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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親人的遺體是什麽感覺?

(2014-10-16 19:48:36) 下一個
【鼻注】我以前轉的文章太長,這回來篇短的,希望大家喜歡。我有一個觀點,大恩不謝,“大病不醫”。這篇好像就有點這個意思。我並不介意我轉的文章有無跟帖,其實沒跟帖倒是一件輕鬆事。年紀大了記性不好,記不清那麽多網名,又是中文又是字母又是數字,怠慢了、回錯了、得罪了反而不美。我隻是不知道大家喜歡看什麽,覺得哪些文章有益。我在這裏看帖子花了不少時間,獲益匪淺。哪怕與我觀點完全相反和衝突的帖子,我也經常看得津津有味。我不是“圈子”裏的人,既非醫生也非相關專業的學者,甚至連患者都不是(我這輩子除了出生、體檢和創傷,基本上沒為自己進過醫院),也就是說,沒有任何利益牽掛,可以回到從前繼續做一個“沉默的大多數”。我發帖跟帖,本是想來點互動,贈人玫瑰,也算是一種回饋。當然玫瑰有可能帶刺,也有可能早已是殘花敗葉不招人待見,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可能隨時消失。此注,謝謝各位!


作者:張誌浩

    做過 6 年外科醫生,11 年法醫。應該沒人懷疑我見慣了各種屍體。我坦承遇到交通事故部分遺體隻能用鏟子鏟起來,或者是夏日河道中漂浮的屍體腐敗到巨人觀的模樣,我會有些想吐,但是,僅僅是想而已,我沒有真的吐過。

    而且,無論屍體在別人眼中有何種含義,但對法醫而言,它隻是一個證據,而且,不是人證,是物證。不信你去問任何一個學法律的,看我的分類有沒有錯誤。

    不過,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我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對我自己的親人。

    父親是 06 年被確診肝癌的。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半年的平均生存期。我知道一切努力都是白費,我還是給他找了亞洲一流的外科醫生,在他腹水壓迫劇痛難忍的時候,也曾經一天 4 個,5 個白蛋白的靜脈注射,如果他能好一點,哪怕稍微好一點,我會帶他出去走走,我很感謝老天奇跡般的賜予了我們半年多的平靜期,那半年父親和沒事人一樣,於是我們經常去沒去過的地方,吃沒吃過的東西,我很快樂,他也很快樂。

    但是,躲不過去的事情最終你還是無法躲過的。08 年十一我回家,發現父親有肝性腦病昏迷前期的表現。父親得病以來,我無數次痛恨過我是學醫的,對父親的病情我其實完全無能為力,也許我的醫學知識唯一能起到的作用是,預見父親病情的發展,從而將我的苦痛翻倍:第一次是我預見到他的苦痛將要發生的時候,在他的痛苦還沒有真正出現之前我就預習了他的痛苦,而第二次是他的苦痛真的到來的時候,對他的痛苦我總是能做出最清晰的判斷,從而對他的苦痛感同身受。

    也許這一次是一個例外。那天晚上我在想。我很清楚晚期肝癌患者導致死亡的四大並發症:消化道大出血,肝癌結節破裂,肝昏迷和嚴重感染。如果我的確沒法讓他繼續活下去,也許我可以幫他選擇一個痛苦最少的死亡途徑,何況機會就在眼前,真的昏迷了痛苦也就應該不存在了吧。

    我在醫院的走廊徘徊了一夜。那一晚我沒停止過觀察父親的病情。所以等我第二天和醫生談話,簽字表示放棄治療的時候,我很清楚父親已經從肝性腦病昏迷前期,在幾個小時內快速的越過昏睡期而直接進入了昏迷期,我很安慰,我相信此時對他而言痛苦已經過去了。而且,還有個發現我沒有對醫生說,父親現在每分鍾有 2-3 次早搏,我相信那是電解質紊亂導致的心律失常,也許等不到肝性腦病奪走他的生命,一次偶然又及其必然的心跳停搏,就可以安靜而毫無痛苦的讓一切了結了。

    我不知道的是,對他而言痛苦已經結束,對我而言,折磨才剛剛開始。

    父親的身體非常好。我指的是,除了肝癌之外他機體的其它部分都很健康。甚至因為每天遊泳兩公裏的緣故,他的體型都保持得非常好,我指的是腹水出現之前,現在大量的腹水讓他的腹部比孕婦還要膨隆,難忍的脹痛是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原因。我當然想把腹水放出來,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為就算放出來也用不了幾個小時就會重新充滿,這個時候他的血管和到處漏水的篩子沒什麽區別,而且,腹水隻不過是它的名字,它的成分和血漿沒有什麽大的區別,有誰又能禁得起每天失去幾千毫升的血漿呢。

    所以父親的心跳就在肝昏迷和早搏的狀態下堅持跳動了一周,整整的一周。對我而言那是怎樣的一周,怎樣的 168 個小時,怎樣的 10080 分,又是怎樣的 604800 秒啊……每一秒我都在質疑自己中渡過,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對的,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了,也許奇跡還會再一次發生,他還可以堅持更長的時間,我很清楚,父親其實是被我活活餓死的,是我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我時時注意著他的脈搏,每一次他早搏的出現,都可以讓我的心髒同時停止跳動:我在祈望它停下來,就讓一切結束,一切痛苦都成為過去吧,但在內心,卻有一直有另一個聲音在呼喊,堅持下去,爸爸,奇跡總在再堅持最後一下的努力中出現。

    所以毫不奇怪,我是最先發現父親心跳停止的人。我沒有哭,實習生來做心電圖發現有不規則曲線的時候,我其實很想發火,果不其然,等他的指導老師來後發現不規則曲線發生的原因隻是導線和皮膚接觸不良。我甚至拒絕了醫生做毫無意義的胸外心髒按壓,雖然最想做胸外按壓的其實是我自己。

    我找醫生要了一個桶,還有一根連著橡皮管的針。我知道,現在我終於可以把腹水都放出來了,就是它們,這些腹水讓父親如此的痛苦。

    然後,我拿出來準備好的襯衣,還有西裝,我知道放掉了腹水,身材不再走樣的父親,穿上去應該很精神。

    我還知道,要是想把西裝整整齊齊地穿好,好到一絲淩亂的折痕也沒有的話,最理想的辦法是將死者翻過身來,臉朝下雙手向後反剪,然後將兩隻袖子同時套進去:那是給逝者穿衣的最佳方式,特別是身體開始僵硬了以後。

    但是我不願選擇這種和文革坐飛機類似的姿勢,那太痛苦了,生前,病痛折磨他還折磨得不夠嗎。我的解剖知識給了我第二個選擇。我坐在床上,和父親麵對麵,然後雙手摟住父親的腰,將他環抱著坐起來,就如同熱戀中相互偎依的兩個情侶那樣。

    父親的體溫還在延續,隻是心髒已經不再跳動。他一周沒有刮臉,胡子紮在我的臉上有些許輕微的刺痛。我讓他的頭靠在我右邊的肩膀上,就好像他還沒有去世,隻是在我的肩頭稍事休息,我的胸口和他的胸口貼在一起,我感到他身體的餘溫,正緩緩地向我傳遞。

    我沒有哭,隻是淚水在無聲地滑落。我在心裏說:

    父親,我就是你生命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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