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彈西廂說元稹
(2007-12-30 04:22:19)
下一個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古往今來,這兩句詩不知感動過多少戀愛中的少男少女,也不知見證過多少山盟海誓、海枯石爛。但鮮為人知的是,詩的作者、曾寫過“鶯鶯傳”的唐代詩人元稹卻被認為是千古負心第一人。
時光流轉,多少沉冤可以昭雪?大浪淘沙,多少罵名可以洗盡?
試為文,給元稹打抱不平。
眾所周知,中國封建社會的愛情模式是才子佳人。基本套路是“私定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 其中,“癡情女子負心郎”, 始亂終棄,是故事的一個主旋律。由於那時候傳媒資訊不發達,八卦新聞、風流韻事隻能通過評書演義、野史傳奇來記錄傳播。特別在宋朝朱程禮教興起之後,劇院書場裏,看官聽眾的口水磚頭無一例外都砸向負心的哥哥、同情眼淚都撒向癡情的妹妹。君不見,李公子有眼無珠,所以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陳士美忘恩負義,所以秦香蓮闖宮告禦狀。如果沉寶箱,隻是引來惋惜羨豔;那麽告禦狀,則是導致了包拯鍘美,人頭落地。
“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所以在現實生活中,在道德法庭上,負心郎似乎沒有任何鹹魚翻身的機會。
其實,“癡情女子負心郎”隻是一般而論。當具體到個案時,情況就千差萬別。比如元稹,在落難或發達時與三位大才女崔鶯鶯、薛濤、劉采春的感情糾葛中,都無一例外的扮演了所謂“始亂終棄”的負心郎角色。按理說,元稹足以被社會道德的利刃千刀萬剮。但是,元卻“好風憑借力,助我上青雲”,事業感情兩不誤,並一度官居相位。
何也?
元稹說“餘真好色者, 好色而不淫,發乎情,止乎禮義。” 加上詩文寫得妙,解釋工作做得好,能擺平。用四川話講就是“說得脫,走得脫。”
元稹何人? 唐代文學家,字微之。元稹是當時的大才子,以詩成就最大,與白居易齊名,並稱元白。大名鼎鼎的白居易都還排在元稹之後,可見這才子的水平。
那麽,元稹是怎麽處理這些恩愛情仇的呢?請看:
【鶯鶯之戀】
元稹22歲在蒲州的普救寺,與崔鶯鶯一見鍾情,私定終生。一番翻雲覆雨,數月後,元稹赴京趕考。眾所周知,“長安米貴,居不易。” 年輕的元稹跟其它京漂一族沒有兩樣,首先得考慮生存問題。盡管鶯鶯在這其間給他寫了:
“自從銷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傍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但時為窮困書生的元稹不能給鶯鶯任何實質性的承諾,畢竟業不立何以立家。和所有相同情況下的現代人一樣,元稹忍痛斬斷了如縷情思。這一點,元稹是負責任的。兩年後,當仕途的捷徑來了的時候,書生元稹沒有放過,於是娶了高官(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幼女韋蕙叢。當然,這可能給後來的陳士美們樹立了榜樣。但生活的法則就是這樣冷酷無情: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鶯鶯隨後也另嫁他人。後來,元稹還瞞著韋蕙叢,想以表兄身份求見鶯鶯以解釋負心另娶的原因。鶯鶯再三拒絕,最後說:“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伶取眼前人。”就是說你當初始亂終棄,現在解釋那些還有什麽用?打住吧。回去好好對待你老婆。
也別說,元稹受這刺激後,回去真的就和老婆舉案齊眉,恩愛有加。而且,當韋蕙叢5年後因操勞家務過度,去世以後,29歲的元稹哀傷欲絕,寫下名篇: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離思》
這首詩其實後兩句更妙: “以後俺就是萬花從中過,也不沾一片葉。這原因啊,一半是因為俺現在修道了,另一半是因為愛妻你啊。”
元稹意猶未盡,提筆又寫了《遣悲懷》(三首)。這三首,比前麵那四句更好。比如: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最困難的時候,你搜盡壓箱底的的錢也要給俺買西服;賣了首飾也要給俺打酒喝)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生死離別、陰陽兩隔,人人難免。但誰讓我們是患難夫妻呢。。。)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現在俺工資俸銀多了,你卻走了,隻能享受俺給你的奠香齋飯)
“唯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俺以後誓言終身鰥居,以報答補償沒能讓你享過什麽福的遺憾)
這四首詩,使元稹博得了二老(老同誌、老百姓)的交口稱讚。一時間長安紙貴,文人騷客,恨不能都死了老婆有機會步韻奉和一把。
當然,大丈夫何能無妻。在同僚和朋友勸說下,次年元稹在江陵納妾安氏,後一年又娶了河東才女裴柔之。眼前新婦新兒女,又是人生第二回。
今天的人盯住這“唯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指責元稹。其實,唐王朝有一個很開明的社會環境。生老病死,生命流轉,天經地義,所以當時社會輿論對元的再娶沒有半點異議。
【薛濤之戀】
此後元稹被外派到成都做官,家人留在京城。這成就了他和才女薛濤的一段情緣。薛濤9歲就寫下“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的不祥詩句,一語成讖,命定為伎。(這“伎”大約相當於日本的藝妓,賣藝不賣身。)
元、薛相識的時候,薛濤42歲,元稹31歲。誰說女人30豆腐渣?給他一個大嘴巴! 看人家薛姐姐42了還風采照人,流光溢彩。迷得大才子神魂顛倒,不知南北。所以,才子才女風流,無可厚非。那有誰拋棄誰、誰負誰之說?
當然,兩人吟詩唱和,雙宿雙飛,在蜀地共度了一年美好時光。後來元稹去了揚州後,也曾寄詩給薛濤,表達思念之情。至於後人垢病元稹為何不攜薛同行,其實以薛濤當時的“伎女”身份,為官者是不能壞官場規矩的。元稹拎得清,薛濤參得透。 所以薛濤寫的《送友人》:“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裏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這首送別詩,傷感深沉,但對元稹的感情是有清醒認識、不抱希望的。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薛濤瀟灑,不是後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春閨怨婦所能理解。
【采春之戀】
劉采春,淮陰人,也是一個大才女。元稹遇上劉采春時,劉正值青春妙齡,能寫能唱。寫的《羅貢曲六首》也是頗見功力。比如其三 “莫作商人婦, 金釵當卜錢。朝朝江口望, 錯認幾人船。” 采春當時在娛樂界的地位,估計跟現在的天皇歌後也差不多。采春“ 一唱《羅貢曲》,閨婦行人,莫不淒然泣下。” 盛況空前。
元稹在揚州結識劉之後,常常讚美她“言詞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徊秀媚多”。更有詩贈劉采春如“選詞能唱望夫歌”等句。讀元稹的贈劉之作,雖然少了對鶯鶯的愧疚、對薛濤的灑脫,但總還是見性見情,情深意切。當然,歡場上的事從來當不了真,劉采春後來嫁與另一歌星伶工周季崇為妻。元稹與她的風流帳才一筆勾銷。
縱觀元稹的三段情緣,無論年少輕佻還是中年多情,始終沒有脫離開一個“情”字。如果對鶯鶯多少有點“始亂終棄”的味道,那對薛濤、采春就確實是以情相交,何有半點負心的意思。即使對鶯鶯的行為,也並沒有耽誤鶯鶯的婚姻和生活。所以鶯鶯也沒有因此絕交而出惡聲,反而在後來元稹求見時秉性輕斥,合情合理。元稹的“鶯鶯傳”也因此給我們留下了這麽一個發乎情、合於禮的奇女子形象。
元稹不負鶯鶯.
所以,譴責元稹的現代人,不要忘了元稹生活在有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的唐王朝。如果拿現在的“紅旗、彩旗飄飄”之說,“人到中年三快活:升官、發財、死老婆”之說,去解讀元稹,那至少是對元稹品格的汙辱、才情的藐視。可以說,那時的大唐人健康、大氣、灑脫,拿得起,放得下;不象當今的中土人病態、狹隘、猥瑣。元稹在《俠客行》裏說:
"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
敢愛敢恨,光明磊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真大丈夫也。
是為文, 為元稹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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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元稹《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伶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皆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伶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同穴杳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