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終於相信了我
第六期 2020.2.23 (接“遠了親”) 5000字
1993年5月父親來美國參加科羅拉多大學舉辦的“黨——國”中國問題研討會。我請了假去洛杉磯接他。陪他在加大洛杉磯分校、聖地亞哥分校分別做了一場關於毛澤東的講演和一場三峽的講演。又開車帶他去拜訪了許家屯,遊玩了聖地亞哥的海洋公園、洛杉磯的環球影城、迪斯尼樂園。父親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剝了香蕉給我,遞給我水瓶喝水。記得從環球影城出來,天已經擦黑,父親駐足觀看入口處的藝人雜耍,看了又看,舍不得離開。終於戀戀不舍地下決心回旅館時,心滿意足地對我說:“今天真是玩得發了癲!”我看到久違了的、1978年磨子潭的那個可愛的父親。
在回到旅館的路上,父親感慨:“美國人真會玩啊!”又問我:“你說人生在世為了什麽?”不等我開口,朗聲自答:“吃喝玩樂!”又再感歎:“建國這些年,我們都搞了些什麽?把老百姓折騰得那麽苦!”
在科羅拉多大學開會時,我和父親就如何評價中國共產黨發生了公開的爭執,這件事我已經有文章敘述過了,這裏就不贅述。全場聽眾對我的發言報以了熱烈的掌聲,父親一點沒有因此而惱怒。我發現了父親在政治問題上對異見的包容,後來發現他竟然漸漸地接受了我對共產黨的評價。後來我又陪父親飛到東岸在哈佛大學做了講演,又接受了《中國革命》紀錄片的採訪。這一路除了張玉珍,我們無話不談。父親對我很平等,從未言辭激烈地給我的不同政見扣過帽子。我感到了一種真正的惋惜:共產黨內怎麽連劉瀾波這樣開明的人,又是父親的好朋友,都會在李銳和李鵬之間選擇後者而不是前者呢?宋曉夢女士為父親寫的傳記《李銳其人》中有一章“一塌糊塗的‘家政’”。政治頭腦如此清晰的父親,怎麽就搞不清爽“家政”呢?這是我另一個百思難解的疑問。
後來悌忠又陪著父親參加了在明尼蘇達大學舉辦的兩岸問題研討會。父親看到了我們在美國的生活,第一次了解了我和悌忠自學英文的水平和我磁鐵工程師的業務及悌忠正在進行的學業。我們那時在美國落腳不久,悌忠還在讀MBA,我所在的SSC工程麵臨關閉,經濟上不但不寬裕還麵臨著危機。但是我們將會議給父親的補貼和我的那份補貼都裝在一個信封裏給了父親,還為張玉珍和她的養兒女買了禮物讓父親帶回去。臨走的頭天晚上,我們將特意為父親的到來買的可以放躺倒的沙發拆了包箱,給他帶回北京。一邊拆一邊向父親講解如何複裝回去,悌忠還寫了個說明。父親坐在一旁看著我們幹活,誠心誠意地說:“你們倆都是勞動的好手。”一種長輩同兒女間的溫馨情感,令我和悌忠難以忘懷。
後來SSC終於倒閉了,我在加州的伯克利國家實驗室找到了工作,在舊金山灣區安頓下來後就將悌忠的父母接來同住了一段。女兒上大學前,我們在較遠的地方買了自己的房子,再次將悌忠的父母接來住了幾個月。我是多麽希望父親能夠到我們的新家看一看,住一住啊,我們再帶著他開車好好玩玩,見見這裏的朋友們。可是張玉珍堅決不來,此願終成泡影。後來我看到父親在日記中有一些記述,2000年2月1日最後一次提及來美,現在輸入,仍然止不住淚流滿麵……
1997年12月19日(星期五)
下午遊800米,覺累。小妹來年卡信,玉珍還是不願出國門。
1998年1月5日(星期一)
小妹接我們去美國住的辦護照等件已寄來。玉珍還是堅決不能去,身體擔心是主因。
1998年1月18日(星期日)
同小妹電話……堅催媽媽去舊金山一住,玉珍似不好再拒絕了。
1998年5月24日(星期日)
小妹電話,還是想我們能去也。她得到呂勇的電話,知我深圳之行。
1998年10月22日(星期四)
八點半琬姐和王敬之來(王有好三菱吉普,自己開)。漫談孩子們情況(晚上談玉珍去美國事,由於身體堅決不想去,難以說服。覺得我不再去為好,免得謠言又起)。
1999年1月10日(星期日)
小妹電話,催媽媽早辦好護照,他們已辦好醫療保險。
1999年1月23日(星期六)
小妹電話,玉珍談自己病情,難以去舊金山也。
1999年2月3日(星期三)
給小妹寫了封信,說明玉珍病情,不能去舊金山。請金小滿Email。
1999年3月8日(星期一)
上午張敖榮來,送茶葉等。他在小妹家住過,當然讚成玉珍去美一行。
1999年6月13日(星期日)
下午小胖夫婦與王宇來。孩子已長到1.72米,英語甚好,會瑞語,高中二年級。力豐談瑞典漢學家多知道我,願意我去訪問,在籌經費。我說明年去罷……玉珍同意去瑞典一行。
1999年10月13日(星期三)
到李慎之家……在美國時,去過南央家,談嶽父母種菜,要勸說玉珍去一次也。
1999年12月29日(星期三)
李普夫婦十點來,談即去美國女兒處。沈容為治哮喘,鼓勵玉珍定要去住一段時間。穆青夫人長年病軀,到美國一住,空氣新鮮之故,病情好轉了。
2000年2月1日(星期二)
七點接到小妹電話,說已寄出邀請探親信函……玉珍這幾天都血壓高,很不舒服。聽說去舊金山事力疾拒絕,身體決吃不消,我頗不耐煩,說“不去不去”。吃飯時我竟發作吵了起來,放下飯碗回到書房。上午都悶悶不樂。
父親終於相信了我
父親總是跟我說:你那個母親是應該寫一寫的。但是我對自己的文筆沒有信心。1993年父親來美國開會後,我將我們之間發生的爭論寫了一篇短文,由父親的朋友戈楊女士介紹給香港《開放》雜誌發表了。後來父親告訴我大陸《讀書》的總編看到了,說你女兒這篇文章寫得好,是否可在《讀書》上轉載?父親覺得內容太敏感,沒有同意。但是《讀書》總編居然對我的短文十分讚賞,讓我有了些信心,決定動筆寫自己的母親。是父親的日記記下了我這個決心的時間,他還記下親手為我謄抄了楊尚昆對範元甄、鄧力群之間發生事情所做的總結,這個結論我在《我有這樣一個母親》一文中全文錄入了。
1997年7月27日(星期日)
小妹決定寫範元甄其人,母女關係為中心,自認同江青一樣堅持“革命”。問到一些細節,如橋兒溝鄉任文書時,鄧力群仍冒充丈夫住一周等。
晚上在水庫坐船近一小時,涼風使呼吸暢通,但一上岸就堵塞,隻得噴霧。晚上十點又噴一次,同小妹談到九點多。
1997年7月28日(星期一)
晚上同小妹閑談到九點半。寫範元甄,曆史悲劇與個人悲劇的結合,左傾教條主義與階級鬥爭為綱,深入意識形態與“運動健將”的結合。
1997年7月31日(星期四)
上午九點半小妹來,她明天回美國。談核聚變也許要百年後才能用於生活,尖端必須長遠堅持。為她得此工作而慶幸。又談寫範元甄的主線索,玉珍說不要幹預,甚是(還不甚同意如此暴露也)。小妹說也寫其從小對孩子人性的一麵。
1997年9月13日(星期六)
四點半醒來,五點起床。將楊尚昆1945.1.21總結講話抄了一份,寄小妹。
1997年10月27日(星期一)
給小妹電話,寄來各件都收到,媽媽對信很高興。那種新藥(黑激素丸)另寄。寫範文即寄與我。
1997年10月31日(星期五)
小妹寄來《短短長長話母親》長文,晚上看到十點半,一氣嗬成,但如談話錄,人、事交待有的不清楚,像個草稿,寫得確淋漓盡至。
1997年11月2日(星期日)
五點起床,四點即醒來。改小妹的《談母親》長稿,到晚上隻剩個尾巴了。
父親看過草稿後寫給我一封信:
小妹:
文章完全寫事實,也有跌宕,甚好。(最好分節加小標題)我稍有文字修飾,訂正一些人、事、時的出入(如解放前不能用“總理”代周恩來)。
題目可否改為“談談我的母親”,更確切可用。“我有這樣(一個)的母親”(仍是中性詞,“一個”即可能有貶意)。那麽,第一段就得改寫一下。
……
你們都好。
爸爸,媽媽附筆
’97.11.3.
1997年12月,《開放》雜誌將文章的題目改為《六十年恩怨情仇》一次刊出。1999年3月大陸的《書屋》雜誌刊發了《我有這樣一個母親》的大陸版,並獲得了那年讀者投票選出的“讀書獎”。大陸很多的報刊雜誌在未通知我這個作者的情況下轉載了這篇文章,有些小報甚至用自己編撰的為吸眼球的濫題目做了摘載。罵聲、責備聲似乎比讚同的聲音響亮得多,到父親那裏當麵表達不滿的人也不少,張玉珍當然是自始至終的反對者。但是父親對這篇文章的讚同立場從來沒有動搖過。2002年4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大陸版《我有這樣一個母親》,兩周後被中宣部禁了。2003年5月香港出版發行了港版《我有這樣一個母親》。這篇文章的發表是一個分水嶺,我從父親對我的態度中感到,他對我的為人和品德似不再有以前那樣的疑慮,盡管對一些事情的處理也有過反複,但是隨著歲月的流淌,由張玉珍枕邊風產生的搖擺,頻率越來越低,幅度越來越小,臨終前終於停留在“信任”點上。父親的日記中有關《我有這樣一個母親》的記述持續了多年,這裏摘錄其中的幾則:
1997年12月9日(星期二)
下午戴晴電話,已看到小妹文,《開放》12期。
1998年1月2日(星期五)
勝利三點來,同他正式談夫妻家庭生活事。感情似尚可。小徐不會理家,也不懂生活,但已學會抓房子、弄錢(按:小徐是張玉珍養子鍾勝利的第二任妻子)。告誡勝利:認真對待下半生。上半生並非自己努力得到今日之處境(包括工作與家庭),而是父母福蔭。應力求責任感,尤其對孩子教育,引導合理的家庭生活,包括經濟節約。同我相處一二十年,感受到一點什麽沒有?(向他提出問題)。介紹讀小妹文,她是同家庭與環境奮鬥出來的,自我成才的,有獨立思考與獨立能力的。
1998年1月10日(星期六)
早餐後同玉珍去看望趙樸初老(411)。談去年90歲,為母親做了三件事:印出著作;找出唯一照片;故鄉助學基金20萬元。就很心安了。母親逝世50周年。將小妹長文《開放》與之一閱。
1998年1月13日(星期二)
上午周子健來長談了近兩個小時。他看了我的發言稿與小妹長文。範元甄他認識。(按:周子健原中共中央中顧委委員,曾任一機部部長,安徽省省長。)
1998年1月15日(星期四)
王雅琪上午長電話,談讀小妹文感想,很激動,更全麵了解我,到夜四點未能入睡。對小妹備加稱讚,尤對玉珍媽媽(大概同自己境遇對照也)。(按王雅琪是李銳從延安時期起的好友,曾任中宣部副部長,中共北京市委常委劉祖春的續弦。)
1998年1月21日(星期三)
若水謂小妹文,驚心動魄。他的前夫人也是菜刀置於被子下麵的,有過我類似處境。
1998年2月11日(星期三)
晚上同鄭仲兵電話,他想編入小妹的長文,XXX代人名。(按:以xxx代替鄧力群的名字。)
1998年3月24日(星期二)
寄蕭克信、書,小妹長文寄黃宗江。
1999年9月8日(星期三)陰
七點出發,八點差五分即到黨史出版社。先見到蕭淮蘇副社長。他看過小妹那篇文章,知道我的情況。
2001年4月17日(星期一)
看完小妹的兩篇長文,略予改動。一篇《答讀者問》(《我有這樣一個母親》在網上討論,頗多質問與反對意見),一篇《千禧之年的悲傷》(寫中國民航服務之落後)。
2001年6月16日(星期五)
同若水電話,他同意為小妹的母親文寫篇東西,要份原文。
2001年9月5日(星期三)
劉清與郭佩珊女兒來,(按:劉清與郭佩珊均為李銳武漢大學時的同學)她去看望了範元甄,範有個錄音帶回答女兒,反對我的右傾和“愛錢”(女兒說,薛京曾同她談及我最不愛錢)(按:薛京至李銳離世前一直擔任李銳的秘書)。於是隻好談及當年離婚書,將120元生活費的一半給孩子事。她也談到範帶大三個孩子不易。我於是說玉珍反對南央這樣寫。
2001年10月14日(星期六)
大胖夫婦、小妹先後來。王若水文交小妹,蘇紹智也寫了一篇短文,很是精彩,悌忠還要寫些。這樣《我有這樣一位母親》文集就頗豐滿了。
2001年6月4日(星期一)
收到鍾叔河寄來的《書屋》第6期,刊有他寫我的文章《老社長——李銳識小》(及王若水、李冰封、朱正談小妹《我有這樣一個母親》的文章),信中有清人詩句:“別有傷心看落照,自鋤自地種相思。”信中還說李普讓他寫寫我。將幾篇文章粗讀一遍,真是感歎無窮也。若水說範是“製度的犧牲者”,當然個人有責任。朱正題為“是家務事,是大曆史”,冰封將我大誇獎了一頓。
2002年6月15日(星期六)
上床前沐浴。擠時間翻完《這樣一個母親》。
2002年6月18日(星期二)
《有這個母親》各篇大體看完,從實際到理論,從家到黨到國,都議論到了。確是一本可讀書。
2002年6月19日(星期三)
八點半,南生(按:吳南生)夫婦來,一起早餐。……臨別將《有這樣個母親》相贈。
2002年6月21日(星期五)
小趙取回上海寄來的《我有這樣個母親》三大綑(50公斤,大概百本)。此書還有幾篇沒看過。玉珍對小妹之結未全解開,讓她又談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