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養著的這些瘦弱女子何以被稱為瘦馬,查閱史書,亦無確切的記載。從揚州人至今還在口頭流傳的一句俗語中,漸漸悟出了關於瘦馬的原始含義。揚州人娶媳婦,口頭語是:娶馬,或娶馬馬。娶馬二字,即由清初揚州流傳的瘦馬一詞演化而來。這是一個對揚州女性帶有侮辱性的詞語,意為可以對女性任意摧殘和蹂躪,如同役使淩虐弱小的馬匹一般。瘦馬的出現,完全是鹽商們變態的心裏需要。於是,揚州出現了專門養瘦馬的地方。揚州城裏和周邊農村那些衣食無著的貧寒人家,不得不賣掉自已生養的本來就瘦弱的女兒,去充當瘦馬,來度過那些窘困無助的日子。
買了五六個女子回來,就開始養瘦馬。養者,即調教。光有形體瘦弱,這還不夠。瘦馬的舉止投足,一顰一笑,都必須嚴格符合鹽商的審美趣味。譬如走路,要輕,不可發出響聲;譬如眼神,要學會含情脈脈地偷看,等等。這樣養出來的瘦馬,賣得快,價錢也好。當時揚州城裏,竟有數百人如同牲口販子一樣,做著瘦馬買賣。這些人中,有牙婆,即媒婆一類賣嘴牽線的人,這倒罷了,居然還有駔儈。這真是揚州女性的奇恥大辱。駔儈,是專門說合牲口交易的中間商。他們做牲口賺不了錢,就來做瘦馬生意,而且這種瘦馬買賣,行情看好,利潤頗豐。如果哪位商賈要買瘦馬的消息一經傳出,這些牙婆,駔儈便會盯上買主,如同蒼蠅附膻,撩撲不去。
買主在這些牙婆和駔儈的如簧巧舌鼓動之後,便同意去看看,此為選瘦馬。我有幸能在今天看到世界上一輪又一輪的選美比賽。據說這些選美比賽難度頗大,國內也經常舉辦諸如此類的選美比賽,其選撥程序非常嚴格,一批又一批的選美小姐無不失望而歸。但是,這種選美與清初揚州出現的選瘦馬相比,其嚴格程度可謂是小巫見大巫了。張岱這樣寫道:
……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
曰:“姑娘拜客。” 下拜。
曰:“姑娘往上走。” 走。
曰:“姑娘轉身。” 轉身向明立,麵出。
曰:“姑娘借手瞧瞧。” 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
曰:“姑娘瞧瞧相公。” 轉眼偷覷,眼出。
曰:“姑娘幾歲了?” 曰幾歲,聲出。
曰:“姑娘再走走。” 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
張岱接著介紹了鑒定小腳的辦法,以及詳細挑選,付費,送貨上門的一係列過程。這段選瘦馬的細節描寫,語言簡潔,明了,分明是一段無需任何更改的精彩劇作,畫麵栩栩如生,如一出戲劇,正在眼前上演。瘦馬的麵,手,臂,膚,眼,聲,趾等一一看遍,隻剩下沒有脫去這些弱小女子的衣裙了。這是誰都不曾想到的事,名揚天下的揚州美女,竟是這樣產生的。讀到這裏,我忽然想起我曾在北方農村集市上看到的一幕景象。北方鄉村逢集,都有專門的牲口交易場所。那些牲口販子非常在行,常常用手去翻開騾子和馬匹的嘴,看看牙齒,便可斷定此牲口能否成交,價值幾何。
那些落選的瘦馬,情形更為淒慘。她們無家可歸,被賣入風月場所。每天傍晚,她們塗脂抹粉,打扮妖冶,出入巷口,遊離於茶樓酒肆門前,謂之“站關”。燈前月下,麵色蒼白,已無人樣。這些“站關”的可憐瘦馬,有的直至夜間都找不到主顧。最後黯然離去。張岱寫道:
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揚州瘦馬這種咄咄怪事,發生在曆史上有名的康乾盛世,發生在被譽為富甲天下的揚州。這是被我們遺忘了的一處暗無天日的角落;這是一頁塵封的血淚史;這是一段淒清悲涼的故事。我常常有個疑問:我們是不是這樣經常地,不知不覺地,甚至習以為常地被一種所謂的繁華和富庶的假象,如同彩色泡泡似的迷惑了自已的雙眼?譬如有誰注意過康乾盛世裏竟然還有揚州瘦馬存在?有誰注意過滾滾紅塵中人格和靈魂蕩然無存的那些瘦小無助的身影?有誰聽到過揚州美女歡笑背後在黑暗裏屈辱辛酸的哭泣?難道,社會在物質極大富足的同時,總會無可避免地出現一些被視為草芥的弱小靈魂,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在那些陰暗的角落裏痛苦地呻吟?
摘自朱千華 揚州瘦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