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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雜憶——大院人物 (1)

(2007-11-30 19:12:22) 下一個

我小時候,生活在一個大院子裏。說大,是因為它有兩個四合院,由一條側巷相連,後麵還有一個大院壩。說小,其實也就住了二十幾家人。我家住在前院,九戶人家環繞在一個大天井的四周。

大院是醫院宿舍,駐戶成分還算單純。女人們都是醫院職工,男人的職業則各異,有醫生,有教師,有幹部,還有軍人。

印象中,大家日子過得還平順,感覺不到外麵喧囂的政治浪潮。當然,那隻是我的印象,小孩子是體會不到大人平靜外表下暗藏的擔憂和焦慮。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哪個經受過風吹雨打的院子已經不複存在。每次回國,跟母親聊天,她時不時要提到大院裏的人和事。誰誰現在在幹什麽,誰誰已經不在了。

是的,那個留下我幼年痕跡的院子已經消失了。殘留的,最多也就是夜晚偶夢,一瓜半鱗的點滴記憶。

記下大院裏一些瑣碎的人和事,算是童眼看世界。

(一)

王叔是南下幹部,山西人,在城郊農機長當廠長。他愛人秦姨,內科護士長。

王叔那時40多歲,富態,有冠心病,常在秦姨督促下鍛煉身體。因此,每個夏日清晨,他便羅漢般站立於後院壩柳樹下,雙手下垂前後做鍾擺運動,據說叫甩手療法;冬天黃昏,他也必須咬牙喝下一大杯海寶湯,或叫紅茶菌。這一切都是聽從秦姨的命令。

王叔好脾氣,可在單位卻跟搭檔的書記不和,勢若水火。那時子女下鄉按父母單位分片,所以他們家大女兒跟書記兒子在同一個生產隊。招工回城名額一年隻有一個,王叔居然叫女兒提名書記的兒子先回城。

不就早一年晚一年嘛,他安慰生氣的秦姨。

他們家小兒子比我大一點,常給我講山西好。堆雪人吃燜麵,讓人羨慕。

秦姨跟我母親關係特別好,每年春節,我們兩家,還有衛生局的Z叔叔家,都要聚在一起團年。Z叔叔和我父親,都好酒量,但王叔卻滴酒不沾。有一年王叔專門弄到一瓶茅台,要這兩位好酒的朋友一定盡興喝光。也許茅台太難得,兩位還是有所保留,沒有瓶底朝天。

第二年聚會,又提到那剩下的酒。王叔說,他們家泡菜壇子生花,都澆壇子裏去了。

王叔現在已快80,身體健康。秦姨的悉心照料和早年的鍛煉,看來真有效果。今年回國我去看望他,他一臉幸福地說:我現在遭孽哦,你秦姨隻給我吃糠咽菜。

他們家三個兒女,大女兒去年作了膽結石手術,現在家相夫教子。王二哥是聯通公司中層幹部,嫂子在醫院B超室。王三哥專管刀砍斧剁,是醫院骨科專家。

(二)

薑老師應該是院子裏最有學問的人,據說畢業於複旦大學,專攻宋史。他那時在黨校馬列教研室教曆史,常到外麵作報告,講批林批孔之類。

記得有一次醫院在大禮堂開會,學習文件,會後要放電影。我悄悄溜進去,見他被醫院領導推請坐在主席台正中,講話鏗鏘,貌甚嚴肅。台下的醫護人員鴉雀無聲,像聽領導講話。

台下的薑老師卻是和藹的,愛擺龍門陣,愛給小孩子說曆史故事,如孫臏龐狷,商鞅變法。他也說過一些外國曆史故事,我當時年紀小,沒興趣,都記不得了。

他們家有兩兒子,跟我年紀相仿。大人不在家,我常去他們屋裏藏貓(捉迷藏)。記得大衣櫃裏有好聞的樟腦味兒,裏麵還掛著那時不常見的長毛皮大衣,摸著非常滑順。

薑老師閑談時,常提到一個不知名的恩人。原來,有次他背著繈褓中的兒子在大街上走,粗心沒捆好的布兜突然鬆垮,兒子仰頭向下墜落。萬幸的是,後麵一個行人伸手托著了孩子。他當時魂飛魄散,驚得話不會說,更別提謝謝人家了。待回過神來,恩人已不知去向。

他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

他們家常關起門唱歌,是院裏一景。歌雖然是革命歌曲,但也有所選擇。“我是公社小社員”,取其歡快;“瀏陽河”,取其抒情,都是他們的保留節目。

80年代初,薑老師調到師大作曆史係主任,“曆史研究”上有他的文章。92年,他腦溢血突發過世,年僅52歲。都說他太操勞了。

他們家大兒子斯曉是外科醫生,二兒子曉偉在師大作行政管理。

(三)

葉姨是產科醫生,可能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她腿有些瘸,人也不漂亮,但丈夫很帥。醫院裏的人提到她,都豎大拇指,說是個人物。

他們家住在天井角上的一間小屋裏,平時關著門,不大跟鄰居交往。兩口子的娛樂是下象棋。夏天家天熱,他們便大開了門,一個小飯桌橫跨門檻。男人坐門外,女人坐屋內,桌上楚河漢界,飛相跳馬。多數時候,男人要悔棋,女人不讓。拉扯一陣,又接著下。有時桌邊還擺有白酒杯,女人喝得多,男人隻是淺淺嚐一小口。

葉姨讓院子裏鄰居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是自己動手造了一台鼓風機。

那時各家的爐子都擺在天井邊自己門前,生火後煙大,要不停用扇子煽。一到做飯時間,隻見整個大院煙霧繚繞,每家門口一個小孩執扇對著爐子猛煽。

葉姨便想起了造台鼓風機。她自己改木料,熬骨膠,木工的砍刨推削,她樣樣能幹。造好的那台鼓風機,除皮帶外,連風輪葉片都是木頭的,院子裏人人讚歎。

她還是醫院聞名的產科專家,專治難產雜症。診斷治療什麽橫位葡萄胎,流產宮外孕,無一不是其拿手。

現在她自己開了一家私人醫院,路邊街旁,其巨幅廣告隨處可見。

他們家兩千金,一學財會,一學護理,現在都在老媽醫院裏做管理。

(四)

周醫生是牙醫,在五官科。因為是單身未婚,他隻能住院子裏最小的一間屋。

他特別愛整潔,襯衣總是雪白。他屋裏也特別清爽,就連罩著白緞的收音機裏放出的音樂,也像水洗過一樣明快幹淨。

在醫院年輕的護士們中間,流傳著這樣的故事:周醫生洗襯衣,會把所有扣子拆下來,洗完後再釘上去,不然他會嫌洗不幹淨。

很多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都瞧不上。也有人說他失戀過,一直沒有恢複過來。

他愛看電影。冬天去電影院,總是穿得很整齊。長短呢子大衣,或淺灰,或墨綠,在哪個時代很是惹眼。

有一陣他忽然不穿了,據說電影院有人故意用刀片劃呢大衣,而且是斜著劃,讓裁縫不好補。後來破了案,據說作案者屢教不改,民憤極大,給判死刑槍斃了。於是他又開始穿呢大衣上電影院。

現在他還一直是單身。

我回國到他那看過牙,他還記得我,說我有出息,滿世界跑。我注意到他白大褂翻出的襯衣領子還是雪白,治療室裏消毒液的氣味也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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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katz 回複 悄悄話 有意思! 我也是成都出來的,看你的文章象回到以前,多寫一些那時候的生活吧,挺好看的!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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