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期 2020.2.16 (接“爸爸還是爸爸”)
1985年4月14日(星期日)
小妹帶孩子來,黃楠可能給了點幫助(按:黃楠是黃克誠的長女,此時是我工作單位高能物理研究所工廠的黨總支書記。其實黃楠什麽也沒有跟我談過。我是從父親的日記裏才知道黃楠去看過他),似已懂得要自食其力,為專利局翻譯得了稿費也。
1993年11月13日(星期六)
那天大胖談小妹89年8月過香港所談,我估計是憤激之語,“關起來才好”,使大胖極為不滿,疑竇甚重,玉珍也同樣,琬姐來信也是如此。心中一直不快。(按:父親跟我提起過此事,說張玉珍認為我狼心狗肺,為自己出名,希望“六四”後父親坐牢。我跟父親說:我不記得從伯利茲返回大陸經香港,見到大胖哥哥說過把你抓起來才好的話。沒想到父親竟然說:說了又怎麽樣?“六四”的那種情勢,人們當然都是十分地激憤)今天下午同玉珍談開,並述及為忙忙買琴借一千元未允事,引起爭執。又扯起那次徐煒來談,要拆開我們關係,而我當時並無此種感覺(1961年尾,徐煒促範離婚的,因有歉意)。玉珍一直斬釘截鐵認為是小妹與悌忠挑撥所致。小妹自幼與母親鬧翻,難道還願我們複婚?也不想想我能同意?此事弄得極不愉快。
1998年5月8日(星期五)
午餐呂勇(按:我在陝西汽車廠時在車身車間工作,呂勇在底盤車間。因同為廠宣傳隊隊員而熟悉。父親大概記錯了,我那時隻拉手風琴,並無鋼琴可彈。此時呂勇已從陝汽調入深圳大學工作)邀宴湖南菜館。呂與小妹在陝西汽車廠共事十年,說小妹是當年學習的一麵旗幟,自學高等數學、英語,坐一個小凳子,衣服補了又補。廠內管弦樂團,呂是指揮,小妹拉手風琴、彈鋼琴。
1998年5月17日(星期日)
昨夜服眠藥後仍失眠。半夜見玉珍上廁,談了幾句,竟大冒其火。我因那位西安孫輩客人霸留,而玉珍則謂我對忙忙音樂會無不安表示,兩人撞車了。久久未能入睡。
1998年5月29日(星期五)
小妹寫的忙忙學鋼琴過程與她的中外老師文章,已發表在《華人文化世界》1998第2期。小賈寄小妹5本(郵資120元),文章寫得甚好。
1998年6月10日(星期三)
上午悌忠弟弟來交票與小賈,略談。晚上兩夫婦又來家,特囑待小妹回京後,同他們的嫂嫂談談,這種活動隻能搞這一回了(按:悌忠的弟弟從未對我提起過父親對忙忙音樂會不讚成的態度。音樂會後父親是非常高興的,特別是了解到音樂會的門票錢支付了所有的辦會費用,很是欣賞。看到父親的這篇日記,我才知道他開始是不以為然的)。要花5萬元左右。現在經濟形勢如此緊張,下崗人多而困難。如此人為讓一個未成年孩子“上台”,有無必要?
1998年7月15日(星期三)
小妹六點四十五到機場,小趙接回,幾個大箱子,還有大提琴。小妹十點才回家,帶回一大批藥物。玉珍較高興。
1998年7月23日(星期四)
小妹說,票1200張都賣完了。忙忙和父母帶上幹糧四點半先走。同秦川談好,黃乃夫婦由他同乘一車。王申生(按:王申生:畫家。父親在磨子潭流放地結識的忘年交。申生時為工農兵學員,到大別山采風。因與李銳友好而受處分。父親平反後第一次去上海出差找到申生,幫助他換了與專業相符的工作)與兒子來,一起晚餐。我們四人於六點四十分到中央音樂廳,在貴賓室休息,見到元坤(按:我的大姨,母親範元甄的大妹妹。陳忠介是我的姨父)夫婦,有四十年不見了,人甚活躍,還不出老,已72歲。陳忠介說,我的書都讀了。王申生一起照了幾張像。我與玉珍、悌忠母親等坐9排正中,旁邊是鮑蕙蕎(忙忙的老師,國內第一鋼琴手),同她談起她的父親,鮑國寶是老同事,1978年去世時尙未平反。(鮑是莊則棟原妻子)。元乾(按:元乾:我的舅舅範元乾。舅舅去世後,舅媽鄭寶倩與李朋結婚)的妻子鄭寶倩同我交談,她現在的丈夫李朋(原財政部長)我是認識的,甚感親熱。元坤說,他們一家人都對我好感。
忙忙獨自一人彈五個曲子,貝多芬、巴哈等,外行聽不懂,隻覺有難度,很熟練,也老練,毫不怯場。後一半曲子由中央歌劇芭蕾舞劇院交響樂團伴奏,最後加演一段大提琴,曲子過長。很是成功,鼓掌很多,都反映成功。認識樂團團長金紀廣,想讀我的《實錄》。交談時,談出我的身份,他原也不知陳大林(副院長)同我的關係。(按:陳大林是父親的表弟方南君的夫人。)
1998年8月7日(星期五)
小妹將資助的2萬元退還媽媽,因票房收入三萬多元,已夠開銷了。
第二件事,父親的日記裏記有一筆:
1988年9月13日(星期二)
小妹來,忙忙吃午飯未得允許。
事情起於女兒的小學修繕校舍,她所在的班級借讀在214中學的教室上課。這一下她沒法在我們居住院的家屬委員會辦的小飯桌吃午飯了。但是214中學離父親的22號樓卻很近,坐車不過兩、三站的路程。為了女兒,我再次厚著臉皮同父親商量,看能不能讓忙忙中午在他家搭個夥。父親又是一口應允了:“好,你去跟她說說。”我進到張玉珍的睡房,將我們的難處跟她講了,說:“爸爸說由你作主。”
張玉珍立即沉下了臉:“我這一家都是老人,你爸老了,我老了,蔡阿姨也老了。受不起這個累了。”
我說:“知道了,我自己再想辦法吧。”
轉身出了張玉珍的房間,沒想到父親守在走廊裏等我,見我出來低聲地問:“怎麽樣,她同意了嗎?”我本來是沒事兒的,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但是沒想到父親竟然著急地惦記著,鼻子一下酸了,好不容易忍住眼淚:“她不同意,說你們都老了,太累了。”父親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我趕緊說:“爸,我自己想辦法。沒事的。”
從父親家出來我上到樓上金伯伯家,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我真是碰到了難事兒。嘉楠說:“太不像話了!小妹你甭為難,沒關係,我中午接忙忙到我們機關食堂吃飯。”這樣,忙忙的午飯有了著落。每天中午嘉楠從她的一機部情報所騎車到214中學接忙忙,忙忙那叫個高興。嘉楠阿姨食堂的飯比小飯桌強多了。
我想大概是嘉楠跟開電梯的女孩子們嘮嗑時說了這事,有多嘴的人傳了話,讓父親覺得太沒麵子。沒過多久,一天父親突然打來電話說:她同意忙忙回家吃午飯了。我猶疑著,怕孩子受氣,先回了趟家問了問蔡阿姨。阿姨高興地說:“忙忙在這兒吃飯,你放心。”這樣孩子就開始了在外公家吃中飯的日子,晚上會常常告訴我今天阿婆教她做了雞蛋羹,改天又是阿婆教她做了個什麽菜。有一天,忙忙突然問我:“媽媽,外婆幹嘛老說你的壞話?”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問:“外婆罵你嗎?”忙忙說:“不罵。”我說:“不罵你就好。”
後來我從父親的日記裏看到這樣一則,知道忙忙最後能在父親那兒吃午飯,必定是父親態度堅決的結果。
1987年2月4日(星期三)
因小妹的毛毛要同去遊泳,引起玉珍不快:“那你就天天帶她去吧。”使我也不快。從小妹處可以知道點年輕人信息,玉珍卻不理解此種心情。
《我有這樣一個母親》那本書出版之後,我送了女兒一本。她告訴我,她讀到“我家的老阿姨”那篇文章時哭了。女兒說:“阿婆就是我的外婆。我在外公家吃飯時,能呆的地方就是廚房和阿婆的房間。阿婆教我做飯,我幫她收拾碗筷,我倆聊天。”
除了上邊說的那兩次,我沒有向父親張過口。搬出22號樓後,悌忠的媽媽每月給我們10元錢為孩子訂牛奶。孩子的衣服我自己做,再加上有朋友們孩子穿小的衣服和鞋子不斷接濟著,我們每月能勻出五元錢讓孩子學鋼琴,還將單位發的獨生子女費積攢到一起買了個孔雀牌相機,又加朋友幫我攬到的翻譯活兒得些外快,一點點地還上了買鋼琴借的錢。1983年8月,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是本譯著《板料衝模設計》,一次得了240元的稿費,從李顎鼎叔叔的兒子李雄愛人的哥哥(夠繞的)那兒買了台他自己攢的九吋黑白電視機。日子越過越好。
後來悌忠去世界銀行出差,我通過英語考試得到去瑞士歐洲核能中心CERN交流工作的機會,回國後送父親和張玉珍禮物,還給了他們一個大件指標(按:改革開放初期,錄音機、錄音帶、電視機、洗衣機和冰箱等電器產品十分緊俏,出國人員按出國日期的長短可獲得不同數額的大、小件指標在出國人員服務部(即父親日記中說的“經貿部外匯購物處”)購得。購買須在回國後的指定期限內憑護照和報關表完成,過期指標作廢。記憶中盒式錄音機、錄音帶算小件,電視機、洗衣機、冰箱等大電器算大件)。買電視那天,是多年後悌忠第一次同父親見麵。父親在日記裏有記述。
1988年1月27日(星期三)
上午同楊筱玲(按:張玉珍好朋友的女兒。從父親日記裏知道她常去串門,有時會住上幾天)、小妹一起到經貿部外匯購物處買來日立21吋彩電(遙控),隨付小妹1500元。見到巴悌忠,頗正常。
這年的春節,記得是大年初二,父親的司機小彭突然上到我家住的四樓單元敲門。開了門,我奇怪地問:“你怎麽來了?”小彭說:“李部長來了,在樓下車裏,讓悌忠和你們一起回家。”悌忠在我身後聽到了,二話不說,進屋穿上大衣下了樓。老頭子在車裏看到我們下來了,立即打開自己一側的車門,悌忠叫了聲:“爸爸。”老頭子應了,臉上綻開了笑容。從此我的家和父親的家算是恢複了“全麵外交關係”。後來從父親的日記中才知道張玉珍並不情願,一定是父親堅持了的結果。
1988年2月15日(星期一)
春節讓悌忠來,先到小妹家去,引起玉珍不快,口角兩句。
“後娘難當”的張玉珍
1989年“六四”期間我不在國內,正從高能所借調到核工業部的中原公司,外派在中美洲的小國伯利茲當個開發項目的小經理。我一個非黨員領著幾個黨員,而且還不分“夥食尾子”(按:夥食尾子:那時出國人員每天的夥食費有固定標準,用不完的結餘部分被稱作“夥食尾子”,按政策是可以分給個人的),告訴大家錢要先用在幹事兒上,被幾個黨員恨得牙根兒疼。“六四”時我們參加了當地華僑的遊行和天安門捐款,被同事告回公司總部,將我以匯報工作名義調回,我才知道父親因為反對“六四”開槍正在中顧委挨批。人事部處長張一群讓我交代反黨言行的同時,財務部開始查我的經濟問題。
我這輩子沒破口罵過人,張一群找我談話的那天,破了例。他讓我交待為什麽不同黨中央保持一致。我說,我一個小兵卒子怎麽會知道黨有兩個中央,我同趙紫陽的公開的黨中央是一致的。你去翻翻毛選五卷xxx頁(按:記得毛澤東的這段話出自對“信陽事件”的處理。當時是清清楚楚地記得頁碼的,好像是276頁,但是不確定,此處隻好以xxx替之),毛主席說過:絕對不能對群眾開槍。然後一把拉開他辦公室的門讓全公司的人都能聽到我在罵:“你這個黨棍,文化大革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想整人!”公司去過天安門、正在被這個張一群批查的同事們覺得我真是給大家出了氣。對我非常好的總經理事後對我說:“你到是讓大家痛快了,他還不往死裏整你。”我那時是覺得黨內鬥爭複雜,張一群一個小處長其實並不知情,不過是想借著整人邀功往上爬。我若慫了,他以為我爸要倒了,當然會往死裏整我。我要是窮橫,他摸不到底,下手就會有顧忌。
後來總經理和我所在部門經理到父親那裏去了解情況,父親說:我這個女兒從小就撒謊,你們查出她有問題你們就處理。總經理的弟弟是我高能所的同事,了解我的為人,告訴了我他哥哥去見我父親的情況,說他哥哥聽了李銳的話非常震驚:父親怎麽可以這樣說自己的女兒?如果孩子真的是愛撒謊,那也絕對是大人的問題。
其實伯利茲是個很小的公司,總部給我們的全部經費也就是25萬美元。全公司九個人,要幹事兒、要吃飯、要租房和交水電費,又是會計管著錢,退一萬步,我就是想貪汙也做不到。更何況39歲的我當時一腦門子地想幹出番事業:“用社會主義的模式,在資本主義製度下走出一條開發道路”,一點兒往自己兜裏撈錢的念想都沒有。為了給自己留個清白,我至今保留著在伯利茲經手的所有文件的副本。張玉珍居然就到處說我貪汙了25萬美元,這次要被殺頭了。後來總部派了三個人到伯利茲去查賬,問題出在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懂買地的英文合同,人事部以為我在買地時貪汙了的五千美元,其實是預付款。結果什麽也沒查出來,隻能以解除借調回原單位,作為對我“六四”期間表現不好的處罰。
張一群能這麽輕易地放過我,是因為“上麵”發了話。這個“上麵”就是父親的老秘書張敖榮叔叔。他那時是國家機關黨委組織部部長,負責國務院各大部委“六四清查”工作。他對核工業部黨委說:“這個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向你們保證她不反黨。”辦理離職手續的那一天,張一群堆著一臉的假笑對我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在公司內部解決的?你何必驚動部長嘛!”
回到原單位高能所,黨委書記找我談話,說我“六四”期間表現不好,不接受我回所工作,將我除了名。我下定決心出國。隻有初中文憑的我,其實根本不知道出國後的前途在哪兒,就是一根筋地覺得在中國活不下去了,一定得帶著女兒出去。
父親去世前,我在醫院裏跟守護著父親的小餘聊天,她告訴我,她聽張玉珍說過不止一次我“六四”貪汙要被殺頭的事兒。2019年2月20日父親遺體告別的那天,排隊等候進入告別大廳的人群中,有人聽到奚青(按:奚青:西城法院判決書中引用的“李南央是李南央,我是我……我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那篇刊在2014年10月5日“五柳村網”《李銳訪談》一文和李銳遺體告別當天張玉珍感謝信“不管出於什麽目的,都請不要再‘消費’李銳了”的寫手之一。另外兩人是:趙來群、黃與群)在隊伍裏大聲宣講:“李銳的那個女兒李南央壞極了,她‘六四’貪汙了五十萬美元(比張玉珍說的翻了一番),是應該被殺頭的。”父親的日記中也留有“六四”時,他對我有過懷疑和不信任的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