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潑裏
樺樹
我喜歡獨自去歐洲旅行,最鍾愛的國家屬意大利。每一思念,我便會撂下手邊的煩雜,千裏命駕,背個書包,跳上飛機,飛往羅馬。
比起歐洲別國,意大利也許沒那麽規整,但她的迷人之處絮絮也道不盡,道不盡且無與倫比:城堡、教堂、廣場、街道、凱撒、文藝複興、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尤其是那些不期而遇的驚豔:你看那佇立在街頭的雕像,全身肌肉凹凸有致,精準無比,裙擺飄飄的皺褶,充盈著永恒的動感;你閑散地走進任何一家路邊小店,裏麵衣物飾品件件倩巧,超乎意料;手工打造的皮鞋,穿在腳上嚴絲合縫,那舒服的感覺,讓你都要落下淚來。
我走過意大利的很多地方和國中國:梵蒂岡、聖馬力諾、米蘭、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比薩、卡西諾、龐貝……但我最念念不忘的,卻是拿潑裏。
我姐夫在意大利留學、工作多年,他跟我說,南部的拿潑裏又髒又亂又窮,黑社會盤踞,充斥著小偷妓女和流浪漢,那裏的人散漫懶惰,不愛幹活,城市裏垃圾成堆,前些年馬路上甚至沒有紅綠燈……,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拿潑裏。直到有一次,去古城龐貝,我姐夫開車,遊玩結束後他問我,這裏距拿潑裏20多公裏,要去看看嗎?我點頭說好。
汽車開出龐貝小城,沿海向北行駛。過了聖喬治阿克雷瑪諾往東,20分鍾後,車子曲曲彎彎開進了一個港灣。我姐夫說,這就是拿潑裏。話音未落,我一轉頭,霎時就呆住了。
我的正麵是一望無盡的大海,海水顏色是幽幽的深藍,似那深不見底的女人眼眸;而背麵竟是高險陡峻的斷崖,就在這斷崖的峭壁上,蓋滿了一層一層高聳入天的古老房屋。
我去過無數濱海城市,海灘前多為矮小的建築物,從未見過離海水咫尺之遙,陡然豎起一座立體的城市。這種震撼除了她的美麗,還有視覺上的驚險。實在無法想象,早在基督前七世紀,拿潑裏就已經站在了這裏。
車子在坡度很大的石板路上繞行。陽光數片倏隱倏現,兩旁房屋錯落,有著大塊石頭築成的院牆和高聳的黑門,間或門前有藤蘿小花,閑散地盛開著,紅紅綠綠把幹燥的空氣都濕潤了。抬頭望去,到處飄著掛晾的衣服。世俗和夢境混淆在一起,氣氛奇異。
我們開到一處綠樹成蔭的高坡上,眺望下麵的大海,看見橢圓呈蛋形的城堡,延伸在海裏麵。我問姐夫這是哪裏,如此之美豔?回答說:桑塔露琪亞港。問:就是從小唱的意大利民謠桑塔露琪亞嗎?答:正是。
有關桑塔露琪亞的故事,小時候我聽過各種版本,最有名的是女妖的,最震撼的卻是另一個:年輕修女桑塔露琪亞與凡界的一位少年相愛,二人決定午夜時辰私奔。少年當晚駕著小船在河上等,直到黎明,遲遲不見女孩的蹤影。少年鼓起勇氣,去敲教堂的厚門。老嬤嬤出來開門,交給他一個小盒子,告知是女孩托付的,請勿再來。少年黯然離去,回到小河邊,打開盒子一看,裏麵是一對眼睛……
那個愛情跟眼睛一樣珍貴的年代,多麽讓人懷念。
從美麗的桑塔露琪亞港灣往前走,便看見一個由十幾個大圓柱子圍繞而成的廣場,叫做公民投票廣場。光聽名字我就感動,這就是民主的先河啊。廣場兩側分別是那不勒斯王宮和左右帶有柱廊的保羅聖芳基教堂,氣派而優雅。
拿潑裏英語叫那不勒斯,這座妖嬈的古城有2500年的曆史,由希臘人創建。在希臘神話中,傳說是海妖帕耳忒諾珀建立了拿潑裏。兩千多年的時光長河裏,無數風流人物輪番在此稱雄,西羅馬人、哥特人、諾曼人、拜占庭人、西班牙人,西西裏人、法國波旁王朝……直到1841年,拿潑裏才最終成為意大利王國的一部分。
正因為如此,拿潑裏是多姿的,它擁有從中世紀、文藝複興到巴洛克時期豐富多樣的建築形式。我們可以看見拜占庭式的典雅,也可以看見哥特式的銳蠻。
有點兒累,想喝杯咖啡,於是我們走進一家咖啡店。推開鑲嵌著玻璃的厚厚木頭門,裏麵人頭攢動。店很小,隻有吧台,沒有桌椅,所有的人都站著聊天。十來個年齡不等的南方男人,喋喋不休地大聲說話,表情手勢豐富,皆有黑色的頭發、古銅色的皮膚、噴薄欲出的熱情、微微的粗魯,還有那吊兒郎當卻一往情深的眼睛,閃爍著星星的光芒。我聽不懂異國的語言,卻注意到意大利語永遠尾音下垂,顯示出意大利人的國民性——隨意和玩世不恭。
我擠到櫃台前,用英文說要一杯Espresso。老板用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Cinese?” (注:中國人的意大利語發音)我點了點頭。他做好了一小杯特濃咖啡推過來,脖子也隨著手往前探伸。我拿起杯子一口喝掉。旁邊坐著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長長的卷發,顏色黑到不自然,叼著根香煙,妖冶地對著我笑,嘰哩咕嚕說了些什麽,嗓音沙啞,造型像極了西方電影裏的古代妓女。
從咖啡店出來,我們朝附近的聖卡羅歌劇院走去。我早就知道意大利最好的歌劇院在拿潑裏。人們都說,拿潑裏人很懶,男人大白天也不幹活,天天在酒吧咖啡館裏混日子,就喜歡唱歌兒,玩兒,近年好幾個歌手都是拿潑裏出來的。
拿潑裏不僅是意大利的歌劇中心,自成一派,還創立了“輕歌劇”“浪漫吉他”等,有史以來最著名的男高音恩尼克-卡魯索就是拿潑裏人。更值得一提的是,傳遍世界的意大利民謠,比如《我的太陽》等,都是出自拿潑裏。
聖卡羅劇院離王宮不遠,宏偉壯麗,美輪美奐。劇院修建於1737年,是整個歐洲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劇院,由波旁王朝的查理王所建,音響效果堪稱第一,超過了威尼斯大劇院。
唯一遺憾的,就是到處能看見流浪漢蜷縮或倚坐在各個角落。當我跟這些無家可歸的人目光不期而遇的時候,感覺他們的眼睛裏不是漠然,而是冷峻,那種毫不遮掩直麵人生的深邃,令我心中凜凜。
屆時已是黃昏,天色轉暗,隱隱感到另一種神秘精靈的甦醒。我順著聖卡羅大劇院的台階拾級而上,不小心碰到一個匍匐在地的乞丐,我看著他蓬頭垢麵肮髒的臉,慌忙躲避。
突然,乞丐緩緩站起,昂起了頭,竟然唱起歌來。是桑塔露琪亞!聲音猶如天籟一般。我整個人僵在那裏,眼睛裏立刻湧滿了淚水。我凝視著乞丐,他的臉竟似朝霞升起般地明亮了起來。
拿潑裏,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城市?如此美麗,如此髒亂,如此玩世不恭,如此放浪不羈。你猶如一個曆盡世態炎涼的2500歲女人,沒有了清純,裸露著美豔;你的眼眸,洞明世事,我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做“朝至那不勒斯,夕死可矣”。
被你充滿激情的文字感動,為拿潑裏的美麗歎息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