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有三個,妻隻一人
心言
我出生在一位前國民黨少將的一個院落裏。從臨街的厚重木門裏進去,先是一麵影壁牆,影壁牆稍側後是一門房,在裏麵是十幾棟青磚藍瓦的房子,每棟都很大很明亮。十幾棟房子圍住一個不大不小的院落,院中央是一座水泥築起的魚池,魚池周圍種滿四季開不敗的鮮花。這位國民黨的少將趙伯還在戰犯監獄的時候,我們這些新中國的主人就搬了進去,十幾戶人家每家居住一棟,等趙伯出來又回到這裏就隻好住在門房裏了。就是這間門房也比出了院子的普通居民房屋寬敞許多。
趙伯長得很高大魁梧,方方正正的大臉顯得十分莊重威武,腰板始終筆直,如果再穿上一套將軍服會是什麽樣子不難想到。他的官階不高不低,若低了恐怕就進不了戰犯監獄而逃過文革前的一次次運動,若高了也就會成為統一戰線的重點保護對象,而我們大家在他回來前就必須要搬走。他不高不低的官階恰好決定他回來住在門房裏,而且還要和新社會的主人們相處融洽。
趙伯隻一個人住那裏,沒有什麽工作,靠政府的津貼生活,每天笑著迎送大家上下班,一副與世無爭的和藹寬厚相,有機會便找塊海棉給我和另外大我兩歲的玩伴做個老虎什麽的染上水彩很逼真,等大家下班送過來。
我記事的時候恰好在那場文化大革命發生的年代,看到街上呼嘯而過的卡車上載著武鬥隊員,機關槍高射炮架在車上;有的年輕人還站在卡車門的踏板上,腰裏插著手槍嘴裏叼著匕首,身穿草綠色的軍裝一臉神氣的樣子從麵前開過。不過這些全副武裝的戰鬥隊員們好像並不可怕,看到我們幾個孩子占在門口就把匕首從嘴上拿出來,衝我們招手微笑。我們幾個羨慕得緊就要趙伯做了木頭匕首和紅纓槍,腰裏係上他不知從哪兒找來的紅布縫製的寬腰帶,在門口站崗,再見戰鬥隊員從門前開過就招手衝他們笑。這樣的得意沒有幾天就被大人們製止了。那時候到處都傳說戰鬥隊員們在真槍真炮地對打,大家怕我們幾個小孩子挨上流彈不準我們站外麵,趙伯也教大家把棉被浸水晚上掛在窗戶後麵,防止流彈射入。這樣的日子沒有幾天也過去了,我們這個城市裏不允許武鬥動槍,原來也從未發生過槍戰。大家平靜下來到晚上就坐在花池旁笑著看我們幾個跳忠字舞。
這樣平靜的日子不多就變了,一天外麵突然闖進一隊紅衛兵抄趙伯的家,還說他在影壁牆內藏了槍械把牆也推了,沒有見到什麽槍支卻找到幾塊金磚,上麵都刻著吳佩浮的名字,我們這些孩子才知道原來這個院落也不是趙伯的。一個紅衛兵突然嚷叫著從趙伯屋裏提出一雙紅綢子的繡花鞋出來,黃色綠色的花朵很精致地繡在鞋麵讓我們幾個算是開了次眼。紅衛兵追問趙伯從哪裏來的繡花鞋,趙伯支吾一陣說是前妻的。又過幾天這隊紅衛兵又帶著一個很秀麗的中年女人回來了,還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這個女人走到趙伯身旁突然打了他一個耳光,泣不成聲地數落他把她們母子拖累到現在還記恨她們,這雙繡花鞋根本不是她的而是趙伯的原配妻子的,現在卻算到她頭上來了。她邊痛哭邊訴說,等晚上大人們都回來紅衛兵就把人召集起來開批鬥會。這個女人又訴說趙伯如何在她十幾歲時用高利貸把她從老父身邊買過來,趙伯如何從妓院裏又買了兩房姨太合謀虐待她等等,還讓她兒子過去打趙伯耳光。等他們人走了院裏的大人們才開始安慰趙伯,罵這個女人忘恩負義。原來這個女人是趙伯從戲團裏娶的二姨太,撫正後趙伯把原配妻子送回老家農村,後來他又從妓院裏帶出兩個姨太,在這個城市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院落供養她們。等趙伯進了戰犯監獄,二姨太馬上就同他離婚,另外兩個妓院出來的在趙伯戰場上被活捉後就跑得不知去向。
那時還經常看到趙伯原配妻子派兒子從鄉下送來穿的用的,有時也會送根人參和一些草藥。每次趙伯兒子走後院裏的阿姨們都唏噓感慨一番,歎道趙伯也算是有過一番經曆的,再風光再衰落還是隻有原配不忘他。
趙伯的腿在戰場上就落下了毛病,每到夏天都會浮腫化膿站久了都會吃力。那時父親也不能正常上下班了,有時早早吃過晚飯見趙伯沒被拉去批鬥就叫他出來,兩個人麵對麵坐在房前,父親雕刻似地仔細把趙伯的腿用剃須刀劃開一條條小口子,把膿水擠淨後再給他敷上草藥。這兩個都是院裏最高大魁梧的男人麵對麵坐著,夕陽就把他們的身影投到花叢上魚池裏,猶如連在一起的兩座山峰。我會趴在父親膝上好奇地看著,等父親用紗布包好趙伯的腿就把小手伸過去輕輕撫摸,問上一些孩子話。從他們一問一答的談話裏才知道,原來是父親給在回鄉路上被抓了壯丁,當時已是趙伯手下營長的二表哥寫信勸他起義,解放軍才在趙伯戰線上撕開一道缺口,俘虜了趙伯。
那時我們院裏大人們都囑咐子女們不要批鬥他,更不可以打他。有兩個稍大的男孩子一天拉趙伯出來批鬥還踢了他幾腳,被大人們訓斥一番後也再沒有幹過。但是這樣的安寧沒有延續到下一年,首先是我的父母被發現有曆史問題,每天交代批鬥回來很晚,人們也開始對我家疏遠了。父母遲遲不歸的時候我常在趙伯家吃晚飯,那時他原配生的兒子也不常來。一次他兒子來後顯得很高興,買了啤酒回來做好菜拉我去他屋裏吃。那年我五歲吧,居然陪趙伯喝了一大瓶啤酒。喝過後就不省人事,躺在他床上睡著了。半夜裏尿憋醒後站在他床頭上撒出來,把個擠在床邊的趙伯澆個滿頭滿臉。趙伯驚醒後傻傻地瞪著眼睛憨笑的神情至今還印在我腦海裏。五歲喝酒這件事被後來從三線回來的哥哥聽說就成了他涮我的話柄。
再後來滿院子的人家都頓時成了反動權威,叛徒,特務,我們這個院落就是有名的反動大院,大家不分彼此後也不再避嫌了。那時父母回家越來越晚,趙伯被拉出去批鬥時鄰居一個十二歲的姐姐教我生火洗米燒飯,有時批鬥趙伯的地點離家近些,我會盛上一碗趁機給他。剩下的熱在鍋裏等父母回來吃,有時他們過半夜後才回來,我一個人待在屋裏等啊,想著父母,去三線的哥哥和初中還沒有畢業就下鄉的兩個姐姐。
我們家終於離開那個院落去了老家鄉下。我十歲的那年回去看哥哥,進了院子已經認不出來了。原來臨街的厚木門和牆都不見了,院裏的魚池和花草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家都砌了自己一個小小的院落,有些人家搭起的小棚子甚至還沒有我們在鄉下的雞窩大。一個本來很好很美的院子顯得破亂而且擁擠不堪。見我回去大人們顯得很親熱,但是噓長問短裏卻明顯透露出一些隔膜和提防。哥哥說趙伯冬天的時候去了,大兒子來把骨灰帶回老家,他的原配妻子要等將來埋入一個墳頭。這次輪到大嫂感歎,這人一生,再風流還是原配妻子是真心。
來到美國後有時見到那些跟隨蔣公去台又來美定居的人們我想,如果趙伯僥幸逃脫了,一準現在也移民美國,一家人也該蒙他的名人,世家的福蔭了。如果在這裏見到他我會有勇氣講嗎,我就是那個戰場上起義的你手下營長的小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