湜華,你在哪裏?
(二)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們上大學時還不是一個星期休息兩天,星期六上午有課,下午才沒課。我們77級同學的家幾乎都在北京,放學後他們就匆匆騎車坐車顛兒了。
我星期六到了第四節課時也焦急不堪,鈴聲一響就衝出教室,到食堂買個饅頭就走。其實我平時最恨吃饅頭,每個月都和體育委員蘇長青換飯票,用我的麵票換他的米票,他說米飯吃完了不感覺飽,我的麵票基本不吃,就把剩餘的統統給他。
著急是因為要洗澡,稍微晚了就會端個臉盆在澡堂門口排隊,等半天半天,終於輪到你進去,還要光著身子在彌漫的水蒸霧氣裏擠來擠去,那是我最懼怕的。當年洗澡對我可是件大事,因為它會重新點燃我生命的熱情,就像棵莊稼被翻了土除了草。你們誰還記得當年洗完澡後的感覺?皮膚瑟瑟的,身體輕盈了好幾公斤,換上有淡淡肥皂味道的幹淨衣服,推著自行車腳劃幾下,右腿一飛就騎上去了,風兒迎麵掠過,心兒跳躍,每個星期六的下午,生活都是美妙的。現在我怎麽再也感受不到那種通身的舒泰,再也聞不到曬完被子後太陽的味道?
那天洗完澡後,我把換下的髒衣服泡在大盆裏,然後端到水房去洗。這時,湜華來了,她穿了一件淡色的卡嘰布外套,感覺有點中性的衣服,簡簡單單卻跟別人不一樣,肩膀上還是挎著那個大書包。我說你要等會兒,我快快地就洗完,然後咱們到外麵去吃晚飯。她微笑著點頭,還是那麽淡淡的,掩蓋不住的一絲憂鬱,可那憂鬱卻不是從眼神流出。我生性敏感,琢磨著為什麽這麽黑白清亮的眼睛會讓我感覺到憂鬱呢?想著想著,我就走神了。
“你這樣披著長頭發真好看,不要把它編起來。”她從我的身後摸了一下我還沒有幹透的頭發。
我轉身看了她一眼,然後把大盆裏的水倒掉,笑著說:“如果我披著頭發,估計就得挨警告處分了。”
“至於嗎?”
“人大可跟你們學校不同,前些日子我們學校開除了一個78級的學生,就因為他有個女朋友,他考上大學後不願意跟她好了,那個女的來貼大字報,就貼在我們班教室門口。我下課出來第一個看到,開頭寫著:‘XXX,屬狗的’,屬狗的今年過三十了吧?”
“是嗎?這就被開除了?”湜華露出很吃驚的樣子。
“那張大字報寫得特流氓,說他們上過床,還有情節,我都沒敢細看。”我一邊說,一邊又放水,想把衣服再淘(音念投)一遍。
“聽說,那個男生高考分數很高,曆史係的,他是門頭溝的一個礦工,現在原地送回去了。”我接著說。
湜華沉默地聽,眼神黯淡了下來。
......
無論如何,記不起那天我們到外麵吃了什麽,隻記得吃完飯往回走,我要送她上332路公車,她說還想回宿舍跟我聊會兒,那當然沒問題。我們宿舍住8個人,但周末隻有我一人在。我們先去鍋爐房打了兩暖瓶開水,那次是我們第二回接觸,但彼此一點都不覺得陌生。
她問東問西,對什麽都感興趣。問別人家都在北京,你的怎麽不在呢?上大學前做什麽?中學在北京讀書嗎?還插過兩年隊?她有點吃驚了,馬上又問我多大,我回答後,她大叫了起來,說:“你才比我大幾個月呀!這怎麽可能呢?”
湜華是應屆高中畢業生,78級考上大學,她考試前因為得了一場大病,差點死掉,在家休息了大半年。我說,難怪你看起來這麽蒼白。她說她現在一點毛病都沒有,健康極了。
我看看表,都快到了末班車,趕緊站起來要送她走,她說沒關係,今晚住你這兒行嗎?我有點兒詫異,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麽率直地看著我。沉默了一下,我點了點頭。
“那到學校大門口的傳達室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吧,免得你家人擔心。”我說。
她沒表示,還是那樣看著我,若有所思地。突然,她特無所謂地笑了一下,平淡地說:“我沒有媽媽,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