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言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枝葉婆娑地在冷風裏抖動,雨珠滴噠地落下來,隔著窗子清晰可辨。柳枚坐在床上望著外麵的細雨,心情也好像是梅雨季裏的天氣。先生楊光開車拉著生下來剛滿一月的女兒去體檢了,同去的還有婆婆。隻有她一個人留在家裏靜養,心裏的鬱悶頓覺比平時多了許多。 柳枚和楊光來美也有十來年了,兩個人都拿到機算計的博士學位,畢業時恰好趕上高科技熱,馬上都找到收入可觀的工作,幹起來就瘋了。若不是柳枚公司經營不善裁員,還不知幾時才會考慮要個孩子。
“你說,要麽我自己辦個公司?”柳枚剛從公司出來的那會兒問楊光。她從來都在外闖慣了,一旦沒了工作拿上失業救濟金來,心裏蠻不是滋味的。而且她確信自己在公司裏搞的項目是有潛在市場的,隻不過管理層錯失了機會。她盤算著拉上公司 裏的一兩個營銷人員攬項目,然後轉給國內的同學去做。“要投資,就要賺大的。”楊光嘻皮笑臉地說,“你不覺得我們這幾年賺夠了嗎?這陣子有時間,倒該認真考慮什麽還真是沒有對吧?我們現在缺少的是孩子,再過幾年老母雞就該不下蛋啦。”柳枚嗔怒地捶打楊光的肩膀,戲罵道:“再貧嘴,罰你做一星期的飯!”
兩人商量著要孩子,又商量計劃著把一方的老人辦過來幫忙。起初柳枚想把自己母親辦過來,可是母親的冠心病真讓她擔心來了後受不了勞累和寂寞,偏巧簽證被拒,匆忙中把楊光的母親辦過來了。柳枚和楊光在國內念研究生談戀愛時,隨他去過山西老家一次。不知怎麽,楊光濃重的山西口音讓她聽起來是那麽入耳,覺得那智慧不亞於寇準似的,可是到了山西就覺得不是那麽回事了,以至於結婚時堅持把楊光一家接到北京來辦喜事。
楊光的母親來的時候差三天女兒就出生了。柳枚堅持同楊光一同到機場去接,見到老人時倆人都覺得母親老了。楊光是家裏的獨子,出來後家裏內外事務隻有父母照應。幾年下來,父母沒有報怨過一句,總是在信裏囑咐他好好照顧柳枚,兩個人一心一意地生活。婆婆雖然身體依然硬朗,腰身挺得直直的高高的,可是頭發已經全白了,濃密的白發攬向後麵攏成個圓圓的髻,顯得臉龐逾是寬厚慈祥。婆婆臉色白皙中透著紅潤,長長細細的眉毛在眉心的兩邊分得很寬,眉毛下麵是時常笑起來眯成柳葉形的眼睛。楊光就有他母親的這雙眼睛,看上去那麽清澈深邃卻又與世無爭,贏來柳枚的青徠。
女兒出生的那天柳枚確實有些不好意思。楊晨家幾代單傳,隨然楊光和婆婆嘴巴上不說,柳枚還是覺得他們都盼著是個男孩。看著老人眼巴巴等待的樣子,柳枚叫聲"媽”,不隻為什麽眼淚就流下來了。婆婆慌忙撫著她斜靠床躺下,拿個溫水浸泡過的毛巾給她擦臉,連聲說:“娃兒可不好哭啊,剛生過孩子就哭奶水不好,可不好哭啊......” 硬是把柳枚又逗樂了。
憑心而論婆婆對柳枚夠關心了。她和女兒住在一個房間裏,晚上孩子該喂奶了總是要抱到她和楊光的房間裏,不讓她挪動一步。那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楊光的樣子,幾次都幾乎讓柳枚感動得受不了。而且老人家並不象中國人常說的那樣,怕奶水不好不在菜裏加鹽。每次的魚裏肉裏都放少許的鹽,讓她吃起來可口又不膩,看著她吃飽了,這才滿足地收拾碗筷,自己隨便吃上一口。柳枚心裏過意不去,自己勸又讓楊光勸,老人似乎在意的依然是她。婆婆越是這樣,柳枚心裏就越過意不去,想想還是不如讓自己的母親來好了,母女倆可以好好說說話,母親也不會象婆婆這般拘束。她奶水很好,女兒長得也很快,隻是看著婆婆漸漸地瘦了。柳枚心想,等婆婆的簽證到期還是讓母親來,這樣她會安心地把女兒交給母親帶,自己再做一番事業。
柳枚也不習慣楊光和婆婆談話時滿口的山西腔,把她曬在那裏根本就插不上嘴。“該不是計劃著讓我再生一個吧?”她心理常這樣懷疑,也同楊光講過,楊光每次都是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你該不是患上產後憂鬱症了吧?等過了這陣子讓你媽媽來些時日算了。”柳枚自己也覺得憂鬱得莫名其妙,可能真是產後憂鬱症吧,她暗想。
這天孩子滿月體檢,大家商量好回來一家人到外麵的購物中心去走走,順便在市區的廣東餐館吃早茶。看著窗外陰霾的天空和不肯停歇的細雨,柳枚暗想,該不會路滑出事吧?這樣一想倒是更不能安心了,她不停地向窗外張望,期盼著他們早些回來。 終於看到車回來了,楊光撐著傘打開車門,讓母親抱孩子從車裏走出來。柳枚生怕雨水落到孩子身上,見婆婆彎下腰用身子把孩子罩住,她感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連忙下床跑過去把門打開,婆婆幾步之外忙叫著,“這孩子,怎麽跑出來了,當心淋雨落下毛病啊。”
柳枚甜甜地答:“媽,我都三十出頭了,不再是孩子。”
婆婆笑著說,“哈,再大在老人麵前都是孩子!”
一家人走進屋內,婆婆把孩子放到嬰兒床內喜氣洋洋地說:‘我娃兒長得好著咧,醫生說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大百分之二十。”
楊光接過來說,“媽,不是比一般孩子大百分之二十,是她的身高體重都超過平均數的百分之二十。”
柳枚笑嘻嘻地說“還不都是一會事嘛,多愧媽這些日子受累了。”
一家人稍事休息就出了家門。柳枚有些時日不開車了,鬧著要開車。婆婆不安地:“雨天路滑,還是楊光開吧。”楊光笑笑答道,“媽,你不知道,她開車比我安全。這些日子悶壞她了,讓她開吧。”
楊光坐在柳枚旁幫著看路,婆婆坐在後麵,緊緊地用手抓住孩子的安全椅。柳枚回頭看一下笑道,“媽,沒事的,您坐舒服吧。” 大家先去華人超市買些吃食,便去廣東餐館吃早茶。柳枚拿過菜譜來,先點了皮蛋粥讓婆婆嚐新鮮,又點了豆汁排骨,叉燒包,燒田螺等。婆婆喝口皮蛋粥笑道:“這廣東人怪呀,皮蛋也可以拿來煮粥,還很好喝咧。”
見婆婆吃得舒心,柳枚就又點了豆汁龍蝦和蔥薑螃蟹。婆婆見了這麽大的龍蝦,驚訝得不行,山西隻有一條汾河,平常魚都很少吃到,哪裏見過龍蝦?不由得沈思起來,臉上的笑容也一下子失去了。
柳枚慌忙問:“媽,這龍蝦不合胃口?”楊光明白母親的心事,連忙接過來說:“等會吃過飯,咱們再給爸買點西洋參寄去。”
飯吃差不多了,婆婆看看兒子媳婦高興的樣子,慢聲道:“我來在裏也一個多月了,看到你們倆人這麽和氣地過日子,回去向你爸講了他也會高興哩。現在柳枚可以幫我帶孩子了,我想幫這裏工作的夫妻們帶帶孩子,也可以出外麵走走散散心。”
柳枚趕緊答道:“媽,不急的。這一個月您受累了,以後我可以幫您,先歇歇再說。”
楊光也勸說:“媽,我們經濟上還很好的,你不要再受累了吧。”
“不論如何現在隻有楊光一個人工作,朝長遠想嘛。柳枚還年紀,就是以後工作一段時間,還是再生個娃好。我能做得動,再說帶一兩個稍大的孩子,也能解悶呀。”婆婆一字一句地說著,口氣不容分辯的樣子。
“那好,我們看看有沒有需要你幫忙的夫婦。”楊光知道母親的脾氣,便不爭論了結。柳枚卻沉吟起來,她看到婆婆這些日子真是太操心了,也生怕朋友們有誤解。便又勸說道,“媽,我們這幾年積蓄下不少錢,我家裏也不缺錢,您離走的時候還有幾個月呢,該帶什麽告訴我,楊光都可以,千萬不要再受累了。”
婆婆笑著說:“家裏也不缺錢,把你們這麽好的和氣帶回去告訴你公公,就是最好的禮物,我是真想帶一兩個稍大的孩子解悶兒。”
“那好吧。”楊光替母親解圍道,“既然你願意帶孩子,我們幫你問問。可先說好,帶稍大點的,下午他們放學了帶,一天不超過四小時。”
大家回了家,楊光和柳枚商量怎樣幫母親找孩子帶。
楊光說:“給你以前的同事明潔打個電話吧,她女兒下午放學了還要留在學校,反正我們也不在乎錢,就算陪媽解悶吧。她家又不遠。”柳枚埋怨道:“從被解雇後我還不好意思同她通話呢,人家還不笑話咱們不讓老人過一天輕鬆日子?”楊光大咧咧地說:“用不著擔那個心,她們也能理解的。”
柳枚猶豫了幾日,見婆婆總是欲問又止的神態,這晚下了決心給明潔打電話。她的確很久不和明潔聯係了,以前本來是好朋友,被解雇後心裏就覺得生分許多。
她打通了明潔家電話,剛恰是明潔接的,隻叫聲,“明潔,我......” 就不知說什麽了。明潔電話裏答道:“是因為老人吧,你婆婆真好。可惜我們的老人簽不來證,想找人幫忙都找不到。”
柳枚歎聲氣說:“唉,老人太好了,還真讓人擔心會吃不消。這不要我給她找孩子帶哪。”
“怕我說你不賢惠?”明潔哈哈地笑起來,“帶我們家毛毛吧,她都八歲了,累不著你婆婆,倒能給她解悶兒,而且除了周一,三下午的舞蹈課,她在學校裏也沒什麽事。你婆婆心好,在你家裏我們也放心。”
柳枚馬上答應:“那可太好了,以後下午放學我接她回來就行了。” 這可真是理想的選擇。毛毛大了,不至於累了婆婆,每天下午來了奶奶地叫著,逗得老人開心許多。倒是明潔和柳枚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她倆都是在公司股票價位高的時候,聽明潔先生的話把能出手的早出了手。錢本來不是爭議的問題,可一個願意多給,另一個情願少要,反倒費番爭執。
本來是要好的朋友,打這開始又走熱乎了。沒幾日毛毛生日了,明潔一家便邀請柳枚全家過來吃飯。 明潔邀請了附近的幾家朋友們。大家到一塊,一家一個孩子,小的像柳枚女兒這麽大,大的就是毛毛了。大家吃過飯,把人們帶來的生日禮物讓毛毛一包包打開,一位叔叔一位阿姨地謝過,明潔還專門拉毛毛過來給婆婆行禮。眾人便嚷著讓毛毛表演。原來毛毛在學的東西還真不少,除了學校的舞蹈課,周二,四的晚上還在學鋼琴,周六下午學書法繪畫,周日下午去中文學校。
明潔把毛毛寫的短詩拿出來讓毛毛念了,又給大家看毛毛畫的荷花,接下來讓毛毛彈鋼琴,毛毛神彩飛揚地彈了曲“獻給愛麗絲”,興致還未盡。大家一致的掌聲中明潔把毛毛從琴凳上拉起來,要她表演舞蹈。毛毛不情願地站起來嘟囔著不喜歡舞蹈,明潔笑嘻嘻地說,“我小的時候就想跳舞,可是沒有條件學,女兒替媽露露臉。”
毛毛站到客廳中央,等著明潔放音樂。“四小天鵝”舞曲響起來,眾人屏聲靜氣地期待著,毛毛踮起腳又停下了,向明潔哀求道:“媽,跳個容易的吧。”明潔執拗地回答:“這幾個星期學的嘛,算你的舞蹈作業好吧。”
毛毛隻好無奈地跳起來,旋轉的時候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婆婆趕緊過去把毛毛撫起來,急切問到:“娃兒,不礙事吧?”
毛毛朝明潔做個鬼臉說:“腳扭了,下星期的舞蹈課要請假。”
大家興致盎然地又鬧著唱卡拉OK。柳枚和楊光知道這個聚會還要些時候結束,看看母親在一旁抱著女兒也搭不上太多話,便向明潔一家告別。 婆婆在車裏還回憶著毛毛彈鋼琴的情形,悵然道,“那個書櫃子似的東西,聲音真是好聽呢。楊光小的時候就沒有機會學。”
柳枚哈哈笑了,對婆婆撒嬌地說:“媽,您怎麽像明潔一樣望子成龍啊。你看把毛毛一晚上累得。等女兒大了,愛學什麽我讓她自己選。”
婆婆怏怏地回答:“哎,那個東西真好聽,你們再幫我多找兩個孩子帶,走前我用賺的錢給娃兒買個鋼琴。”
楊光笑得車都開不直了,可是柳枚卻眼裏浸滿了淚水,暗想,“真是難為婆婆了。”
那天在毛毛生日聚會的一個明潔的朋友真托明潔打電話來問婆婆,能不能幫忙看她家三歲的兒子。柳枚和楊光一聽是個三歲的男孩就搖頭了,又不好說不可以,正猶豫該怎麽答複,婆婆偏偏就一旁聽到了,非要他們應承下來。
柳枚懇求道:“媽,您已經夠累了。三歲的男孩到處跑,說話又似懂非懂的,真怕累壞了您。”
便急急地告訴明潔不行,把電話放了。可是婆婆次日在明潔接毛毛時自己又毛遂自薦了,柳枚急得隻好找楊光勸。媽媽要做的事楊光是勸不了的,柳枚無奈隻好自己盡力幫婆婆帶。
帶三個年齡相差很多的孩子是比較麻煩,柳枚也跟著挨不少累。這天去學校接毛毛回來,轉彎時見右麵上來一輛車,想煞車就慢了一步,被那人從側麵撞上了。好在不嚴重,毛毛隻受場虛驚,安全袋卻把柳枚的臉打出淤傷。回到家婆婆急得什麽似的,忙燙個熱毛巾讓柳枚敷上。柳枚安慰著說:“不礙事的,我還是拿冰敷吧,消了腫就沒事了。”
婆婆勸說柳枚躺在沙發上,自己把冰塊用毛巾包好給柳枚敷上。
柳枚感動的說:“媽,看你一天天地都累受了,以後還是隻看毛毛吧。”那個三歲的小男孩卻在一旁用小手撫摸著柳枚的臉說:“阿姨,你快好了吧。我給你個巧克力,吃了就好了。”
柳枚驚詫地發現這孩子已經有些山西口音了,看他對婆婆依賴的那個樣子,心想這時再把孩子打發走恐怕不容易了。伸手把孩子摟到懷裏。
婆婆病了。楊光周末給爸爸打電話,聽說村子裏建紙箱廠征地,要家裏搬遷。一股火上來就病了,也不重,頭暈,拉肚子。
其實婆婆也惦掛家裏呀!柳枚知道這次是留不住婆婆了,便抱歉地告訴明潔和那個男孩家裏要早準備給孩子找出處。
晚上大家都過來看婆婆,毛毛和小男孩都圍在婆婆床前,毛毛拿了自己的畫給老人看,小男孩則用小手給婆婆捶腿。
大家看這兩個孩子可愛的樣子,忍俊不住全都樂嗬嗬地,楊光過去問:“嘿,小家夥,奶奶要走了想不想呀?”兩個小孩子一下全哭了,拉緊了婆婆手嚷叫著不許婆婆走。婆婆也撫摸著兩個孩子依依不舍。
柳枚埋怨楊光:“你這人真是,這時候偏偏提這話。” 明潔一旁打圓場說:“還別說,小孩子學話夠快的,不到兩個月讓婆婆給硬是訓練成山西小寇準了。”大家又開心地笑了。
婆婆從枕頭邊上拿出一個紙袋子來,讓楊光幫她打開,是一摞鈔票。婆婆把柳枚叫到近前,把錢塞到她手上說:“本來我還想再多掙些,走時看著你們給娃兒買個鋼琴,這些還不到兩千塊,等夠了,你們買來鋼琴照張像給我寄去。看看你們一家家全都和和氣氣,我們老人們在國內也放心了。”
柳枚忍不住哭著給老人跪下了,“媽,你對我們太好了,就是我的親媽呀!”
眾人也都伏在老人床前同聲叫道:“媽,你們在家裏放心吧!”
婆婆後記:母愛慈祥
我是家裏最小的一個,成年後父母就已經上了年紀。我有幸能夠在父親生病的最後一年裏陪在他老人家的身邊,來盡一份兒子的孝心,但是終於沒有能夠在母親的晚年裏陪伴侍奉在她左右。她老人家沒有能夠看到孫子,不過我想如果她能夠看到的話,母愛的慈祥一定會延伸到孩子的身上。寫這篇小說給所有的母親,為了她們難能可貴的愛,為了人子的一片孝心。珍惜吧,朋友們,珍惜世間可貴的親情,為了天下的父母之心,也為了讓我們的孩子懂得我們這一代移民家庭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