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紐約-肯尼迪機場,飛機正在跑道上快速滑行,機身在發動機的轟鳴中微微顫抖著,明亮的光線在機窗上一格一格的飛快地閃動。這架經舊金山飛往北京的中國民航8024航班已經誤點了半個多小時,原訂的起飛時間是晚上7:30分,而現在已經是8:05分了。這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機場的地麵卻是一片通明,上空的點點星光和飛機的尾燈也把黑色的夜幕點綴得斑駁陸離。
在飛機前端的商務倉裏,康英把身體陷在靠窗的一個寬大舒適的座位裏,翻看著一本航空雜誌。她的鵝蛋型的臉孔線條柔美,五官小巧精致。一條淡藍色的Tiffany鑽石項鏈佩戴在她像細瓷一樣白皙的脖子上,顯得非常優雅,高貴。盡管這會兒看不到她整個身形,但在一款精美的Dior(迪奧)套裙包裹下,豐滿的乳房、纖細的腰肢和修長的大腿還是曲線畢露。這時,她正用白嫩、細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翻動著雜誌的扉頁,心思卻全然不在上麵,腦子裏想得全是此行去中國投資的事情。
在美國生活了不過才短短四年,但中國那片曾經熟悉的故土對她卻好像已經很陌生了。盡管,在這裏,她也和不少國內駐美的官商打過交道,從電視和報紙上也看過不少關於中國的消息,可那些隻言片語和浮光掠影,遠不夠讓她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對這個古國不斷蛻化的外殼底下到底發生著什麽實質的演變,她至今還是懵懵懂懂。但是現在,她必須回去辦個企業,就算是冒險,也不能猶豫了!何況,她現在早已不再是剛出國時那個22歲的黃毛丫頭了,而是一個Power Women,一個富有的華人企業家了,旗下十幾家大、中型企業和三年風風雨雨的商場曆練就是她的實力,她相信這些實力能幫助她實現任何預定的目標!。。。可真正踏上征程了,她心中還是感到有點兒忐忑不安。這會兒,飛機已經升到了空中,她轉過頭,隨意地向下望去,曼哈頓像星雲一樣奇幻而又壯麗的夜景就又呈現在她的眼前,她的心裏便漾起一股強烈的愉悅和自豪,不僅為這個城市,這個國家,也為自己。因為,這美妙的一切也都屬於她,而且,做到這樣,她才僅僅用了短短的幾年。想到這兒,她又信心大增,仿佛看到了在中國投資的企業開張時,人們送上的鮮花、掌聲,還有羨慕的眼神和交口的稱讚。。。。但轉瞬間,一絲苦澀卻又從心底泛起。有誰知道,自己曾經受過怎樣的磨難,現在擁有的一切又是怎麽得來的呢?!這時,往事便像被攪動了的潭水,一波一波地在腦海中蔓延開來。。。。
記得她第一次踏上美國的土地是在1981年底。那次是應美國華僑商會的邀請,隨上海紡織局下屬的模特隊女隊去紐約和舊金山巡回演出。那會兒她還是隊中的首席模特呢。當時的中國剛開放不久,生活還很清貧,初次踏足美國這個富足的國度,她的心中滿是震驚和豔羨。演出間隙,在紐約第五大道上逛街,滿眼都是流光溢彩的街市,美觀精致的商品,和同伴一起又叫又跳,不過也隻能過過幹癮!在舊金山離境前,同隊的小崔哭了,哭得很傷心,她把隊裏發的50美元一下用了35買了一條減價的裙子,之後發現沒錢給家人買任何禮品了。知道在這裏隻要沒有破損,收據、標簽齊全,30天內都可以無條件退貨,隊友們都高興地蹦起來。馬上湊錢,衝向商場,挑衣服,挑得都花了眼!然後就拍照片!再然後就打鬧!歡笑!唱歌!喝酒!回國的那天早晨,所有人卻又都變得特別沮喪,戀戀不舍,像賴在一個美夢裏不想醒。。。。那時的自己是多麽樸實而又純真呀!想到這裏,不禁在心裏笑起來。
“Chicken or beef?”這個空姐年齡可不小了,但模樣仍很耐看,金發碧眼,笑容可掬,手上推著一個長長的餐車。“Chicken Please. Thanks!” 康英也笑著答道,接過一個方方正正的紙做的餐盒,放在麵前的小台子上。“What would you like to drink?”緊接著,一個年輕、漂亮的華裔小姐又來到麵前。 “I’d like a cup of red wine.”“我是華人,可以和我講中文。”“好,有什麽需要,請隨時叫我。”“噢,謝謝!”“不客氣。”端起酒杯,在嘴唇上碰了一下,又放下來,腦子裏回味起剛才那女孩兒的問話:“What would you like to drink?”這句話在美國自己不是幾乎每天都會聽到嗎,為什麽這次聽來卻感到有些特別?!噢,這不是自己當年曾天天掛在嘴邊話的嗎?!”這時,眼前又浮現出在餐館打工的情景。
真正走進美國的現實生活,才明白了那個美夢不過是一個虛幻的肥皂泡。在美麗的外衣下,這個國家充滿了殘酷的競爭,恐怕也正是競爭才造就了它現在的繁榮。洛山基這個號稱華人移民最早也是人數最多的城市就是自己投身這場競爭,開始美國生涯的地方。盡管那些shopping mall裏的物品應有盡有,可自己那時卻沒有多少能力和機會去享用。每天生活就局限在市中心街角兒的那家破舊的廣東餐館和餐館後麵的那間四人合住、擁擠不堪的小閣樓。一周6天十幾個小時勞作,休息日悶頭大睡,辛苦乏味的日子像個陀螺在這狹小的地界裏一圈圈的轉過去。“What would you like to drink?”這句話,那時,不知道自己每天要重複說多少遍,聲音裏全是疲憊和無奈,哪有這麽清亮悅耳?!從一個光鮮亮麗的名模轉眼變成一個社會底層的打工妹,其中的滋味那時恐怕隻有自己心裏最清楚。但,最難忍的還是這裏的“人際關係”。“一條大(大春卷)!”“沒了,我下麵這兒還有一條,要不要?”“客人要多肉,少蔬菜。”“多肉?真羅唆,你胸脯上不是有?”那個大廚黃黃的板牙。“你沒長眼睛?新洗出的盤子不是在那邊的櫥櫃裏?!”“怎麽總是搞錯,你腦子灌水了?”“你怎麽這麽多事兒,我這可不是你擺譜的地方!” 老板娘的一臉橫肉。
“我姨媽的脾氣就是這樣。她在這兒也很難。我現在的姨夫,那個她大10多歲的廣東人,整天酗酒賭博,他前妻留下的兒子也總是對她橫眉立眼。她怕老公把餐館也輸出去,要求把餐館改在自己名下,結果又換來一頓惡罵。她有氣沒地出,才隻好撒在打工的頭上。實際上她的心還是挺善良的。當初,隻準備接著我一個人,最後不是也把你留下來了?!”這已經是留在美國後,小肖對自己說的最動聽的一句話了。
在模特隊,小肖的條件是最差的。個子不到
“媽媽,我要喝水。”誰在說話?噢,是旁邊座位上那個小男孩。這孩子兒太胖了,臉蛋兒鼓鼓的,托著個窄窄的額頭,像個小葫蘆。不過,那張小嘴兒可真可愛,好小呀!……要不是發生了那些可怕的事情,恐怕現在早和魏成結婚了,孩子說不定也該有這麽大了。想到這兒,鼻子一陣發酸……
“也不用擔心魏成。”又是小肖的聲音。“他回頭也可以想辦法跟團出來,這樣你們就團聚了。而且,好多來美國的中國人開始還不都是黑的,沒身份。美國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次大赦,到時候,所有的黑戶就都可以拿到國籍了,就是他不能很快過來,忍幾年,你也可以把他辦過來了。我姨媽就是這樣。80年,知道能跟著衛生部的考察團來美國,她就先跟我姨父離了婚,反正他們關係本來就不好,現在,不僅自己安頓下來了,還計劃著明年初就再把我表弟也辦出來呢。這次,不是還幫我了一把。而且,在紐約,身份黑了照樣能有工作,有錢掙。我姨媽的餐館裏那些服務員就差不多全是黑的,一個月也能賺2千多美元呢。你算算,2千美元可是6千多人民幣呢,你現在才拿多少工資?在這兒幹一個月夠國內幹好幾年的了。就算過一段你實在不想待了,賺一大筆回去,不也是又好過,又風光嘛。什麽時候覺得不如意了,就直奔中國大使館,他們就會把你送回國了,連機票都不用花。像你的條件,還擔心沒地方要你?!再說紡織局沒準還舍不得你呢……”
就是她的這些花言巧語打動了自己。可呆下來後,這個小肖卻馬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沒辦法,忍著吧,他們對我姨媽很重要。再說,還得怪你長得太漂亮才招得他們,他們為什麽不和我說那些話呢?” “王哥也沒說什麽,是康英太小心眼兒了!” “這個菜不是我端錯的,好像是康英幹的。” 這個當初的好心人,為什麽之後要這麽做呢?!這個謎底還是在離開這家餐館之後才揭開了。
第二家四川館子也不是樂土。整天都要麵對那個小個子收銀小姐滿是敵意和惶恐的眼睛,還有老板長滿豆豆的嬉皮笑臉。她是他的情兒,所以緊張。所以自己也就整天戰戰兢兢。
餐館的生活,帶給她的,除了那點可憐的辛苦錢,就是疲勞的筋骨和極度的苦悶。。。但,還要感謝這段日子,它是來美國後的第一個課堂,人生的課堂!在這裏,她不僅僅學會了端湯送菜,還領教了什麽是赤裸裸的人性,什麽是生存的競爭。如果,沒有這一關墊底兒,之後那些慘烈得多的打擊和磨難一定就挺不過去的!所以,後來每次到中餐館吃飯,小費都要多給些。是為了祭奠曾經的苦難?為了慶幸後來的運氣?還是為了同情那些“師哥、學妹”?自己也弄不清,反正這樣做了,才覺得心安理得。
“女士們,先生們,還有10分鍾,舊金山就要到了,飛機就要降落了,請大家係好安全帶,不要走動。。。。。(英文)”,這播音聲真清脆,不過就是英文發音有些怪怪的。她覺得頭有點兒疼!揉了揉太陽穴,看到眼前的酒杯還是滿滿的,端起來品了一下,口感還不錯,綿綿的,也不甜。再連喝幾口,肚子裏發暖,頭也好受了許多。因為時差的原因,飛了六個小時,到這裏也才是晚上11點多,不過已經是“美西時間”了。隨著人流下了舷梯,走向停機坪上的機場大巴。空氣新鮮極了,裏麵有海的味道。夜色很美!星星傾巢而出,爭輝鬥豔,月亮又大、又圓,近在咫尺,惹人遐想。康英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暢快起來,不禁又想起和George一起度蜜月時,在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度過的那個迷人的夜晚。
本來,第二天一早就要飛回紐約了,可她心血來潮,一定要去愚人碼頭看看夜景。George也隻好依著她。他總是嬌慣她,像爸爸對女兒,不對,像爺爺對孫女!那晚的夜空很美,比今夜的還美!星光、月影,還有碼頭上的燈火都潑灑在海麵上,像一片片散珠碎玉,波光粼粼的,美的令人窒息。盡管也是年尾的深冬時節,可天氣並不冷。這裏四季如春,和中國的昆明一樣。沒去過昆明,書上看的,來到這裏才知道,原來昆明氣候這麽好。坐在離海邊很近的木凳上,倚在George懷裏,海風一陣陣拂麵而來,涼絲絲,空氣鹹鹹的,鮮的蜇人,好舒服!George不時地用手整理她被風弄亂的頭發。不一會兒,還不是一樣?瞎忙活,但很溫馨,像撫摸著她的心。他們老夫少妻的甜蜜樣子,引來了一些遊人怪異的舉動:兩個穿紅戴綠的老婦撇著嘴,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做作地扭著屁股,從麵前緩緩走過,一個老頭兒駐足而立,向George眨眨眼,豎起大拇指,一個小夥兒雙目圓睜,手指放進嘴裏,向康英吹起口哨。。。。,他們則毫不在意,隻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裏。。。。
“Miss, what would you like to drink?”怎麽又是這句話,不過聽著卻比剛才順耳多了。噢,已經坐在候機室的咖啡廳了!“Coffee please。”時間過得真快呀!從嫁給George,到丈夫因病故去,一晃就是三年!可這短短的三年,自己的生活,就從穀底升到了峰巔。好人呀!應該說是恩人!盡管George年齡比自己大了很多,而且,他們的結合並不是從愛情開始的。但如果不是他,自己恐怕都不在人世了,更別說有機會學會做生意,最後,還繼承了大筆的財富和眾多的產業。所以,在George離去的時候,自己失聲的痛哭不僅是因為悲傷,更是出於感激。但是,她也很清楚,在她心底深處的某個地方,魏成永遠靜靜地站在那裏。他是她唯一愛過的人,盡管在現實中他早已離自己遠去。想到這裏,那個可愛的影子便又閃了出來:高大健美的身材,瘦削、帥氣的臉頰,明亮的、有些發灰的眼眸,特別是那像女孩兒一樣的薄薄的嘴唇,還有嘴角邊那顆迷人的小痦子,這裏曾是自己的雙唇留連忘返的地方。他是男隊裏最出色的模特,就像自己在女隊中一樣。他倆是天生的一對兒。別人都這麽說,他們也非常迷戀對方,從身體到內心。也正是為了他們將來的日子能過的好一點兒,她才決定留在美國,盡管他有些不願意,還是被她說服了,但沒想到,也就因此失去了他們共同的未來。“你還有臉回來呀?別丟人現眼了!”在三年多前那個恐怖的夜晚後,她強裝歡喜地告訴魏成自己決定回國和他團聚的時候,話筒中傳來的卻是他憤怒的咆哮。打電話找隊裏的好友李小芬想問個究竟。小芬說:“你昨天電話裏打了招呼後,我今天一上班就去找頭兒了,他說,如果隻是私自脫隊,很快就迷途知返,還可以考慮給你機會,但現在你做了那樣的事情,不僅丟了人格,也有損國格,所以……”“我不記得什麽時候得罪過你。無論在中國還是在美國。而且,即使你真因為什麽記恨我,當初就不應該勸我留下。而且現在不幫我也就算了,為什麽要這樣害我?!”記得當時自己是這樣用氣得發抖的聲音質問小肖的。她是為了問大使館地址和小肖聯係的,又在她一再追問下,沒忍住,才透露了自己的遭遇。但,她卻出賣了自己,斷了自己的後路。
“我並不恨你,隻是嫉妒你。要說是因為嫉妒而產生恨也可以。”小肖慢悠悠地說,語氣裏充滿了幸災樂禍。“你以為我勸你留在美國是為了幫你嗎?你也不想想憑什麽?在隊裏,我們有什麽交情嗎?你那時根本就不屑和我說句話。在隊裏、局裏你都是個寵兒,我這樣的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你不用費勁就送上門。而且,隊裏的女孩兒沒幾個不喜歡魏成的,我也一樣,不過是暗戀而已,也沒有什麽奢望,可他就沒正眼看過我,眼裏就有你,好像你就是個公主,我這樣的就是個侍女似的。看著你春風得意的勁兒,我就詛咒你也有倒黴的一天。這次到美國來,本來我也沒有多想,可看你動了留下的心,就知道機會來了。現在你也明白美國實際是怎麽回事情了吧,男的能挺住了,不走邪門歪道就算好,女的就是靠男人了。你私自脫隊,魏成再出來就難了。你又嬌貴慣了,一個人未必抗得住,就這麽回去,也不見得甘心,臨了駕不住也得跟人,還得有運氣遇到個善主。我好歹還有姨媽幫著,反正在國內也沒多大奔頭,而你的名模夢可就吹了,和魏成的關係也就完了。。。其實,我心裏想著的也就是這個結果,這樣我也好出口氣,但沒想到你居然這樣下賤,會作出這種事,這可就是你自作自受了!。。。”自作自受?!或許吧,可憑什麽說我下賤呢?!。。。。黑色奔馳車,大得像宮殿一樣的房子,旋轉樓梯……她的頭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不能再想下去了!難道非要再去碰那塊痛楚的傷口嗎?!康英端起桌前的咖啡,猛喝了幾口,咖啡已經涼了,送來已經好一陣了,於是,向服務台後的一位小姐招招手:“One more cup please.(請再來一杯。)”“Here’s your coffee.(您的咖啡。)”“Thanks.”她端起熱咖啡,輕輕抿了一口,之後,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體,同時,也想調整一下自己的思緒,努力從這些不愉快的回憶中擺脫出來。用手摩擦一下臉,她在心裏提醒自己,總是這樣多愁善感,對實現自己此行的目的可絕無好處!這時,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Excuse me, Miss, is that you whom they are calling on the speaker?(小姐,廣播裏叫的人是您嗎?)”是剛才那個服務小姐的聲音,這才聽到廣播裏正在叫她的名字,催她登機。她迅速站起身,結了賬,道聲謝,便拉起行李箱向寫著beijing字樣的2號登機口走去,步子邁得很急,卻很穩健。這會兒,她已經完全恢複了往日的冷靜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