有你的指令,我想滿起是不會擅作決定,處理掉那些信件的。
我的原則底線:凡是你沒有同意交給我的你的文字資料,我一件也不帶出。將來是否能夠被整理出版,下落如何,我絕不去想。這樣我自己心情也不會太感自仄和沉重。凡是你交給我的資料,我都盡心盡力去做,而且均要讓你看到成果。《父母昨日書》、《李銳像冊》(兩本及光盤),《李銳家書》你都見到了。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是否對我做的這些事情感到滿意。但是沒有批評我就知足了。我現在進行的是你1979年之前的日記整理工作。這部份現無出版商感興趣,但是極具曆史價值,又沒有高層內部的敏感問題,你生前是可以出版的。我爭取和悌忠兩人盡快搞完讓你見到成果。
“龍膽紫”:已寫就的信中有詳細說明,不再贅述。
爸爸,我能夠感到你對我的不信任。我不能確知你是否也以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名利。坦率地說,在“裏通外國”,“為了自己出名不擇手段”的帽子下進行這些本已十分繁重的工作,心情是極為不暢的。不是對中國曆史的一份責任感,我和悌忠早就放棄了。爸爸,如果你的三個兒女都是雞零狗碎,隻看鼻尖下自己的那一小塊天地,一小點私利,而全無為國為民的心胸,你真地會覺得很舒心嗎?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被誤解、被誣陷的滋味……
悌忠該上路了,住筆。
盼你保重!
小妹
2006.10.27 匆
這裏將父親記有我帶走“龍膽紫”和整理資料的兩則日記錄在這裏,可清楚看出張玉珍的想法和父親的態度。
2004年12月28日(星期二)
上午奚青同小妹、悌忠一起整理我的舊資料和信件等。
下午遊600米。腰背仍疼。奚青留下同玉珍談整理舊雜件的意義,我已無能為力,小妹擬每年回來從事此事。玉珍談到原件仍留在國內(“龍集”原件掃描要費很大功夫和時間,這次帶到美國去,下次帶回。)奚青幫助把一些情況談清楚,還談到過去“不懂事”等,以往就不必再追究了。
2004年12月31日(星期五)
上午到隔壁,還剩下幾綑沒清理的舊檔信件等,小妹找悌忠來,一起弄完,就隻剩下我這邊保存的舊檔待自己整理了。
張玉珍繼續著她令我防不勝防的挑剔和指責,每次探親回家總是屁股還沒坐穩,父親就立即談到她對我又有了什麽新的意見,讓我即去向她解釋或賠禮道歉。後來竟然“新”到我女兒的頭上,說忙忙對外公極為冷漠,身為醫生,毫不關心外公的身體健康。父親在兩則日記裏記了此事。
2009年10月31日(星期六)
小妹一早來到,幾乎漫談了一上午。談忙忙仍在進修更高專業,學醫8年,繼續進修7年,得醫生最高稱號共15年。讀書時借貸近20萬,到華盛頓工作買房等又20萬,40萬貸款待還也。上次回家沒有看我的病曆是她看不懂中文說明(小學四年級即去美國了)(由此也使玉珍釋懷)。
2010年10月1日(星期五)
上午悌忠先到,同看《日記》的改正。玉珍從醫院回來,談忙忙情況(前次對我的體檢表冷淡意見)。
這兩則日記之間隔了差不多整整一年,顯然地,我的解釋並沒有像父親以為的:“使玉珍釋懷”。我後來學“乖”了,回家探親不再事先打電話告知。這招果然很靈,一進家門便遭當頭棒喝的“待遇”終於免了。父親日記中屢屢出現的變成:“小妹突然來到”,“上午小妹突然來到”,“小妹突然來到”……
我想以一位聽友發給我電郵中的一句話結束這個周末的節目。她說:
撕開你的家亊,讓我含著淚來聽。從你九歲父親出亊直到他去年過世,你很少享受到父母的撫愛,比一個普通百姓不如。這背後映射的是黨內各種人的德性,是在幾十年毛思想黨教育下的一個結果。龔育之讀《金鳳自述》後寫文:“一對夫妻的悲歡離合,竟這樣緊密地與國家命運、政治風波聯係在一起。這不是時代的艱難和考驗麽。”你兩本寫母親的書正是撕開麵紗讓讀者通過你的遭遇而認識兩位黨員母親的底色,因為在家裏的言行是沒有防範、沒有外衣的赤裸裸的真實,這也正是你書的價值所在。你有這麽大的勇氣,這在紅二代,紅三代中是少見的,是我敬佩的。許多人家裏故事不少,一種人是混在紅利中舔著臉高人一等地仍在霸權與利。另一種是不願寫想仍保持父母好名聲,而敷衍掩蓋,他們缺乏撥開麵紗的勇氣。仍借龔育之的話:“而研究黨史則不能不研究一個一個人的曆史。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認為研究黨史的人,要多讀些各種人寫的、寫各種人在這個時代中的經曆的書。”你的兩本書正是這樣的書。願你的勇氣象射線一樣激勵更多的人來寫一個人的、一個家的曆史,也許啟蒙良知,啟動對幾十年教育的思考就從此出發。
好,今天的節目就到這兒,謝謝收聽。我們下周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