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心言
十二歲那年青梅上初中了,天生就是個美人坯子,天生就是個唱戲的料子。青梅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睜開就象是要把心事倒出來了。青梅的嗓子亮亮的,唱那個年月流行的樣板戲,唱李鐵梅就象李鐵梅,唱阿慶嫂就象阿青嫂。青梅的麵龐稚嫩,粉紅又端正,卻進不了學校文藝隊,因為她出身不好。傳說當中學校長的舅舅因為強奸女學生判了刑,當公社書記的爸爸也因為作風不好被開出公職。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隻能靠邊站,學校不會給任何機會的,一個耗子壞一鍋粥呀。
隻有在上學的路上,放學的路上,青梅停在河邊對水小聲哼唱幾聲,有同學過來便板起臉,低頭匆匆地回家去了。有同學故意挖苦她,譏諷她都好像沒聽到,青梅的曲子是唱給一個人聽的,那個鄰村城裏來的少年。
城裏來的少年終於發現青梅的戲唱得好,是過年,青梅媽帶她和弟弟來舅舅家做清潔。青梅的舅舅還在勞改農場,舅媽得了腎炎和糖尿病不能自理,平時隻有青梅過來幫著忙東跑西。
青梅把洗白的花格子外罩壓得平平整整穿身上,帶著弟弟在院裏哼戲。城裏來的少年聽出這次青梅哼的是昆曲”西廂記“,不是流行的京戲,驚訝得嘴巴張大了隔著牆聽著,出了神也著了迷。少年的二堂哥也是戲迷,湊過來聽著搭了腔。
“這孩子忒秀氣,穿這麽幹淨過年啦?”
“二舅過年好。我跟我媽來幫舅媽幹活來的。”
“你唱的真好,現在能唱這戲的都快沒了,難得聽到。有模有樣的,和你舅蠻像的。”
“我舅幾時會回來?舅媽可能熬不到了。”
“會熬到,會熬到。你舅是好人呐,好人就一定有好報。”
打那少年知道青梅的舅舅是個好人,青梅再來幫舅媽幹活少年也過來幫忙了。
青梅讓弟弟跟少年學美聲,學朗誦,青梅的弟弟學得唯妙唯肖。早晨房前的河邊就多了兩個吊嗓子的少年,聲音攪動了一河水波。
太陽剛剛爬起的時候,少年見青梅疊了條小小的紙船放到河裏,望著它隨風漂啊,漂,直到濕透了,沉到河裏。青梅哭了,臉紅得就象東方剛被朝陽照紅的雲霧。少年憨厚地笑笑:“不就一條紙船嗎,明天我們用葦子紮個,沉不下去的。”
青梅隻是青澀地笑笑,答非所問地喃喃自語:“沒有結果的,不會有結果的。。。。。”
少年呆了,以為青梅在念叨舅舅。
青梅的舅媽不行了,頭發全部脫光了,隻有正午天暖起來才出來曬曬太陽,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青梅沒有怕,少年也沒有怕,他們還是陪這個病得像鬼一樣的女人曬太陽。
“青梅,唱個歌兒吧,太陽這麽好。”舅媽說。
青梅點點頭就唱了。
“哥哥兒你田裏流熱汗喲,
汗滴在田埂摔三瓣。
妹妹我有條花手絹,
偷偷想遞你擦擦臉喲,
又怕媽從後麵一下就看見。
哥哥兒你出門多留神喲
少言少語少傷人。
妹妹我等到太陽落,
鍋裏給你熱著豌豆疙瘩,
偷壺燒酒爸就摔了煙袋鍋。
誰讓,誰讓你是我的好哥哥。。。。。。”
青梅唱紅了臉,眼睛亮得就象是那豔陽天。少年聽紅了臉,聽出那鄉土小調暗藏的美聲,心兒喜得撲撲跳。青梅的舅媽蒼白的臉上淌著兩行透明的淚。
青梅舅舅終於提前三年從勞改農場回到家,卻沒有看到她舅媽。舅舅爬在舅媽的墳頭用手狠命地刨,青梅在後麵拉緊少年的手,牙咬得下唇流出血。
少年考上大學了,青梅托舅舅來傳話,舅舅卻左思右想把話都壓下。他擔憂自己一家太 窘迫,話說出口反要自取其辱。青梅就在村角偷偷地看著少年風風光光被送出村,那少年回頭看到青梅,耳畔回響起青梅攙雜美聲的鄉土歌。
兩年後少年回鄉了,青梅喜盈盈地過來探望。手裏拉著大的,懷裏抱著小的。青梅超生了,舅舅平反的工資都填進去,還欠著罰款拉下的帳。
少年接過青梅懷裏小的拙笨地抱著,要把青梅帶進城。青梅哭著把頭搖了再搖,連連說,自己家名聲不好,今世要做個爭氣的女子,給家裏掙來好名聲。
青梅的舅舅平反了,爸爸平反了,卻平不了十幾年鄉下盛傳的謠言。青梅沒有去戲團,也沒有考大學,她要做個本本分分的人婦。這個本分的人婦羞澀地拉著曾經少年的手,又哼起鄉下傳了一代又一代的歌謠。眼淚滴濕了兒女的臉。
曾經的少年端詳著青梅眼角的魚尾紋,眼睛模糊得像老屋前河上清早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