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詞:早在劉翔之前,她就以黃種人身份創造田徑奇跡。1993年世錦賽10000米冠軍和1996年奧運會5000米金牌,以及“女子萬米跑史上首個突破30分鍾大關”的榮譽,構建於近乎殘忍的訓練。她是被訓練出來的人,也是天才。
被譽為“東方神鹿”的王軍霞 |
時間退到1994年初的一天,王軍霞去美國領取歐文斯獎,這是頒發給1993年度世界最佳運動員的一個獎,要求大家穿晚禮服。那時的王軍霞連牛仔褲都沒有,對晚禮服更沒有概念了,服裝設計師好不容易幫她選了套衣服,因為上身的襯衣的開領是大V字,她還找了一個梅花鹿像章把領子別住。
“那時候什麽喬伊娜(美國百米跑飛人)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我一個人素麵朝天。領獎時,我像篩糠一樣,渾身顫抖。領完獎還要講話,我隻說了很短的一句話,就是很高興獲得這個獎。就這都背了好長時間,說話的時候還是帶著顫音。
王軍霞退役生活 |
6月初,上海,剛做完某電視台采訪的王軍霞給我說起這個段子。她還笑著補充說,自己本來很外向,擅長與人交談。“隻是那個時候教練不允許我們與外界接觸,所以對我們來說外界就變得很陌生。”
她笑的時候,身體明顯有些晃動,她那慣常奔跑的兩隻腳,能把地板跺得噔噔作響。
離開
兩年前,王軍霞離了婚,開著輛陸虎車來到上海。“我們離婚時什麽都留給他(前夫戰宇),我開了輛車就出來,因為我屬於那種生存能力強的人。”
王軍霞離婚後淨身出戶 |
第一次戀愛,第一個男朋友,第一段婚姻,連帶這場婚姻最大的“產物”寶貝兒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王軍霞再一次“淨身出戶”,生活再次劃歸為零,從頭再來。
就像是1994年12月12日的那天晚上,和馬家軍的其他隊員一起出逃的那天晚上,《馬家軍調查》當中提到,馬俊仁當時用別墅、汽車、獎金來挽留王軍霞,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
曾刷新多項女子中長跑世界紀錄的“馬家軍”一夜之間分崩離析,中國中長跑神話也就此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衰敗的甬道——而王軍霞和隊友張林麗一起回到了位於前鹽村的老家。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後,王軍霞一挨著枕頭睡過去了。
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
“絕對不是外界所說的為了錢的原因而離開的,現在我不想說,隻是不到關鍵的時刻。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王軍霞說。
而曾擔任過《遼寧體育報》編輯的邵宗正也附和王軍霞的說法,“關於當年出走的事現在還不太好說。但我挺同情王軍霞的。”邵宗正和王軍霞就隔一個房子,王軍霞結婚的請柬還是他幫忙寫的,從1994年以後,他幾乎見證了王軍霞的煎熬。
那段時間幾乎全國的輿論指向都在偏向馬俊仁,指責王軍霞不念師徒情誼,“直到現在還有人寫信給王軍霞罵她,說她背叛自己的老師。”
王軍霞天天哭,一開始她還嚐試辯駁,到後來才發現“做這些事情都是徒勞的,因為人家的立場,了解到的東西根本都不同,”於是她選擇了沉默。
直到今天,這樁體育界最大的謎底都尚未揭曉,作家趙瑜寫的紀實文學《馬家軍調查》是1996年五六月份麵市的,當時遼寧省體育局的有關領導還打了報告給中宣部要求收回不發行。
一本其實沒有給出全部答案的書尚且如此敏感,邵宗正回憶,“《馬家軍調查》出來之後,遼寧方麵認為這本書很壞,對中國體育是種摧殘,說它好的倒沒有,隻有極個別同情王軍霞的。”
對於那些刻薄的指責,邵宗正並沒有正麵地反擊,但他特意補充說:“軍霞對朋友很好。那年有種保健品剛出來,她一下子就給我買了一大箱,幾乎每個月都會和我通一次電話。”
現在的王軍霞,已經拒絕談起馬俊仁和那些事,隻是反複強調,“事實的真相,有一天我會客觀公正地講出來。”
現在唯一能令到她起波瀾的是恩師毛德鎮的病。那個帶領她取得亞特蘭大奧運會冠軍的被她稱為父親的教練,被查出患了肺癌,已經到了晚期。
在今年王軍霞去看望他時,他不肯告知得了什麽病,還將所有的病曆本全都藏起來,為的是不讓王軍霞看見。他對女兒說,“不要再去麻煩軍霞了,她這一輩子也怪不容易的了,從前吃過那麽多的苦頭。”
醫生也悄悄地對王軍霞說,放心,他是你的老師,又像你的父親,那他也就是我們的父親和老師。
安全成為第一位
從1995年開始接過教鞭的毛德鎮在那兩年擔驚受怕,分外擔心王軍霞的安全,在沈陽,王的訓練被這樣安排:左麵、右麵、前麵各一個男隊員,後麵兩排男隊員,把王軍霞和劉東包在裏麵。毛德鎮的解釋是:“一旦他上來給你捅一刀你不就完了嗎?”毛擔心,到時候報警都不好使。
不但毛自己擔心,他一家也始終忐忑不安,他隱隱覺得有無形之手在幹擾王軍霞。為解決這種擔心,他們在1995年年底索性去了南京訓練。南京去沈陽甚遠,但毛德鎮還是在枕頭底下,放上一把防身的匕首。
而毛德鎮也在1997年從大連體校退休,輾轉到廣東偉倫體育運動學校執教。在那裏,他被分到一個12房的宿舍居住,隔壁就是傳達室師傅。“有一天晚上,兩點二十六分,這麽大一塊大石頭砸在我那麽大的鋁合金拉窗上,好大一個癟。”毛德鎮說。“這塊金牌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得來的。”王軍霞感歎。
王軍霞現在的經紀人張麗新和她有著長達十年的友誼,這位曾攻讀過運動心理學的人看來,“當年馬俊仁的訓練方法存在不妥之處,高強化的訓練下麵,沒有一個心理醫生。在美國都有營養師、心理醫生,就他一個人統治。在這種極度的心理積壓的時候,運動員因長期訓練而得不到調節的情緒,就會爆發出來。”
“從專業的角度,每天跑那麽長,女孩子又不能戴胸罩,又不能出門,我們平時會聽說有些人跳樓,那就是因為心理上的比身體上的壓抑更難受,隊員的心理得不到調整。”
偶爾王軍霞還會聊起往事,張麗新也會嚐試開導她,18歲才開始成為專業運動員,進入馬家軍的時間也就四年多,但那四年仿佛對這一生意義重大。
直到現在,聊起過往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以及出走之後所背負的輿論壓力、離婚,她的語氣都很平淡,就像是在聊起電影裏的一個情節。
“最茫然的一段,是剛剛1996年剛從專業隊退下的那兩年。之前我們被管得太嚴,但突然自由了,無數認識不認識的人請你吃飯,喝酒。中國人又講究這個酒文化,我是一點都不能喝,而且當時拿著酒杯也完全不知道該說啥的那種,然後在桌上就感覺僵掉了,就我一個人顯得硬邦邦的。現在學會了喝一點點酒,而且看起來,這一切早就不是什麽問題的問題了。”
王軍霞的朋友黃天文在旁邊補棄說,“她其實性格很像媽媽,王媽媽就是那種從來沒有遊過泳,第一天扔在水裏就能遊的那種。”
那麽,這種性格的形成應該緣於遺傳,抑或是從童年時代,在遙遠的那個叫做夾皮溝的小山村?王軍霞的父母都是農民,隻能靠種地養家。每到初春,每天清晨四點多,他們就要出發去地裏勞作,把王軍霞留在家裏,天黑後才能收工回家。
“家裏會提前烙上好幾十張煎餅,每天晚上就著鹹菜吃一點,根本沒有人管我們,”從那時開始,王軍霞就學會了麵對自己的生活。
感謝苦難的日子
王軍霞的前隊友馬寧寧至今記得1994年春晚上王軍霞所說的,“我們隊員的腳,沒有一個是完整的。我們睡覺時,腳在被窩裏都不敢亂動,太疼了,鑽心的疼。而每吃一口飯,(飯)就直往上翻。每往上翻一口,眼淚就不自主地流了下來。但是為了訓練,還是硬往下咽”
“為了逼自己吃下飯,我們就在幹飯下麵埋上幾口稀飯那年除夕夜,我們全家正在吃餃子,看到這一段,全家人都哭了。”隻要一說起來,馬寧寧就會忍不住潸然淚下。
生命之中隻剩下了跑步,累到極端的時候,王軍霞回憶,“那個時候我們在南方訓練,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能聽到外麵那種嘩啦啦掃大街的聲音,那時候真的好希望是下雨啊,而且還得是下大雨,那樣才可以取消訓練。”
邵宗正是從1994年開始采訪馬家軍的,那麽多姑娘當中一下子就能發現王軍霞:訓練過於艱苦,別人都會選擇跑內圈,減少距離,隻有王軍霞永遠都選擇跑外圈。
王軍霞曾經在自己的博客裏寫下過那個坦桑尼亞選手阿赫瓦裏帶傷最後一個完成比賽的故事,然後她非常生氣地抨擊了2006年多哈亞運會上的某些中國田徑運動員的表現,“也許是因為太在意了,卻忘了國人看他們的比賽,並不僅僅局限於看他們得第一,國人也都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得第一,可得不了第一我們又應該怎樣呢?精神,對,就是精神。”
現在的王軍霞,做“健康跑俱樂部”已有七年,今年又接受了某環保公司“環保大使”的頭銜,每天行程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家裏隨時放著出行的旅行箱,一接受采訪,嘴裏就會蹦出整套的專業術語——那些生僻的詞匯離普通人的生活似乎很遙遠,也有人質疑過退役後的這幾年是否一無所獲?麵對這些,王軍霞更是一笑置之。
“那麽苦那麽難的日子我都熬過去了,現在這些東西對於我來說太小意思了。”
“當時中國對歐文斯杯不了解,當時王軍霞回來的時候,也就北京晚報去了,田協的領導也沒有去,他們以為也就是個田徑的獎杯,哪知道這個獎杯的重大意義!從那時起到現在中國拿過的六七十個獎項都有了吧,但都沒有她那個分量大。”邵宗正說。作為一個留心王軍霞的記者,兼朋友,兼鄰居,他親曆了 1996年奧運會上王軍霞那兩塊獎牌的不容易。
“她那時候身體非常瘦,經常生病,應該是過度疲勞造成的,亞特蘭大回來以後她病得很厲害,1996年8月8日國家領導人接見中國代表團,她那個時候都不能上桌,吃一小碗麵不到20分鍾就吐了,經常迷糊。”
其實就在亞特蘭大奧運會的那三天,王軍霞又在拉肚子,拿下了奧運會5000米的金牌後,領導、教練都勸她不用再參加10000米的比賽了。
10000米戰術準備會,毛德鎮的意見跟5000米時基本相同,隻是在最後衝刺起點上,向後推了300米,從320米才開始衝刺。
但10000米決賽時的情況出乎毛的預料,王軍霞在大概剩800多米時就提前衝刺,最終被裏貝羅趕超,輸了0秒93。這一衝刺戰術賽後也成為輿論關注焦點。
毛德鎮認為,當時有人在看台上提前喊王軍霞衝刺,王軍霞誤以為是毛的命令,結果過早衝刺而造成體力難以維持。而王軍霞的解釋卻是,提前衝刺才保住了第二,否則結果會更糟。
“一開始都認為完全沒戲了,當時就想再搏一下,才參加這個比賽的,”邵宗正說,有人感到遺憾,那是因為完全沒有人了解狀況。即使這樣,也已經創造了中國田徑史上的神話了。
屬於王軍霞的那種倔強和直率,還在向下傳遞,在上海,看到王軍霞育子片斷的市民們頗為津津樂道她特殊的方式。
那是在兒子戰意博僅僅幾個月大的時候,有一天家裏老人都出去了,王軍霞帶他去遊泳池。她也在水裏,她就這樣嚐試著一下、一下地把他鬆開,潛在水裏看他的反應,後來看他一入水就閉氣,真是一點事都沒有,但也把小孩子給嚇壞了,一出水就緊緊抱著王軍霞。
馬家軍的團聚
“他不太會遊泳,但他的水性特別好,”她笑著說。
“我對孩子的教育是鬆散式的,任他自由地去發展,就打個比方,即使他要去做個拾破爛的,我都不會說什麽,隻要他自食其力。”
2007年的某天,也就是“馬家軍兵變”的13年後,經某家電視台的牽線搭橋,“馬家軍”師徒終於重聚上海,當年出走的9名老隊員中,有8人都來到了節目現場。
節目近結束的時候,擁有藏獒基地,頗有些“財大氣粗”的馬俊仁問隊員們:“你們,誰誰誰,如果有什麽困難,盡管開口,教練一定幫忙你們解決。”
演播廳裏一時陷入沉寂,在那場兵變之後,除了王軍霞還在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拿過一金一銀外,其他隊員再也沒有在各種比賽上出過任何成績。時至今日,不少人還陷入了生活的困境,像王曉霞曾失業長達8年,最近才找到一份月薪500元的臨時工作。
王軍霞卻笑了,漂了這麽多年,經曆兩次離開,房子新買了,生活也穩定下來了,最堅難的日子早已經過去,她看著馬俊仁,響亮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說:“不需要了,我現在挺好的。因為正是你教會了我意誌堅強、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