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月,全國大部分商品還是限量購買,加上我爸媽都很勤儉節約,吃得並不豐富。我小時候,每年隻有兩三次吃肉的機會,所以總覺得命裏缺肉,特別饞肉。有一種客家紅燒肉,深深刻在我的童年美味食譜上,想起就仿佛聞見那股子肥厚甜膩的香氣。
一塊很厚的肥瘦各半的帶皮五花肉,切成大拇指寬窄的正方形小塊,開水氽過濾去血水,放油鍋裏炸,滋溜一下熱煙冒出來,肉裏的油都劈劈啪啪地浸出來,油鍋裏的油絲毫沒有變少反而越來越多,一塊塊肉亮津津地發光,咕嘟嘟地翻滾著,肉皮變得金黃,香氣越來越濃,直撲鼻子,口裏頓時溢滿口水。最後放一大把白糖,加入爆好的薑片和蔥段提味。出鍋,肉香裏帶著濃甜,層次豐富。一塊塊肉厚墩墩、紅亮亮、香噴噴、甜蜜蜜,浸在厚厚的深黃色濃稠明亮的油汁裏。縱然此時一家人在打架,也會自動停下埋頭圍住這一鍋肉。放糖而不放鹽,帶皮五花肉已經有脂肪卻要事先放很多油,都是樸素的生活智慧:油和糖都是齁的,容易吃膩,這樣一頓肉就能慢慢吃很久,缺少油水的寡淡生活因美味而生的幸福感也就仿佛這樣被拉長了。到現在我還經常做來吃,第一塊肉入口,極大的滿足感瞬間就順著嘴巴滑到喉嚨,溢滿胃,再溢滿心,讓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晴。
我唯獨見過一個人吃這種紅燒肉是吃不膩的,他就是算命先生盲佬。盲佬摸骨算命,趨吉避凶,解答人生困惑,指點命運方向,凡事皆可問。深得四裏八鄉春仆人的喜愛。“佬”字裏,帶有尊敬抬舉的意思,那時在我們鄉下,一個氣定神閑見過世麵出口成章有如神算的盲人先生,無疑是一個大仙。他是我們那個小地方唯一一個不是城裏人,不種地,卻能天天吃肉的人。
盲佬四十五歲左右,兩道粗眉,一張瘦臉,兩個大白眼球滴溜溜,瘦長的身形,像一隻野鶴。
盲佬的盲是天生的,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樣戴墨鏡,他的眼睛不停地眨,時不時翻飛一下,始終看不到黑眼珠,兩個眼球滿滿的都是眼白。有時候他定定地麵朝一個方向,似乎在看著什麽,那樣的時刻總覺得他是看得見的,可是並不知道他望向哪裏。
他的裝備很簡單,一根竹竿,一個斜挎的軍用書包。他拿竹竿的動作就像拿一根超長的筷子或一支筆,食指和拇指輕輕夾著一根手指粗竹竿,嗒嗒嗒地點著地走,自有他的節奏,一聽聲音我就知道盲佬來了。他經常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對襟布衣,頗為幹淨,脖子下麵的那顆紐扣牢牢地係著,布衣下麵是一條綠色的軍裝褲,據說是我爸爸給的。腳上一雙兩隻都破了洞的解放鞋。盲佬從來不穿襪子,腳趾頭總露在外麵,走路的時候特別用力地往上翹,也許正因為他的腳趾太過用力地探路,所以什麽鞋到他腳上很快就會破,先是大腳趾出來,而後其他四個腳趾漸漸不甘寂寞地也露出來。他那個寶貝軍包,永遠是鼓鼓的,裏麵有一個圓缽,每當他坐下來,多數都是拿出缽來吃紅燒肉的。
盲佬吃紅燒肉的樣子,舉世無雙。看見他吃肉,你會疑心全世界乃至一輩子最美好的事情也莫過於此。微微仰頭,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口紅燒肉鄭重地放進嘴裏,還要嘬兩口筷子免得掉落了油水,上下牙齒一碰,盲佬眯起眼晴露出愜意的神情,仿佛動人的交響樂響起第一樂章。接下來是高潮迭起的部分,盲佬所有的器官和表情都在配合紅燒肉的肥美,一副幸福萬年長的樣子。盲佬的嘴巴有規律地動著,發出吧唧吧唧很有彈性的咀嚼聲,嘴角總是流出一縷肥油,不等流到下巴,盲佬就用舌頭舔走。盲佬吃肉時的表情極為放鬆,佐以微笑,吃到高興處,眉毛還會輕輕上揚,仿佛樂隊指揮沉醉於一個又一個悠揚的片段。吃完最後一塊紅燒肉,缽子裏還有一汪肥油,用一塊饅頭仔細地在缽子裏旋轉幾圈,直到確信已經浸滿肉汁,把饅頭送進嘴裏,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抹抹嘴,發出一聲悠揚的鼻音“嗯——”華美樂章宣告結束。此時,盲佬的雙唇豐盈飽滿紅潤如同塗了唇膏。
盲佬所到之處總有紅燒肉吃,所以總有群小孩子圍在他身邊,其中常常有我。有小孩子圍著的時候,盲佬吃肉前會問:“阿文在嗎?阿文過來!”我應聲湊到他前麵,盲佬總會摸摸我的頭頂,客套地說:“阿文又長高啦!”然後夾一塊紅燒肉給我吃,圍觀的孩子屏住呼吸,看得兩眼發直,口水直流,目光裏滿是羨慕,讓我不禁有些受了貴賓待遇的飄飄然。
盲佬的紅燒肉夾給我,我滿足地品咂著那股甜美滋味,學著他的樣子吧唧吧唧,嘴角滴出一顆油珠。我吃了第一塊,才輪得到其他孩子的口福。
盲佬生過一場病,臥床不起,愛麵子,又窮,不肯出門就醫。燒得人都快糊塗了,差點丟掉半條命,才掙紮著到門口攔人求助。我媽媽自己掏錢拿藥給他,打針退燒,臨走還燒好一鍋水留給他喝。他感激我媽媽,他曾握著我的手說:“阿文,你媽媽馮醫生是好人,是好人啊,你長大了要像你媽媽一樣。”
許是這份親近,天生好奇的我閑來無事就跟著盲佬走街串巷,幫他引路,聽他說話,倒像是一個徒弟,跟他見識了很多人和事。
2
盲佬的嘴閑不住。他走過當地幾乎所有的村子,幾乎每個人都認識他,大人小孩,幾乎每個人都跟他打招呼。
“盲佬,幫我看看!”常有人遠遠地衝著盲佬喊,他停下來問:“你是真的要看還是開玩笑?若是真的,你馬上去做一鍋紅燒肉給我。吃完就給你算。”很多人都是開玩笑的,他嗬嗬一樂,也不惱,繼續走路。
盲佬嘴裏永遠沒有壞話。他的口頭禪是“沒問題”,“你放心”,“不得了”。
一幅美好的景象,就算是虛幻不確定的,也沒有人願意破壞。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天然的心理學家,善於疏導人的關係。盲佬用獨特的方式,擔當著鄉間心理醫生的職能。
一個大叔死了老婆,請他到家裏,燒一碗紅燒肉請他吃了,問他:“你看看我能不能續弦,能不能再娶?”
盲佬接過大叔的左手,手指順著大叔掌心的紋路滑了幾遍,拍拍大叔的手背,篤定地朗聲說:“你放心,可以的可以的,你還會遇到好的,遇到了你一定要珍惜!你下一個老婆好得很,你好好待她。”
大叔暗淡的眼神裏突然有了神采。千恩萬謝地攙著盲佬走一段路,送走了盲佬。
盲佬告訴他要對女人好。女人一輩子,求的不就是男人對自己好嗎?一個發自內心對女人好的男人,怎麽可能找不到老婆?
盲佬會“感應”。一日他走過一條巷子,站住對一個紮堆閑聊的大爺說:“你最近是不是生過病?”
“哎呀盲佬你真的太厲害了,我三天前剛病了一場!”
“對,我說的就是三天前。”
“是什麽大病嗎?”
“不嚴重,沒關係。”
“那太好了,我也覺得不要緊。感冒。”
“平時飲食方麵注意養肺,沒問題,別擔心。”
那個人不停地拱手道謝。
私下裏,盲佬並不避諱對我解釋奧秘,他說:“說話中氣不足,必是身體有恙或小病初愈。”
有人問:“盲佬,我們這邊上學不方便,我想把小孩送去他姑姑家,因為他姑姑家在鎮上,你說去那邊上學好還是不好?”
盲佬閉上眼晴撚起右手,做若有所思狀,沉吟片刻睜開眼晴說:“非常好呀,你這個小孩不得了,到鎮上學習成績會非常好,而且身體很棒,對姑姑也孝敬,姑姑會很喜歡他。”
盲佬告訴我,一個人決定去做一件事的時候,無論被肯定還是被否定,他終究還是會去做那件事。誰都知道鎮上比鄉下好。這個人一來怕小孩離開身邊不習慣,二來怕親戚家為難。問與不問,他必然還是會送孩子去鎮上,盲佬隻是在他忐忑不安猶豫不定的時候給了他一劑強心針,讓他送得心安理得。
他失去了眼晴的功能,看不見表情,就必須要用心和耳朵來讀人,呼吸、音調、語氣,甚至動作幅度不同所產生的摩擦,都成為他讀心的依據,我覺得他比常人都明白,比有眼睛的人更精明。
3
那時候的小村還是窮鄉僻壤,少與外界溝通,幾乎家家戶戶自給自足,自種自吃。隻有每個月逢初一、十五趕集的時候,可以拿幾塊體己錢買些新鮮玩意兒改善一下生活。花布、針頭線腦、雞鴨魚肉、農具、幹鮮果品、零食,那不僅是生活用品的盛會,也是男女老少放鬆心情,青年男女約會的好時機。老太太大嬸大嫂大姑娘小媳婦們,買不買東西都會穿上最好的衣服,挎著籃子或口袋去趕集。盲佬自然也不會放過客流量最大的好機會,點著竹竿逢集必逛,不拘多少,收些小錢或吃穿用度。
有老太太問:“我兒子要去打工了,要注意什麽呢?”
“他打工是往南邊走吧?”
老太太點頭。
“沒問題,南方好,特別好。能賺錢,將來能蓋房子。他回來就會有媳婦啦!”
事實上,每個當地人外出打工都是往南邊走,每個人出去都是為了賺錢蓋房子娶媳婦或嫁人。老太太得到了安慰和肯定,仿佛一切都有了篤定的勝算,這中間的悲苦,似乎也因為這一句吉言而注定將會化解。
盲佬收下一塊藍棉布,我說:“好看,能做條褲子!”
有老父親求助:“我有個兒子去當兵,你幫我看看他在部隊裏麵好不好?”
盲佬問了小夥子的生辰八字,眯起眼睛輕撚手指,沉思片刻,猛然一拍手:“很好,你放心!你這個兒子了不起!部隊裏的人對他特別好,上級也很重視他,他自己也很努力很懂事。你不要老發電報給他,這樣他就沒心思努力了,你不要讓他想家,讓他安心工作。”
老漢覺得很對,放下心來。留下一塊錢、一頂嶄新的軍帽、一包花生,高高興興走了。
盲佬把花生遞給我說:“阿文,吃!”
這哪裏是算命,分明就是生活裏的溝通哲學呀!
4
農村人,小病靠扛,大病靠天,很少有人去買藥,於是就誕生了各種土方。我奶奶的獨門絕技是捏痧法。肚脹胃疼,拿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一遍遍捏肚子;頭疼,她照樣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捏腦門兒捏脖子:發燒了,她捏後背,上上下下地捏和搓,捏得我吱哇亂叫。捏過的地方一片黑紫,兩三天後褪掉,似乎也就好了。我的童年,幾乎所有的小病小痛,都被奶奶用這一招萬能捏痧法抵擋過去。
盲佬是洞悉天機的神人,自然也有法寶,那就是銅錢。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有好些個清朝的銅錢,當廢銅爛鐵賣,兩毛錢一斤。但到了算命先生手裏,就有了非同尋常的功用和意義。
手持竹竿噠噠噠點著地走,許是餓了,盲佬停住隨口衝著門說:“蓋房呀?”
正在抹牆的人大吃一驚:“哎呦,你怎麽知道的?”
我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因為盲佬的竹竿探到了地上的磚頭石子,聽到了丁零當啷的敲打聲,所以知道這家人在蓋房子。心裏要笑死了,麵上卻不動聲色。
“蓋房要注意幾個問題的。你知道嗎?”
“什麽?”
盲佬露出一絲神秘微笑:“買點肉再說。”
這家人急了,莫不是招了哪路神仙?莫不是犯了什麽忌諱吧?趕緊讓人準備做紅燒肉。
吃飽喝足,盲佬手拿竹竿在這家院子裏四處敲敲探探,敲完了又撚著手指掐算,嘴唇翕動似在念咒。末了他說:“你這天井要注意下水,水必須流得快,聚水的地方一定要特別平整,四角的溝渠也要不能被雜物堵了。這樣才能財源滾滾。”然後盲佬掏出四枚銅錢,在手中摩挲了一陣,交給管事的男人說:“明天早上七點,把這四個銅錢分別壓在排水溝邊上的蛤蟆底下,向每個角燒一炷香。你這房子就會安安穩穩,家族興旺,財源廣進。”
那男人虔誠地接過銅錢,再三拱手道謝,一直把盲佬送到五十米開外。
盲佬的銅錢無所不能,隻給“有緣人”。仿佛開光的聖物,誰求誰靈驗。擱在枕下能安眠祛除夢魘,放在房梁上能保家宅平安,搓熱了按在小孩子肚臍上轉三圈能安神,用紅線穿了拴在嬰兒手腕上能開發智力,老人用清水洗過的銅錢輕刮太陽穴能保四體舒泰,用紅布包了放在姑娘梳妝盒裏能帶來好姻緣,用香油浸過的銅錢放在床頭能保夫妻和諧。
在鄉親們心目中,盲佬代表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冥冥中的啟示,暗夜裏的微光,萬能安慰劑。長大後經曆了很多事,才意識到,盲佬的手段並不高明,但他摸透了人性,他懂得那些被苦難浸泡的人們在渴望什麽,他讓人們的心變得熨帖。該他有一碗紅燒肉吃。
5
盲佬最拿手的是摸骨,最喜歡的也是摸骨。
一次見他坐在一戶人家門廊裏給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算命。
“把手給我。”女人把右手伸過來,盲佬一寸一寸細細地摸,白眼球溜溜轉著,不說話。手背手心都摸過,還輕輕捏一捏,讓女人把袖子捋起來,兩隻大白胳膊也細細摸了,女人順從著,緊張地大氣不敢出。
手放下來,盲佬撚了一下下巴,開口說:“你不要太懶,不然的話你老公會意見很大哦。”
“你好厲害哦,我老公總罵我懶。”
盲佬又說:“你呀,你老公腸胃不好。”
“對對對,他胃疼!”
“你要勤快一點,婆婆也會對你好的。婆婆是你的貴人和福星,你勤快,福星就高興,
你的福報就大,知道嗎?”
“好好好,我一定改!”
我聽得一愣一愣地,心下讚歎盲佬厲害。
事後問他:“你怎麽這麽神?”
盲佬悠悠地說:“農村人手腳不閑,拿鋤頭杠鎬頭是家常便飯,一忙起來女人當男人用,手上全是繭,一摸沒有繭,必然是懶。”
中午十二點鍾正是飯點,卻聞不到飯菜香,證明這家人飲食不規律,沒開火自然就沒有煙火氣。飯點不吃飯,一定胃有問題。”
“哦!”我恍然大悟。
一個年輕的媽媽,坐在家門口裸著一對白碩的乳房給嬰兒喂奶,她叫住盲佬:“給我兒子看看吧!”
雖然那時我不過七八歲,看到女人的胸脯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女人取笑我:“要不要喝奶?”我訕訕地躲到盲佬身後,不知道怎麽回應。
盲佬盤腿坐下,撫摸嬰兒的小手。他離年輕女人的身體那麽近,我就坐在盲佬右側,聞得到眼前這對母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心突突地跳著,疑心盲佬要順手抓女人的胸。盲佬輕輕撫著嬰兒的手,手指略過他粉色的小胳膊,奶香氣散發在空氣裏,混合著槐花的甜甜氣息,有著讓人沉迷的溫馨。不知道那柔軟的嬰兒皮膚,是否喚起了他對於家的夢幻,盲佬眯起眼晴,表情裏有迷離和微微的傷感。然而下一秒,盲佬又恢複了平靜,我疑心自己看錯了。
“這孩子很好,斷奶了以後身體就健壯了,馬上就長牙齒了。他將來會讀書,能去外國呢!能給父母帶來好運!”
盲佬聲音朗朗,充滿了愉快。
年輕女人滿麵紅光,笑容甜美,輕輕晃著懷裏的孩子,表情一下子高貴起來,像一朵富貴的牡丹。
盲佬獨身,沒有妻子子嗣,他似乎是一個沒有強烈情緒的人,永遠那麽安詳。他對美的追求,全都釋放在那些他摸過的年輕細嫩的手掌上。遇到年輕女孩問卜,他格外喜歡摸骨,摸了右手還要再摸左手,摸過雙手還要再順著手腕向上摸到肩膀和鎖骨。一邊摸一邊露出愉悅的笑容。摸完總是會說一大堆吉利話,未了再送一枚老銅錢,囑咐女孩用紅絲線穿了掛在脖子上、手腕上或腳腕上。換了年紀大的女人或粗糙的男人,他就會摸得比較快速幹脆,幾句就能把人打發走,多半也不贈送銅錢。
我發現這個規律以後問他為什麽,盲佬笑而不語。
有時候我會取笑他:“剛才那個姐姐很漂亮!”
盲佬臉上泛起兩團紅色,黑黑地笑:“她的頭發好聞得很呢!”
我們那小地方,沒出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有人因為盲佬一句話否極泰來,雞犬升天,起死回生。但他的存在,是一種溫暖。他的吉言像黑暗裏的微光,讓窮苦人的心裏有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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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七八歲到十三歲,旁觀盲佬算命是周末和假期快樂的消遣。
人類的耳朵隻聽得見想聽的話。盲佬的預言,全部遵循自然規律,說來說去,都是人們最需要的話。回想起來,盲佬算命靠的是人情世故的經驗和投機取巧,他指點迷津的方法和心理谘詢師解開心結的思路異曲同工。未必沒有人看出來盲佬的小把戲,但在那艱難單調的日子裏,一句吉言就是一個希望,一個安慰,甚至是支撐生命的力量,沒有人願意拒絕和破壞盲佬帶來的美好。
我從來沒有讓盲佬算過命。對於還是小孩子的我來說,未來遙遠地似乎永遠不會到來,而我最關心的,不過是一口紅燒肉,以及見識大人世界的好奇心。
十三歲的暑假,因為在學校裏總受欺負積壓的委屈,加上因為什麽事被爸爸罵了幾句,那天走在盲佬身邊,格外沒精神,一句話也不說。盲佬那天的生意也一般,到了傍晚,才有三個客戶。路過一棵大槐樹,盲佬叫我坐下歇歇。
他摸摸我的腦袋頂,鄭重地說:“阿文,不瞞你說,我是糊弄人混飯吃的,並不懂什麽真本事。可是你相信我,你長大了一定很有出息。”
我抬起頭看盲佬,他空蕩蕩的一對白眼球正對著我的眼晴,那一刻,我覺得盲佬真的是在看著我。滿心的委屈一下子變成眼淚釋放了出來,哭了個痛快。
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我還是有些害臊,再見盲佬時就有點不好意思。很快就開學了。
漸漸地,上學離家,回來越來越少,很少見到他了。
十五歲那年再回去,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了,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
他給我的那份暖意,我無處回報。
7
十九歲那年,忽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我不知道我應該繼續做導遊還是去找個安穩的“單位”。對未來感到缺少把握,周圍又沒有智者可以幫我撥雲見日,帶著矛盾的心理,我想到了神秘力量。我想,也許真有人能預見未來呢。
有人說城郊的火山有個仙姑,你去她家洗個澡,她就能夠說出你的過去和未來。聽起來很色情,沒興趣。有人說一百裏外有個人會捏骨,我詫異,難道是盲佬?一問年紀,才四十多歲,也不是瞎子。我一下子索然了,也不去。有人說市裏的大廟有個高僧,找他抽簽很靈。想起遭遇過的色和尚,也不想去。還有人說,韶關深山裏有一個神婆,喝她一道符灰,萬事包好。我又不是治病,喝什麽符灰?不去。幾十個人熱心推薦他們聽過或見過的神人,我都覺得是騙子。唯有兩個姐姐同時推薦的一個人讓我動了心,姐姐們說陳大師特別神。
“怎麽個神法?”我將信將疑地問大姐。
“他能算出來我身上有疤!”
“他有沒有說你感情有挫折?”
“對對對!說了!他竟然知道!”
“他有沒有告訴你家裏有一個人對你特別好?”
“沒錯!”
“這就是我小時候跟了好久的盲佬的套路嘛!”我撇撇嘴表示不屑。
二姐也力勸我去試試:“算完了你給他一個紅包,不拘多少,幾十塊不嫌少,一萬塊不嫌多,全憑心意。”
再一打聽,陳大師提醒過一個官員要小心牢獄之災,結果那人第二年就被抓起來判了五年。因為這個傳聞,我去了。
內心裏懷著敬畏和期待,精心挑選,買了一瓶紅酒,一盒蜂王漿,包裝好,跟著兩個姐姐去拜。
陳大師的家在離我們家不遠的齒輪廠宿舍樓。那座樓很破舊,沒有電梯。布滿灰塵的樓道裏回蕩著三個人的腳步聲,我們走得渾身冒汗。單位分房分到頂層,暗示著這個人在單位裏混得不好。直覺告訴我:住在這裏的人是一個混得很差的底層職工。我開始動搖,疑心大師浪得虛名。
一個最沒地位又沒真本事的人,為了討回自尊,又不想吃苦費力氣,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扮大仙。有點頭腦,口舌伶俐,好吃懶做,這樣的人最有可能投機取巧地裝神弄鬼。我該怎麽驗證我的判斷呢?
正想著,腿都快走斷了的八樓到了。
外層的鐵門關著,裏層的木門開著,屋裏一台洗衣機正在轟隆隆轉著。旁邊一堆髒衣服小山一樣扔在地上,從廁所裏接出來的管子拖在地上,地上一大片水漬。這大師可真邋遢。大姐喊著“陳大師”,木門後“哎”地應了一聲,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邊往身上套著襯衫邊走出來,眼睛滴溜溜打量著我們三個人,目光裏滿是探尋。待到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拎著的禮品,眼神開始放光,他熱情地打開鐵門讓我們進去。
開了門,他熱情地張著手把我們往裏讓:“別客氣!來,坐!”
陳大師打量著我們。
我向他點點頭叫了聲陳大師。
我突發奇想,演了一場戲給他。
我說:“大師,特別感謝你。”
“怎麽說?先喝水!”陳大師叫他老婆倒水。
我眼睛的餘光瞥見那女人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
我說:“去年我來過......”
“對,我知道,有印象!”
此時我已經確認他其實姓“賈”了,想立刻離開,然而我又希望讓兩個姐姐看清他的真麵目,於是繼續演下去。
“去年我來過。”
“我去年怎麽說的?”語氣自信地讓人不敢質疑。
“去年您說如果我在單位裏好好幹能升科長。”
“現在是不是當了科長?”他頭一揚,露出料事如神的表情。
“對,我現在如願以償當了科長了。”
“你想不想知道你接下來怎麽樣?”
“當然想知道了!”
他煞有介事地端詳起我的臉說:“我再看看。”
我興味索然。
大師還在興頭上,他右手做了一個大刀切肉的姿態說:“這樣,再努力一下,三年以後你極有可能升副處。”
我連公務員都不是,去哪當科長?去哪當副處?
兩個姐姐都望向窗外,背影散發出失望沮喪的氣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閑扯了幾句,就假裝有事告別。陳大師卻拉我去拜神。
他麵對牆上的神像點燃三炷香,雙手執香在我頭頂上繞了三圈說,“好,沒問題,副處!”
我忍不住了,對陳大師說:“大師,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吃過紅燒肉嗎?”
我站著講完了盲佬的故事,陳大師臉上冒了一頭汗,愣愣地,想擠出一絲笑,想辯駁
什麽,卻始終未發一言。
下樓,聽到他在身後,沉重地關上了鐵門。
我原以為姐姐們會誇我聰明犀利,但我體會到的卻是沉重的尷尬。
一路沉默無言。我幾乎跟不上姐姐們飛快的腳步。大姐在一個路口停下來,頭也不抬地說:“散了吧。”姐姐們逃一樣離開我各自回家去。
人是脆弱的蘆葦。
看破了這種儀式化的騙局和安慰,我像一個無法入戲的演員,內心裏嘲笑大師的愚蠢。這一天,我為了追求真實而傷害了姐姐們的心。如果盲佬不曾給我的熏陶,如果我沒有逞強去測試陳大師,姐姐們心目中那份虛幻的鼓舞還會在。我無情地打碎了那種無害的相信,猶如信仰一般的希望。
我突然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被大師忽悠以後選擇沉默,或者選擇依然信賴:承認大師的假,就等於承認他們自己的脆弱和愚蠢。
多年以後,我問過好多“大師”同一個問題:“我爺爺現在病得厲害,醫生說可能挺不過春節,請您看看他能不能過今年這一關?”迄今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不對吧,你爺爺1986年就去世了”。
見過太多的假天師、假活佛、假隱士,越發地懷念盲佬。我想,他雖然看不見,心裏卻是有一盞燈。
轉自 2017年3月《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