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邊界
(2006-02-24 20:37:20)
下一個
賀仲明
每一個熱愛和關注文學命運的人都會深切地感受到,近年來,文學的概念和邊界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在以往的數千年人類曆史中,文學的特點相當固定而清晰,那就是:以書麵文字為基本媒介,以人性和審美為精神主導,以教育、知識、趣味娛樂為輔助,承擔著人們宣泄情感、傳輸思想的任務,是人類精神文化中曆史悠久而有獨特意義的重要部分。
但是,自20世紀初開始,這一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首先是審醜對審美的顛覆,自波德萊爾將醜作為欣賞對象拉進文學中,文學中美的內涵就受到極大的挑戰和顛覆,醜與美一道分享著文學的榮耀。文學形式上也一樣,鄙俗與優美並存於文學形式中,口語取代優雅書麵語的中心地位。這使文學的評價標準變得含混,也預示著傳統文學觀念的深層危機。
20世紀末,這一危機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隨著文學傳播媒介向網絡係統的擴散,"文學"的範圍被迅速擴大,虛擬的網絡取代傳統的紙質成為文學的承載形式,使以往遙遠的文學突然變得親近而輕易。儲存量龐大的文學網站需要大量的作品粘貼,尤其是手機小說、短信文學的盛行,使文學標準失去了以往的嚴格和限製,以至於無論意義、深度,也無論文采辭藻,隻要有基本通順的筆墨,有一定的故事情節或抒情意味(甚至隻要有能夠嘩眾取寵的賣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發表,成為文學。
在這種情況下,文學的功能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許多人不再視文學為神聖,不再將文學當作認識世界的工具和教育的手段,而隻看中它的娛樂和趣味性,將它混同於商品世界裏一種普通的消費工具,博取人們一點同情的眼淚或者滿足他們一點懷舊的感傷。在這方麵,一本言情小說、一篇懷舊散文,與一則晚報獵奇、花邊新聞,一場肥皂劇,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差別。一個作家的情感花絮或文壇爭鬥,也完全可以混跡於各種娛樂節目,與歌星影星爭奇鬥豔。
這直接導致了兩個後果,一是"文學"的概念迅速失去了以往的準確內涵,甚至可以說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邊界,因為既然什麽都可能是文學,什麽人都可能創作文學,那麽,文學概念也就失去了意義,作家身份也不再像以往一樣神聖,而是隨之顯得曖昧和廣闊。什麽是文學,什麽是好的文學,也隨之而失去了判斷和評價的標準。其次,很自然地,人們開始質疑文學的意義和價值,質疑文學在整個社會文化中的身份定位,並對文學在未來存在的可能性失去信心,"小說消亡"、"文學消亡"的觀點時見報端。
在將文學視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將作家稱作"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以往時代,這種情形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但這也許是不可回避的現實。隨著社會經濟和傳播媒介的高速發展,文學的生存空間和方式發生變化,其概念和內涵的轉變是自然的,傳統文學理論的許多方麵,如"經國之大業"、"認識功能"、"寓教於樂"以及書麵表達等觀念和評價標準,必須做出適當的調整。事實上,這也並非全是壞事,它既是一場危機,也是一次自我蛻變的契機。比如它從傳統的神聖殿堂跌落到大眾中,有所失落卻也未嚐不是新的發展。王國維說過"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確是箴言,也是曆史的規律。
然而,正如沃爾夫岡·伊塞爾所說:"現在的問題是,就曆史或社會而言,文學是否反映了曆史哲學或社會學理論難以把握的某種特別的東西。……像文學這樣的鏡子為什麽要存在下去,它又是如何使人們認識事物的。"(拉爾夫·科恩主編《文學理論的未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77頁。)文學標準和範圍的改變並不意味著它不再需要規範和限製,而是亟待明確和調整。隻有具備了自己不可取代性的獨特個性,文學才能在任何時代都體現出自己的存在價值,醞釀出其不朽的生命力。而邊界的確定是具有獨特性的重要前提,因為畢竟,一個小便器和藝術品《噴泉》之間隻有微小的外觀差別,但卻有著實質性的遙遠距離,文學同樣如此。
我個人以為,文學最需要明確的邊界有三個方麵。首先是對人類精神的關注。因為與物質文化相比較,文學所關心的隻能是人的精神,它所承擔的是表現人類精神世界、傳達人類思想情感的任務。這應該成為我們判斷是否文學以及判斷文學優劣的重要標準。其次,美也應該是文學的重要前提(盡管方式比以前要更寬闊,但不應該背離其基本特性),不管是什麽時代,不管其媒介物是什麽,都應該尊重文學美的特性。最後,我們還應該提到理想主義。因為單純的科學主義很可能最後走向末路,隻有以人類精神為最終目標的文學(藝術)才能給人類以光明前途。在這方麵,我以為諾貝爾當初確立文學獎將一個重要標準確定為"理想主義"是非常有深意的,它表現出一個思想深邃的科學家對人類未來的深遠關注和遠見卓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