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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山穀

(2011-03-11 17:01:18) 下一個

月亮的山穀

      那是 20 年前了,我從 UCLA 研究所即將畢業的日子。一天下午,同學布魯斯 從走廊裏探進頭來,他說:“要去給肚子加點油嗎”?我從椅子裏站起來,伸直了雙臂,隻聽見骨節嘰裏嘎啦地亂響,很疲憊了,我點點頭。路過係辦公室時,秘書跑出來,遞給我幾封信。

      我們走到商學院旁邊新開的餐廳,找了個屋外欄杆旁的桌子坐下,布魯斯說:“那你要去參加葡萄酒鄉電影節嗎?”

      我疑惑地問:“什麽是葡萄酒鄉電影節?”

他從我放在餐桌上的幾封信裏抽出來一封,告訴這是葡萄酒鄉電影節的邀請信,因為他自己也收到了。還說這個影節並不重要,但是你會感覺不一樣。

      於是,一個月後,我飛到了舊金山,一出機艙門,就看見布魯斯站在門口接我。那天,他開了一輛紅色破舊的小卡車,把我的手提箱扔到後麵敞開的車廂裏。他穿過金門大橋,讓我看看半霧籠罩的海景和城市,這是我認為美國最美麗的城市。然後就上路往北開去。

      布魯斯在我們電影學院被公認是最有才華的學生。他年齡大,越戰時高中畢業,被第一批抽簽抽中,送到越南去打仗,臨行前,他突然逃兵跑到歐洲,過了相當久的流浪生活。布魯斯在同學間人緣很好,但是他懶得很,吊兒郎當,嬉皮士的自由主義。小時候,我父親總告誡我:不要妄想什麽“靈感”,它是不存在的,做事情需要專注,真誠和意誌,就像農民誠實地種田一樣。所以,布魯斯在我眼裏是個無時間觀念,不靠譜的人。

      然而,每次考試,這個不靠譜的布魯斯隨隨便便把作品一拿出來,都會轟地一聲令教授學生們意外和激動。老實說,要論技巧和工整,他誰也比不過,他作品的潦草和不修邊幅是處處可見的,畫麵都是人們司空見慣卻沒有感覺的。但令人驚異的是,這些平平淡淡到了他的手裏,就賦予了一種動人的力,有了雙層的意思,有了性格和表情,看完後直覺熱流衝撞眼睛。有一次,輪到我發言,我站起身,猶豫了一下說,他是徹底桀驁的真實,毫不躊躇的直接,任何技巧和真誠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他聽完後眼光似有若無地飄向我,又好像隔過我看著遠方,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表情。那以後,他很主動地接近我,我們成為了終生好友。

      美國加裏福尼亞州的北部和南部氣候稍有不同,人常說南加州四季如春,北加州四季如秋。一路開過,我看不到洛杉磯那種高大的棕櫚樹,太陽也遠不如南部炙烈,微微清冷的風兒吹過,留下的卻是溫暖。路邊大片大片的葡萄園,一壟一壟的葡萄順著高高低低的山坡遠遠地伸出,遍地黃花,滿眼皆是鄉村野景的美妙,尤其是奇特的陽光,好像摻入了金黃,萬物顯得色彩飽滿柔和。

      車子沒有冷氣,布魯斯把車窗搖下來,他慢吞吞地一邊吸著煙,一邊告訴我這兒是丘陵地帶,山穀連著山穀,從納帕穀到索諾瑪穀到亞曆山大穀等等,統稱葡萄酒鄉。 19 世紀中葉,人們開始在這一帶種植葡萄,因為土壤質地特殊,冬天濕潤夏天幹爽,溫度變化不太大,可以保證葡萄的酸度,生產出來的葡萄酒口感甘醇,堪比法國的波爾多。我們經過一個個形狀大小不一的酒莊,有的豪華氣派,有的小巧玲瓏,有的樸素平凡,我問他一共有多少酒莊,他說加起來幾千個總有吧。

      拐了一個彎兒,布魯斯突然無預警地把方向盤一打,駛出了公路,沿著葡萄園,拐入了一條鋪滿小石子的土路,下了山坡後,他在一個窯洞似的大黑門前停下來,這是一個酒窖,外表典雅,周遭爬滿了密密的蔓藤。我跟在布魯斯的後麵走了進去,酒窖裏溫度很低,冰冰涼的氣息,喘氣都覺得有回音,我看到四處放著同樣規格的橡木桶,還有一個高高的酒吧台。

      一個花白頭發,聲音洪亮的男人出來迎接我們,布魯斯介紹說這是他的叔叔尼克,酒莊的主人。尼克看起來 60 多歲,詼諧文雅,很熱情,他從吧台的裏麵拿出了幾十個高腳酒杯,然後一瓶一瓶地開著不同的葡萄酒。我搖搖頭說喝了會臉紅,他說到了酒鄉怎麽能不喝酒呢?布魯斯打趣地說尼克是個老雅皮,不想結婚卻做夢都想要個酒莊。尼克垂著臉微笑,點頭首肯,抬起的眼神變得溫柔。我說曆代男人都鍾愛美酒和女人,尼克馬上說他隻愛美酒不愛女人,女人太麻煩了,我們都笑了起來。

      尼克又說,葡萄酒就是他靈感的源泉,葡萄酒的迷人之處是它背後的浮想聯翩,每一年的酒因為日照雨水氣候的變化而不同,葡萄種植在山的陽麵或陰麵,不同的土壤都會產出不同的酒。他在我麵前把六隻酒杯一字排開,然後倒了六種不同的酒,顏色深淺不一,有紅有白。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含在嘴裏,感覺並想象著;又拿起第二杯,第三杯 …… 最後,我指了指第三杯的白葡萄酒,說喜歡這個 dry 的,尼克露出驚訝的表情,說那是最貴的一瓶。

      告別了尼克,布魯斯就帶我來到了納帕穀酒鄉電影節的地點。天色漸暗,我們去報到,把我的電影拷貝交給了大會秘書蘇珊。布魯斯的女朋友琳達早已經在那裏等,並帶我們去開幕式現場。我本以為電影一定會在電影院放映,可是琳達卻往葡萄園裏走,我很詫異。

      繞過一個小山丘,赫然看見一個盆地,種滿了大片大片的葡萄,綠盈盈肥厚的葉子,藤上綴滿了成串的果實。遠遠地,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白色銀幕,還有上千把的椅子一排排整齊地放在葡萄地裏。好別致啊!再轉頭望去,場地的另側已聚集了很多盛裝的男女,臨時搭建,繞成圈的桌子上,擺滿了各色的葡萄酒。人頭嘈雜,杯盞交錯。

      那天估計是十五,圓圓的月亮歪在天空,我心裏頓時湧出爛漫的感覺,仰起頭不出聲地笑,布魯斯輕淡地瞥了我一眼說:“想你會喜歡。”

      結束後,布魯斯送我去索諾瑪他媽媽家住。小紅卡車開在高速路上,由於喝了很多葡萄酒,我覺得飄飄的,風從臉頰吹過,心裏安靜,一路無話。

      路上的車很少,我們換到另一個條快速路,前後黑暗,看不見任何車輛。沿著上下起伏的彎道,突然,嘩地一下,眼前豁然開朗,我們進入了另一個峽穀。啊 ….. ,我驚呼了一聲,渾身站起了雞皮疙瘩,隻見眼前的濃黑的夜色瞬間變成了銀灰,月亮如此之大,光芒爍爍,反射在山穀和葡萄田裏,猶如白晝的前夕,就好像是在卡通神話片裏。

      我呆了好一會兒,請布魯斯在路邊停下。我打開車門,沿著山邊朝葡萄園裏走去。那時我還穿著高跟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幾百米,找到一塊大石頭坐下。看著天空和四周的群山,謐謐的寂靜,讓我迷惑和猶豫,從未見過這麽大的月亮,離我如此之近,輕輕抬起手,就觸到了它的溫度。我驚得一點力氣沒有,自己似乎與萬物一體,成為了永恒。

      不知過了多久,我站起身往回走,遠遠看見停在那兒的車,幽暗裏看不見駕駛座上的人臉,隻有紅色的煙頭一明一滅。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回到車上,布魯斯則一點表示都沒有,他發動車子眼睛看著前方繼續開著,過了許久,突然輕聲認真地說:“這就是月亮山穀。”

      我一怔,轉過頭:“傑克倫敦的《月亮的山穀》?” 他使勁兒地點了一下頭。

      (注:傑克倫敦的小說《 THE VALLEY OF THE MOON 》讓索諾瑪山穀聞名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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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nightrose 回複 悄悄話 嗯,靈感是有的,也不是用功所能替代的。但是靈感的基礎上再加上用功會更好。很多出色人物都是兩者的集合,比如Steve Jo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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